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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默思与退戒

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热烈地相爱了。

他们只能白天在酒店里相会,难得有对双方都合适的时机。有时候客人太多,特别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硬是占去了所有的房间,使他们连说句知心话的地方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仓央嘉措只有强压着熊熊的爱火。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写的:

在众多的人们中间,

不要表露咱俩的秘密;

请将你内心的深情,

用眉眼向我传递。

相爱又不能表露,给仓央嘉措带来了更新更深的烦恼。他甚至写道:

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他在寝宫是安静舒适的,但是作为达赖喇嘛的住处,绝对不允许任何女人进去。他考虑过把约会地点改在布达拉宫后面的公园里,但是冬天的林卡是寒冷的,光秃秃的。他也考虑过塔坚乃的肉店,但是离他们太远,而且这位朋友又有着特别多的朋友,整天乱哄哄的,更不是合适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到于琼卓嘎的家中去最好。他请求了几次,于琼卓嘎都没有答应。

于琼卓嘎不愿欺瞒她那双目失明的阿爸,悄悄地领一个小伙子进家;也不愿告诉阿爸她有了热恋的情人,使可怜的老人去承受那即将失去女儿的悲哀。她又完全相信宕桑汪波和塔坚乃被迫共同编造的约法—在宕桑汪波的父亲从北京回来以前,宕桑汪波是不能领情人进家的。这位“父亲”究竟在朝廷任什么官职?到底猴年马月回来?只有天知道!她也十分苦恼,她为自己不能给情人提供一个相会的理想地点感到内疚,而且这也是她自己的需要呀。

于琼卓嘎的阿爸多吉毕竟是一位聪明的老人,这些天来,他很少听到女儿说话,而织氆氇的机子声却比以往响得沉重了,他暗中猜想着:牛不吃草有疾病,人不说话有忧愁。女儿一定有了不愉快的事。他从前常夸奖于琼卓嘎,说她轻柔的身姿像羊羔一样可爱,悦耳的声音像杜鹃一样动听。如今,他不但看不见女儿的身姿,而且连女儿的声音也要听不到了。这使他非常痛苦。他也曾经想过:难道真的像谚语中说的“小孩子有过错人也喜欢,老年人没过错人也讨厌”吗?他又想:不会的,于琼卓嘎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姑娘,几年来一直待他像待亲阿爸一样好。他想来想去,忽然明白了,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自己说:“你真笨!姑娘的心事是最好猜的呀!”

趁氆氇机停止了声响的间隙,老人喊了一声:“于琼卓嘎!”

“哎,”女儿答应着,侧过身来望着老人,“阿爸,什么事?”

“孩子,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于琼卓嘎吃了一惊。

“说吧,说吧。”老人恳求的语调里饱含着母爱中才有的慈祥。

“有了。”女儿不再隐瞒,“阿爸,您生气了?”

“你……很喜欢他吗?”

“很喜欢。”

“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土登吧?”

“半点儿也不像。”

“你愿意嫁给他喽?”

“愿意。可是现在不……除非您……”于琼卓嘎下了织机,走近老人身边说。

“除非我……唉!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早一点死掉啊!”

“阿爸,别这么想。我是说除非您答应了,从心眼儿里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不然,我是不会结婚的。我可以对拉萨的八瑞相山起誓!”于琼卓嘎替老人擦着泪水。

“那就请他常到咱们家里来吧,我要了解了解这个人,然后再说答应不答应的话。孩子,俗话说‘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阿爸!我的好阿爸!”于琼卓嘎半跪下去,吻了一下老人流泪的面颊。对于这位老人她还能要求什么呢?她已经很满意了。宕桑汪波可以到这里来和她聚会了,至于结婚的事,晚几年也行,不能性急——迈右脚也要等左脚落地之后嘛。

从此以后,仓央嘉措就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来和情人相会了。多吉听他谈吐不凡,也渐渐对他有了好感。有几次,在仓央嘉措到来的时候,这位老人竟然故意坐到大门外的石头上去晒太阳。

塔坚乃为自己童年时代的好朋友找到了满意的情侣而高兴,唯一使他不安的是于琼卓嘎父女二人的生活过于清苦。他想直接送钱给于琼卓嘎,又觉得不妥;他也曾又给过仓央嘉措钱,但遭到了拒绝。他还能帮什么忙呢?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派他的一位朋友按时间去高价收购于琼卓嘎织的氆氇,同时低价卖给她羊毛和染料,又请另一位朋友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去卖些便宜的牛羊肉和糌粑。这样来保证和提高朋友的情人的生活。塔坚乃心想,即使为此倒闭了肉店也是值得的,而且决心永远不让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知道。

仓央嘉措在情人的家中过着蜜月般的生活。他的喜悦甚至带上了自豪的色彩。他真想逢人便说,但是除了塔坚乃和央宗之外又不能让第三个外人知道。他只有在诗中宣泄得意之情。其中有这样两首:

印度东方的孔雀〔1〕,

工布深处的鹦哥,

生地尽管不同,

同来拉萨会合。

浓郁芳香的内地茶,

拌上糌粑最香美。

我看中了的情人哪,

横看竖看都俊美!

