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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采·风流俊逸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爱是深切的,更是勇敢的。在爱的煎熬下,他们终于不管不顾了,一度在夜深人静的道观,频频地幽欢。但他们这样的飞蛾扑火,注定将以自焚而终结。可是,彼时彼境,在爱的烈焰下,哪怕化为灰,化为土,他们都心甘情愿,亦在所不惜。

司马相如

春窗一觉风流梦

琴声是游弋于暗夜的青鸟,在司马相如一弦一柱的撩拨中羽翼渐丰,它把他的婉转心曲,吟成了关雎和鸣,让屏风后的卓文君春心荡漾,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她于琴声中听出了他的追逐和向往,亦听出了他的孤单和惆怅,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开始生出一种叫做又疼又怜的情愫来。

你说艳淑兰堂,室迩人遐毒我肠;后来鸳鸯交颈,胡颉颃兮共翱翔。

你说蒹葭苍苍,有女婉转水中央;后来琴转微凉,山重水阔不可量。

你说文君当垆,梧桐结阴在朝阳;后来白头吟罢,玉钗分飞冷画堂。

你说春华竞芳,锦屏红烛燕成双;后来帘卷海棠,只影黄昏湿华裳。

你说此情谁诉,千金曾买相如赋;后来锦水汤汤,独剩一江的沧桑。

秋窗夜读,一灯如豆。在辛弃疾的《摸鱼儿》里,突然就读到“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想起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来,竟感伤不已。

他原本是西汉有名的辞赋家,音乐家。但少时家贫,并不得志。后来游历至长安,与当时颇有书卷气息的梁王相遇。梁王见其文采斐然,器宇不凡,便将其纳入麾下。从此司马相如便与梁王及一帮辞赋大家如邹阳、枚乘、严忌等,作赋弹琴,诗酒逍遥,可谓风月无边,风光无限。他那篇传世的名篇《子虚赋》,即诞生于这一旖旎岁月里。为表自己怜才惜才,梁王还将喜爱的“绿绮”赏赐于他。绿绮上刻“桐梓合精”,为不可多得的传世名琴。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梁王便因故离世。其门下一帮宾客顿时失去依靠,都作鸟兽散。司马相如也因故回到了老家成都。但家徒四壁,无亲可依,无奈之下,司马相如便来到了临邛,投靠担任县令的好友王吉。在这段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遇了。

卓文君是临邛当地的大富豪卓王孙的女儿。她不仅生得“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而且还才艺斐然,极擅琴音。只可惜她嫁得的夫君是个短命鬼,婚后没多久便蹬腿西去了。卓文君因此守寡在家,但她的美名却在整个临邛传得沸沸扬扬。盛名之下,他亦心生艳羡,几次跃跃欲试。

终于,机缘到来。那日卓王孙大宴乡绅名流,作为县令王吉的好友,司马相如也因缘被邀参加。席间,他手抚绿绮,一曲《凤求凰》便汩汩而出。琴声如水,穿过了厅堂,亦穿过了闺房,在渺远的时空里回荡。不仅让所有的宾客为之喝彩,而且也让屏风后的她,春心荡漾,涟漪不断。

本来,他是有备而来,大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意味。卓家小姐的美色和才名他多有耳闻,特别是入席后帘后屏风一侧的鬓影钗光,桃花旖旎,更让他春心摇曳了。而他的大名和俊逸之貌,她亦仰慕已久,因而得知他列席会宴,便屏退了丫鬟,在屏风后细细窥看。幕帘低垂,琴声如诉。只见他的十指纤细,在轻挑慢抹。那一曲他用心奏出的《凤求凰》,一下子就击中了她的心膛。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兰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琴声是游弋于暗夜的青鸟,在司马相如一弦一柱的撩拨中羽翼渐丰,它把他的婉转心曲,吟成了关雎和鸣,让屏风后的卓文君春心荡漾,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她于琴声中听出了他的追逐和向往,亦听出了他的孤单和惆怅,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开始生出一种叫做又疼又怜的情愫来。