这件事很快就被第巴桑结甲措知道了。

原来,于琼卓嘎有一家邻居,住着一个名叫路姜孜玛的老婆子,她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名字骄傲了一生。直到现在,她说到“我”的时候还从来不用一个“我”字,而是必须说“我路姜孜玛”,因为路姜孜玛是传说中的英雄格萨尔王的第十二个王妃。她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靠了她年轻时候的情夫们的接济,生活得也还可以。她是个有名的长舌妇,专爱探听人家的私事,谁家哪一天吃的什么,谁家来了什么客人,谁家添置了一件什么衣服,谁家的狗咬了什么人,谁家的孩子头上长了什么疮,谁家的女人看上了别的什么男人……都是她非常关心、非常注目的大事,也都是她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四处散播的新闻。虽然有人当着她的面,说搬弄是非的嗜好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嗜好,她也毫不在乎。这在她已经成了瘾,而且很深,想戒也戒不掉了,何况她并没有半点想戒的意思。这是她最大的安慰,唯一的乐趣,精神的享受。要不,她干什么呢?这当然算不上是一种职业,但是她对于这种不是职业的职业的热爱、忠诚和专心的程度,使许多勤恳于本职的人望尘莫及。

对于路姜孜玛,一般人只是讨厌她,并不了解她。她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年轻的时候也颇有几分姿色,加上她特有的、一般女人学不来的风韵,也曾使不少的小伙子为之倾倒。在某些人的耳朵里,这位“十二王妃”也是小有名气的。现在,她老了。正像秋天会使花朵枯萎一样,年龄也会使青春凋谢。她最基本的资本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今生今世是再也回不来了。人力也好,佛法也好,天大的权势,如山的珠宝,自古以来唯独在载走年华的车轮之前丝毫无能为力。然而并非是所有的长者都能坦然地对待这种必然的变化,心平气和地接受衰老的来临。有的人用多做些有益的事来增大生命的价值,有的人用珍惜时间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也有的人用谋求虚名来实现自己的不朽,还有的人用吃喝玩乐来预支必死的补偿;更有的人对所有新生的、美好的、艳丽的东西统统怀着嫉妒和仇恨,想毁灭一切他们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东西——这正是路姜孜玛人老珠黄之后的心理。

于琼卓嘎的小土屋,临小巷的那面墙上有个不大的窗户,方格的木棂上虽然糊着像粗布一样厚的藏纸,但并不隔音。路姜孜玛时常像幽灵似的游荡在窗下,希望能听到什么可供传播的东西。自从听到了陌生男子的声音后,她兴奋极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在冷风中偷听,终于听到了两个人不能在第三者面前说的一些话。然而她并未满足,又开始注意起宕桑汪波的行踪来,终于也又有了收获。她依然不感到满足,但她这一次却未去传播,而是想等待一个人。她等到了,这个人就是土登。

她迎着土登走上前去,热情地招呼着:“土登,你这身袈裟多好看啊!你在哪座大寺里呀?”

“就在这里。”土登并拢五指,指了指布达拉宫。

路姜孜玛马上习惯地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啊?你的情人于琼卓嘎又有了情人啦!”

“她已经不是我的情人了。”土登冷冷地说,“我现在是佛门弟子,决不再谈论这种事情。”

“咳,俗话说‘猫儿闻不得鼠气,喇嘛看不得女人’。你们佛门弟子未必都那么守规矩。大喇嘛的风流事我听见得多了,总不能只准大喇嘛杀羊,不准小喇嘛灌肠吧?得了,那么好的姑娘,我就不相信你能和她一刀两断!”

“真的,信女人不如信佛爷,信佛爷来世幸福,信女人一生烦恼。”土登说着径自走了。

路姜孜玛失望地站了一阵子,转身走到于琼卓嘎的窗前,朝着那窗户狠狠地啐了一口,便扭动着全身,又到一个三十年前的情人家“借”钱去了。

事情本该就这样完了。不料在第二天中午,路姜孜玛又碰上了替寺院催租回来的土登。

“你等等!”她赶上去说,“昨天我忘了一件大事,非告诉你不可呀!”