流光如水,绿绮清扬,他赞她是高贵的凰儿,他要“求”她,交颈翱翔。“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她十七岁的芳心,自从新寡后便一直在黑暗中沉寂着,这一次,他用琴声给她带来了光,带来了暖,她的萋萋芳心在沉寂绝望后,再一次苏醒过来。这个多情的男子看似不动声色,却巧妙地用绿绮传情,轻抚了她内心的伤口,亦轻易地窥见了她心底的秘密。一曲未终,两心早通。她认定他是她一生的救赎,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毅然舍家弃舍地随他私奔而去,做一对交颈的鸳鸯。

于是,文君夜奔的故事,便被书写在临邛城外的隔夜。千百年来,一直与月光摇曳着,风情婉然,让人仰慕不断。然而,私奔后的前途起先并不光明,甚至一路都充满坎坷。他们先是回到了成都,他一贫如洗的家,清淡度日。在爱情里,最初的美好,可以掩盖一切物质的苦难和清贫。

但随着时光的消磨,他们的生活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又重新返回了临邛。这一次她抛弃了大户小姐的矜持和娇嫩,与他一起开起了酒肆。于是,“文君当垆,相如涤器”,在世人的赞誉与嘲讽中,酒肆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在夫唱妻随,并肩欢笑,甘苦共当的平淡生活中,他们的爱情又呈现出最初的美好。可是文君和相如开酒馆的举动,让土财主卓王孙脸面挂不住了。碍于情面,卓王孙只得送了一大笔钱给他们。有了这笔钱,司马相如便得以赴京求仕,并最终交上了“狗屎运”,开始平步青云。

彼时,汉武帝即位。好大喜功的皇帝又翻起了旧黄历,昔日司马相如为梁王所写的《子虚赋》,又一次入了武帝的法眼。在武帝的赞赏下,狗监(管皇帝猎犬的官职)杨得意又极力推荐。于是,司马相如便被召入京面圣。《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里记载:“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

于是,司马相如得以扈从武帝游上林;于是,又一篇传世的《上林赋》成。《上林赋》气势恢弘,文藻华美,堪称汉赋的翘楚之作。在这篇汉文大赋里,司马相如列字成兵,布局成阵,一时武帝围猎的盛状,汉室江山的锦绣,便一一纷呈出来。于是,好运来了,武帝拜司马相如为郎官,后来再拜为中郎将。司马相如的人生,由此走入极盛。

彼时陈皇后失宠,别居长门宫。陈皇后闻知司马相如受宠,又有生花彩笔,便奉黄金千两,请司马相如写赋陈情。感怀于陈皇后的遭遇,司马相如便提笔挥毫,写下了千古绝唱《长门赋》。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

司马相如的这篇赋悲怆缠绵,道尽了被丈夫抛弃冷落的怨妇的悲戚和伤感,曾令无数人推崇。然而正是这个文采飞扬,风流倜傥的司马相如,在受宠后竟有了纳妾的心思。在茂陵女的温柔乡,他早已忘却了昔日与己私奔,甘受清贫的卓文君。于是,他试探性地给她修书一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卓文君收到信后,一下子明白了夫君的心思。千里传书,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却独独少了一个“亿(忆)”字,她的聪慧,她的决绝,让她把司马相如欲变心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她含泪提笔,决意将情写成决绝: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觉得书不尽意,她挥笔又作《白头吟》于司马相如,以作诀别。

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头水。

躞蝶御沟上,河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聚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摆摆。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并附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还不尽意,她再补两行:“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卓文君的书信,让司马相如大为动容,回想起昔日的夫妻恩爱,不觉愧意难当。于是他回心转意,断了纳妾之意,夫妻重归于好。十年后,司马相如溘然长逝;次年,孑然一身的卓文君,亦追随而去。九泉之下,一对璧人终于又化成了昔日的凤凰,交颈翱翔……千百年后,他们的故事依然在尘世里流转,春意融融,香艳不绝。在四川邛崃的文君井旁,更有一副长联,将他们的传奇与浪漫,不停地低诉着:

君不见豪富王孙,货殖传中添得几行香史;停车弄故迹,问何处美人芳草,空留断井斜阳;天涯知己本难逢;最堪怜,绿绮传情,白头兴怨。

我亦是倦游司马,临邛道上惹来多少闲愁;把酒倚栏杆,叹当年名士风流,消尽茂林秋雨;从古文章憎命达;再休说,长门卖赋,封禅遗书。

司马相如

字长卿,汉族,蜀郡(今四川成都人)。西汉大辞赋家。景帝时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去梁国,与梁孝王的文学侍从邹阳、枚乘等同游。工辞赋,其代表作品为《子虚赋》。作品词藻富丽,结构宏大,使他成为汉赋的代表作家,后人称之为赋圣。他与卓文君的私奔故事也广为流传。

李商隐

沧海月明珠有泪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爱是深切的,更是勇敢的。在爱的煎熬下,他们终于不管不顾了,一度在夜深人静的道观,频频地幽欢。但他们这样的飞蛾扑火,注定将以自焚而终结。可是,彼时彼境,在爱的烈焰下,哪怕化为灰,化为土,他们都心甘情愿,亦在所不惜。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锦瑟》是李商隐千古流传的佳作名篇,也是他一生的爱情绝响。那年,在生命中的三个女人相继离去之后,孑然一身的李商隐在一个月明之夜独自登楼。夜凉似水,他抚琴遣怀,却不料想在弦柱的交错声中,又想起了自己美好的年华和多舛的爱情。不禁感慨万千,于是他挥笔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

往事如烟。那些美好的过往在一幕幕重现,而然一切皆成过去,只有无尽的烦恼在纠缠不断。这首《锦瑟》凝聚了诗人太多的情感和心绪,据传在诗成后的第二年,李商隐便在哀伤中化作了蝴蝶,溘然长逝,时年仅四十五岁。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河南怀州(今沁阳)人。他和杜牧、温庭筠齐名,有着“小李杜”和“温李”之称。尽管名声在外,但生不逢时,处在大唐帝国走向没落的晚期,一生又处在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中,终身潦倒,郁郁不得志。因而,他的三段爱情虽然都美好而浪漫,但都只做了昙花一现,以悲剧而告终。徒留无尽的伤感。

李义山的第一段爱情,发生在河南济源西郊的玉阳山。玉阳山是唐代著名道教圣地王屋山的分支,在唐宋年间就已很有名气。那年,在玉阳山东峰清都观学道的李义山,在无意中与同在该山西峰灵都观修道的宋华阳邂逅。

唐代盛行崇道之风,高祖李渊以太上老君李耳的后裔自居,因而皇族宗室子弟,多以入道观修行为荣。如李隆基为了夺取儿媳杨玉环,当年就曾将其送入道观修行,以掩人耳目。太平公主、万安公主等也有入观修行的经历。而才女鱼玄机还长居在长安城外的咸宜观,并贴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示。

彼时,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十分崇道,玄宗于是便在玉阳山的西峰,为其修建了宏大的灵都观。宋华阳是玉真公主的随身婢女,亦随公主修行在此。英俊多才的李商隐(史传李商隐风貌俊逸,有“必投潘岳果,谁掺弥衡挝”诗句)与年轻貌美的宋华阳初次见面,便有相见恨晚之意。随着东西峰间往来的增多,他们的爱情,亦自然而然地发生。

不期而至的爱情,让两个年轻的魂灵,都燃起炽烈的火焰来。他们在观外隐秘的玉溪,频频地幽会,交织缠绵,难舍难分。“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树水精盘。”那些日子,他们亦将爱的誓言,写在了情意绵绵的玉溪,亦写在了长河渐落晓星沉的夜晚。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唐·李商隐《无题》

这首《无题》便是那段时间他们情感的真实反映。即便两峰之间只有数里的距离,可在礼教的束缚下,他们的相见也是太难了。好不容易趁着夜色相见了,可很快又将离别,这份愁绪如同暮春的天气一样,让人伤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们的那份情,局外的人无人能懂。他想念着她,可很多时候,他们之间却可望而不可即。他希望有青鸟一样的使者,能够殷勤往来,为他传递情人的消息。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爱是深切的,更是勇敢的。在爱的煎熬下,他们终于不管不顾了,一度在夜深人静的道观,频频地幽欢。但他们这样的飞蛾扑火,注定将以自焚而终结。可是,彼时彼境,在爱的烈焰下,哪怕化为灰,化为土,他们都心甘情愿,亦在所不惜。

很快宋华阳便有了身孕,他们的隐情也随着被人发现。残酷接踵而至,他被驱逐下山,而她则被遣返回宫。有资料载,宋华阳被遣返回宫后不久,便被赐予三尺白绫,了断了余生。

他们这段刚刚开始的爱情,便因故戛然而止。他无限感慨,无限懊悔,“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借助道教的“秘诀隐文”,为她写下无数的诗文,以此来表达对她的无尽思念。除了后世流传最广的《锦瑟》外,李商隐还写有《碧城三首》等大量纪念性质的诗文。

李商隐的第二段爱情亦是来的浪漫,去的匆匆,最终让其抱憾终身。当年在赶考途中,李商隐与洛阳女子柳枝姑娘相遇。柳枝是富商之女,生得美丽动人,聪慧异常,她不仅擅长丝竹管弦,而且还博今通古,极富才学。

那年,李商隐的堂兄李占山恰巧就住在柳枝家的隔壁。有一次他吟起李商隐的《燕台》诗,却在无意之中让柳枝姑娘听到了。柳枝为诗中的深情所倾倒,便叩门询问诗的出处。李占山便据实相告,此乃吾堂弟李义山所作。

古人讲诗言志,又讲诗传情,这柳枝姑娘虽然还没有见过李义山,但诗中传递的情感,已让她仰慕不已。彼时恰逢李商隐外出,柳枝姑娘未能得见。于是,她便撕断衣袖,题字为凭,恳请李占山转赠李商隐,希望能够求得他的诗作一首。

第二天,李商隐与李占山如约而至。在柳枝家门口,李商隐终于见到了美丽的柳枝姑娘,她的气质,她的清纯,让他深深地着迷。看到风流俊逸的李义山,柳枝亦十分开心,但此刻她却不愿与李商隐相见。她交叉着双臂,垂立在门阶之下,十分虔诚地对李商隐说:“三天后焚香以待,请郎君过访。”

眼看着一段美好的爱情,就要发生,可后来却偏偏又出了意外。一位朋友错将李商隐的行囊带到了长安,他不得不匆匆追赶而去,结果却错过了与柳枝姑娘约定的时间。待李商隐返回洛阳,早已物是人非。原来,等待无望的柳枝迫于家庭压力,最后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官宦人家。在柳枝家的旧居面前,李商隐徘徊再三,感伤不已,作《柳枝诗》五首:

《其一》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其二》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其三》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

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其四》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其五》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又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备受打击的李商隐,从此更加郁郁寡欢,就连他后期的诗词创作,也逐渐呈现出词旨隐晦,意境迷离之感。当然,李商隐的晦涩难懂,不仅与其遭遇的几次爱情打击有关,更与他一生在党派夹缝中生存的尴尬处境有关。

李商隐一生仕途不顺。直到开成三年春天,他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邀请,来到泾州担任幕府从事。也就是在参与王茂元幕府的这段时间,他与王茂元的小女儿相遇并相爱了。他们最终结成了夫妻,并度过了一段恩爱的幸福时光。

可是,没过多久,为着生计考虑,李商隐又不得不远赴异地任职。几番辗转,宦海沉浮,待大中五年春天,李商隐从外地归来,其妻王氏已经阴阳两隔。追悔莫及的李商隐,为此写下了多首感人至深的悼念诗文。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唐·李商隐《正月崇让宅》