“什么大事?”土登不耐烦了。

“于琼卓嘎的新情人儿啊,我看就是你们布达拉宫里边的,他总是从那个方向来,朝那个方向去。”

“僧人还是俗人?”土登问。

“穿着打扮嘛,倒是个俗人。”

“不可能是佛宫里的。你一定看错了。”

“一点儿不会错!这一回我说的可是真话。八成也是像你一样的小喇嘛,换了衣服出来替你超度姑娘来了!哈……”

土登回到宫中,一面听经师讲经,一面想着路姜孜玛的话。他现在已经不信佛爷而又改信权势了,因为信佛只能在来世得到好处,信权势却能在今世就尝到甜头。据他所知,世上权势最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坐在北京皇宫里的皇帝,另一个就是坐在第巴交椅上的桑结甲措。皇帝离他太远,坐得太高,他不可企及,到死也见不上面;第巴可是近在眼前的,只要向他走近三步,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迅速地飞黄腾达。第一步是博得他的好感,第二步是求得他的赏识,第三步是获得他的器重。为此必须向他报告些什么,自愿充当他的耳目,哪一个当权者不希望自己耳目众多呢?土登认为路姜孜玛向他提供的线索使他有了报功的机会,于是决心去求见第巴。不巧,政府的一位僧官告诉他,第巴外出巡查去了,地点虽然不远——拉萨西郊的堆龙德庆,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并且问他为什么不去求见达赖。

土登当然知道论地位达赖比第巴要高,但同时也知道这位达赖六世年纪太轻,对于政教事务很不热心,恐怕不会像第巴那样需要他这样的效力者。要想投靠哪一家,得把大门认准。他又想:老虎有十八种跳跃的本领,狐狸有十九个可钻的山洞。我何不脚踩两只船呢?于是又决定先求拜六世达赖。

仓央嘉措愉快地允许了他的求拜。

土登诚惶诚恐地跪在六世的脚下,请求六世为他摸了顶,敬献了一条上好的哈达。

“你我同在佛门,不要拘泥尊卑,有什么话只管讲吧。”六世和蔼地说。

“热壶里倒出的奶茶是热的,诚实的人说出的话是真的。请佛爷相信我的真诚。”土登脸朝着地毯,像宣誓一般地说着。

“说吧,说吧。”六世鼓励他。

“地不长无根的草,人不说无根的话。尤其在佛爷面前,我绝对不敢说谎。”土登继续在引用谚语。

“说吧,说吧。”六世对他这段不精炼的序言已多少有点儿厌烦了。

“禀告佛爷:宫里有人不守教规。”

“怎么回事?”

“我亲自听人说,有人常到一个姑娘家去。”

仓央嘉措吃了一惊,好在土登一直虔诚地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突变的神色,停了一会儿,他厉声追问:“什么人?”

“不知道。只是听说他从宫里去,又回宫里来。至于那个姑娘,我从前是认得的,怕是一个‘活鬼’吧?”

“姑娘叫什么名字?”

“于琼卓嘎。”

仓央嘉措的头“嗡”地大了起来。于琼卓嘎分明应当是一位圣洁的仙女,怎么能被称为“活鬼”?他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于琼卓嘎有任何的污辱。

“你叫什么?”六世强压住怒火。

“土登。”土登回答之后,生怕达赖喇嘛没有听清,记不住他这位维护法规的功臣,又重复说:“土登。我叫土登!是朗杰扎仓〔1〕的。”他得意起来,暗自猜想一定博得了佛爷的好感。但他哪里知道,“要射虎,却射着了老鹰”呢!

仓央嘉措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但他忍住了。

“我知道了。此事不可再对别人去讲,待我查明以后亲自处理。你,去吧。”仓央嘉措不是向他挥了挥手,而是朝他抬了抬脚。

“是是。我随时听从佛爷的召唤。”

土登又叩了个头,倒退着出去了。

土登等了些天,六世并不召见。他估计,他的告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第巴也已巡视归来,于是不再遵守对六世许下的诺言,又向第巴禀报了一遍。第巴夸奖了土登两句,并严令他不得宣泄此事。

第巴派心腹人问过了路姜孜玛,又经过暗中查访,断定那个常到于琼卓嘎家去的小伙子就是六世达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觉得不宜直接向六世达赖挑明,最好是用一种堂堂正正的理由,不伤面子的办法,使仓央嘉措对于琼卓嘎的感情冷却下来。而且一定要他冷却下来,以免引起事端,对政教大业产生不利影响。