都说春梦无痕,李商隐的一生历经曲折,爱情更是缥缈朦胧,如蓝田玉暖,沧海月明,但我却在艰涩难懂的诗词后,看到了一颗玲珑的赤子之心。今夜,在锦瑟的一弦一柱中,那些无以言说的真情、深情,还在澎湃中汹涌,亦让我在往复低徊中,感伤涕零,不能自已。

李商隐

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河南怀州(今沁阳)人。他是晚唐最出色的诗人之一,和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其诗构思新奇,风格秾丽,尤其是一些爱情诗和无题诗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广为人传诵。但部分诗歌过于隐晦迷离,难于索解。因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一生很不得志。

柳永

人生自是有情痴

夜色凝重如墨,翻开的书卷,将时光漫溯成记忆惨白。今夜,我又在时光的彼岸,看见那日的杨柳岸边,那催发的兰舟上还留白着谁临别的几阕,晓风残月和烟花巷陌。烛影摇红,那些你娟写的小字,又一个个泛活。有一个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一白衣士子,正从纸墨间翩翩而来,他且行且歌风流而温婉……美人像宣纸泛黄,留香的还是那一阕残存的词章。这个夜晚,决意要为你写几句断肠,只为烟花柳巷,你白衣飘飘的梦想,依约丹青屏障,谁把浮名换成的浅斟低唱。

纷纷扬扬,我又看见那翻飞的纸钱,年年撒满了山岗。乐游原上,长安城外,那红粉一哭,地动山摇的悲壮。他们说你一生潦倒,以至于“葬资竟无所出”,可我却看到了谢玉英、赵香香、孙楚楚和倩二娘,她们披麻戴孝的哀伤,那半城的缟素,是价值千金千秋万代的流芳。

你走之后,每年的清明节前,乐游原上都会被红粉佳人的哭声充盈。有人说这是“上风流冢”,亦有人称这是“吊柳会”。是谁在祭奠着谁的多情,谁的深婉,还有谁的天真的柔情与浪漫?年复一年,满地的纸钱早已堆积成山,化作日复一日割舍不断的思念。即便过了千百年,还有人在你墓前,慨叹再三:“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我在一千年后,早已谢了风月的水榭阁楼,依然扼腕疾首,无语泪流。

柳七,柳七,我听见谁还在轻声地呼唤。“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在灯火寥落的秦楼,在烛光惨淡的暗夜,抑或双燕翩飞的渡口,芭蕉舒展的雨后。那一声轻轻的唤,像一场绵长的思念,经年累月地漂白在花街柳巷的窗前,和菱花镜里的眉黛一起,夜夜撩拨着谁的辗转,谁的不眠?

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选得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

当时。绮罗丛里,知名虽久,识面何迟。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结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柳永《玉蝴蝶》

绮罗丛里,是谁诗写的温柔,摒弃了那个时代的世俗与冷漠,将真诚化作了和风送暖;是谁真切的呼唤,将内心深处那些压抑的情感挥洒成红笺小字,深情款款;我听闻你的多情,还有你的浪漫,是文字无法描绘的香软,英英、燕燕、卿卿、娟娟,那是一串串诗写的无法言说的浪漫,也是一朵朵深情盛开的花朵,欢畅而温暖。

我知道你唤她们姐姐,妹妹;我亦知道你唤她们知己,红颜。在鸨母的惟利是图面前,在嫖客的蹂躏璀璨下,在无情冷漠的世俗背后,你俯下了身子,用热情,用温暖,亦用发自内心的真诚,将她们紧紧拥抱,温柔疼怜。那一阕阕婉转多情的小令,是你送给她们的真诚,亦是你带给她们的温暖。“惟本色英雄方能到此,是飘零儿女莫问人家。”我在《相见欢》里,在《如梦令》里,亦在《蝶恋花》和《满庭芳》里,看到那一朵朵的女儿花,在你面前绽放着,盛开着。她们柔媚的秋波,盈满了温情的浪漫,亦写满了真诚的婵娟。