桑结甲措终于找到了这种办法,他借用三大寺堪布的名义上奏六世达赖说:“您已经到了应当受格隆戒的年龄。广大僧众一致建议您到山里去闭关〔1〕修行一个时期。”

仓央嘉措当然没有断然拒绝的理由,但他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个土登又把他的情报提供给了第巴,第巴才设法把自己调开的。他虽然不想报复土登——他认为蔑视比报复更符合他的习惯,但也不甘心受制于小人。他借助于自己的尊位找了个借口,声称身体欠佳,暂时不能进山。这样,修行的事就拖下来了。显然,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命令他起程。

他感到一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腰间移到了胸部,并且在开始拉紧。绳索的一头在于琼卓嘎的手中,另一头在第巴桑结甲措的手中,无论他往哪边靠近都会使自己窒息。

他对于琼卓嘎是既感激、又内疚。感激的是她给了他深厚的、美妙的爱情,使他得到了金顶“牢房”之外的一片翠蓝的天空;内疚的是对她隐瞒了不能娶她的达赖身份。他对桑结甲措则是既感激、又憎恨。感激的是他毕竟还尊重他的地位,给他留了面子,劝他去修行也是出于爱护之心;憎恨的是死守着黄教的教规,板着严肃的面孔,要求他只能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孩子,不允许他像普通的成年人或者红教教徒那样生活。

如今他所面临的关于修行的事,成了他的一大心病。他的思绪更加纷乱,心情更加复杂。

他曾经天真地设想,如果不是第巴而是于琼卓嘎让他去修行的话,那他会自觉自愿,毫不拖延地前去,他也就不会说“身体欠佳”之类的话了。他写道:

眷恋的意中人儿,

若要我学法修行,

我小伙子决不迟疑,

走向那深山禅洞!

有时候,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干脆去修行好了,何必自寻烦恼?在佛学中钻研,在佛海中漫游,倒是一种安慰。不是也确有不少人自小进寺,老死寺中,一生不违教规吗?我既然身为达赖,有此法缘,为什么总不安分呢?但他毕竟下不了那样的决心。现实的东西总是比虚幻的东西更有力量,民间的阳光总是比寺中的油灯明亮。花一样盛开的于琼卓嘎是无法在他心中凋谢的。这种矛盾,也留在了他的诗稿上:

若依了情妹的心意,

今生就断了法缘:

若去那深山修行,

又违了姑娘的心愿。

结果,他还是拖着不走。他坦率地写道:

恋人长得俊俏,

更加情意绵绵。

如今要进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

第巴桑结没有办法,只好修正了原来的建议,告诉仓央嘉措说:“既然贵体欠安,那就不必去山中修行了,每日在宫中默思吧。”

这样做,仓央嘉措只好接受了。

默思,乃是佛教的术语,意思是观想,每日静坐在那里,心中想像着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他是怎样默思的呢?看看他下面写的这几首很有名的诗吧:

默思上师的尊面,

怎么也难以出现;

没想的情人的容颜,

却总在心上浮现。

若能把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上面,

则在今生此世,

成佛倒也不难!

前往德高的喇嘛座前,

求他将我指点;

可心儿无法收回,

已跑到恋人身边。

最后,他实在默思不成了,只想再到于琼卓嘎那里去,但又不能出宫。他想象着,若是于琼卓嘎能够前来就好了。她怎么能来呢?她怎么敢来呢?除非她是一种供品,否则是不能进到宫中来的。啊,那个像锦葵花一样美丽多姿的姑娘,要是变成供品,我就会喜欢到佛殿中去默思了。

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生机勃发的锦葵花,

如果去做供品的话,

把我这年轻的玉蜂,

也带进佛殿去吧!

他感到那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胸间移到脖子上来了,热烈的想象被冰冷的现实扼死了,反而使他的气闷和烦躁达到了顶点。他毅然抛弃了受罪的默思,拒绝再到佛殿里去。

刚刚继承了汗位的蒙古和硕特部的拉藏汗的两只耳朵,从打探者和告密者口中,听到了仓央嘉措的韵事,竟然同准噶尔部的新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说六世不是真达赖。仓央嘉措知道这一情况之后,只是笑了笑,毫不介意。他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了。

第巴桑结甲措则有些恐慌了,他的容忍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对于达赖喇嘛又奈何不得,尤其这位六世是他进行政治赌注的最大资本,他绝不能打碎这只顶在自己头上的玛瑙盘子。怎么办?经过一番苦思之后,决定求助于六世达赖的师傅五世班禅。

不久,五世班禅发来了信件,正式邀请仓央嘉措到后藏的日喀则去,他要亲自在扎什伦布寺为仓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仪式,并对不羁的六世达赖进行劝导。

仓央嘉措只好同意起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过于重大,也许是都觉得应当参加这隆重的仪式,也许是基于别的什么原因吧,第巴桑结甲措,蒙古的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全都随同前往。

这是康熙四十一年(公元1702年)的事情。仓央嘉措一路上沉默寡言,怒气冲冲。哲蚌寺、堆龙德庆、羊八井、南木林……这些有名的地方,他都无心前去访问!甚至连雅鲁藏布〔1〕和年楚〔2〕的流水都不能冲开他的笑容。

他怎么会有笑容呢?他的心抽搐着。他坐在用黄色锦缎蒙起的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随着轿身的起伏摇摆,像是被投进了河流的一片落叶,无根无枝,逐波飘荡。此去的目的地是明确的,是班禅驻锡的日喀则,而生活的目的却没有方向。

轿外是喧腾而杂乱的马蹄声,更加惹得他心情烦乱。前呼后拥的王公、大臣、高僧、武官以及侍卫、随从,严格按照各自的地位和身份排列着,不差半个马头地前行着。这个壮观的行列,几乎包括所有宗教界、政界、军界的重要人物。他们有时沉思,有时低语;或扬扬自得,或心事重重。仓央嘉措经常感觉到,他们的衣冠楚楚、肥头大耳的外貌同他们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内心很不协调。他们总是想通过主宰他人的命运使自己的命运远胜他人。世上有许多人对他们看得过高,甚至千般敬畏,万般羡慕。仓央嘉措则认为他们甚是可怜,因为他们私心太重,其中没有几个人能为众生做出多少值得称道的事情。他们之间还往往钩心斗角,时明时暗地去抓对方的弱点,将对方的黑暗当做自己的光明。唉,他们活得也真不容易啊!仓央嘉措又觉得,自己不是更为可怜吗?因为他正是被夹行在这些人的中间,而且脱身不得。他们之间为了某种需要倒还可能暂时妥协,在一定的时间里相安无事,而他仓央嘉措却不能在任何时候同他们妥协。论地位,他在他们之上;论思路,他在他们之外;论自由,他在他们之下。这是怎样的矛盾啊!

仓央嘉措不时地掀开帘子向轿外张望。一路上,路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道路两旁,一处接一处地燃起了敬佛的松枝,香气弥漫着广阔的山野和低矮的村舍。成千上万的农牧民跪倒在路旁,纷纷将家中仅有的银钱、酥油、糌粑,连同洁白的哈达敬献到他的轿前。仓央嘉措觉得他们比自己还要可怜。他不止一次地含着热泪自言自语:你们向我祈求幸福,我的幸福又向谁去祈求呢?

一路上,他想为自己找一条可走的生活之路,却怎么也寻思不出。他想:按照第巴的暗示,不过问政教方面的大事,这种做法我试过了,但是并不能摆脱困境,第巴和拉藏汗像两道不同方向的激流,在我身边撞击着,不停地卷成可怕的旋涡,开始也许只会溅湿我的衣服,日后也许会把我卷入水底吧?潜心宗教,默思修行我试过了,我的心总是不能入定,看来只有俗缘而没有佛缘,除了几首诗,别无收获。忘掉情人,压抑情义,我也试过了,但是做不到;如果她不爱我,或者她不像我爱她一样地爱我就好办一些,可我们却偏偏如此地和谐一致,心心相印!在游园、射箭、弹唱、饮酒中寄托情怀,寻求安慰,我更是试过了,那只能暂时地麻痹一下自己,过后更加痛苦。

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要真正摆脱这种种矛盾,想来想去,唯有走下尊位,脱掉袈裟!如果再不下决心这样做,那就太晚了。而现在,正是机会。

他又一次掀开帘子,扎什伦布寺的金顶在阳光下闪耀,日喀则就在面前,为他授戒的上师五世班禅就在面前。他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时间和地点都合适,或成或败,只得由命运去安排。

当他来到扎什伦布寺中,望见比他大整整20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远远地走过来迎接他的时候,他便跑向前去,脱下袈裟,双手捧着,跪倒在师傅的面前,孩子似的哭喊着:“我不受格隆戒!连以前受的格楚戒也退给您!我要过自由的生活!”

五世班禅惊呆了,这情景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致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大寺的堪布、拉藏汗、第巴桑结甲措纷纷赶到跟前,劝他不要退戒。有的人流着泪跪下恳求他;有的人说他一定是得了什么病症,想扶他先去休息……但是,都没有任何效果。

达赖喇嘛他已经当够了!

他本来就不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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