我看见你的“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那盈盈流转的双眸,有着风情万种;我看见你的“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那轻盈的体态,宛如我掌中的飞燕;我看见“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那织锦回文里,写满的相思与缠绵;还有你的那个“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她和“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在你的红笺小字里,在灯火黄昏里,她们正笑语盈盈地且歌且舞着,倾国倾城,洒脱而风情……他们说你不是英雄,只是个浪子,风流多情的浪子,洒脱不羁的浪子。在诗词美酒氤氲的江湖里,一身白衣,桀骜不驯地游走着。南宋罗烨在《醉翁谈录》里说“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你赏尽了烟雨飞花,走遍了绮陌红楼,也尝尽了关河冷落,在悲欢离合世俗冷暖中,将一身的傲骨写成了铮铮的“鹤冲天”。

你是鹤,本应翱翔在中天,将诗意与浪漫尽情挥洒在云端。你学富五车,笔下有千媚百红,亦有万里江山。以你的才华,金榜题名不过是探囊取物,又何足挂齿?是“文章憎命达”吗,那年的赴京赶考,你却名落孙山。也罢,“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你是鹤,你的世界在中天,你缺的不过是一次好风凭借力的时机而已。然而,天妒英才,时机总是与你擦肩。后来,你终于明白人生不过一场虚妄,我们又何须匆匆地去计较与安排。于是在悲愤自嘲中,你写了那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即使不入庙堂,你也一样是万人景仰的诗词卿相,你的洒脱,你的不羁,望天下苍苍,四海茫茫,有何人能够比肩,又有谁人能够相与并提?你用文字,把白衣翩翩的梦想,写成了书剑飘零的记忆,独留在那年的烟光残照里。而你的自负,你的牢骚,也毫无疑问地给人落下了口实和把柄。

你的那首《鹤冲天》,名望实在是太大了。不久便从秦楼楚馆的莺莺燕燕之口,传到了后宫宋仁宗的耳中。仁宗反复吟读,心中醋意顿生。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怎么说的那么露骨,一点情面不留。是在向我堂堂大宋帝国的一代君王,发泄你的不满吗。从这一刻起,心胸熊狭隘的仁宗记住了你。你的厄运,也接踵而至。

三年后,殿试如期举行。你踌躇满志,斩将过关,以为这一次胜券在握。可就在仁宗皇帝朱笔圈点放榜的时候,他却偏偏又想起了旧事。他轻提的朱笔在名册簿上“柳永”二字的边上,重重落下。这一次,不是高中,却是终结你一生仕途的“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的批注。一生勤勉刻苦,最终却换来一个仕途无望的“浅斟低唱”。也罢,既然是御批,那且让我直入歌楼深处,一路狂歌。三千功名若尘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从此你潜身勾栏瓦肆,“浅斟低唱”着,彻底与庙堂决裂。那一刻,我看到那只孤傲的鹤,在中天盘桓着,哀歌遍野的苍凉。

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 解严妆、巧笑姿姿,别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柳永《长寿乐》

你不是王公,亦不是贵族,但整个天下,都对你仰慕艳羡不已。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里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即便连当时名动山川的大词人苏东坡,也对你由衷仰慕: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那年,你的一首《望海潮》不仅叩开了两浙转运使孙何的大门,而且也引来了金主完颜亮对江南国土的窥觑。彼时,先是你的布衣之交孙何驻节杭州,门禁甚严。而流落失意的你,竟无缘得以相见。于是你慷慨而作《望海潮》,将杭州的富庶繁华倾洒于笔墨之间,然后让小妓弦歌传唱。很快,整个杭州城都被这首小令萦绕。孙何闻之,即日便快马请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后来,我又在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读到,很快这首小词便流传到江北,金主完颜亮读罢,便倾倒于杭城之美:“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于是“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 尽管数年后金军南侵,完颜亮以兵败惨死告终,且野史的记载亦不足为凭,但你“白衣卿相”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我知道你一生结识红颜佳丽无数,但无论是先前的莺莺,还是后来的燕燕,你都拿出十分的坦诚,用心用情对待。你多情而不滥情,你喜新而不厌旧,我知道那是一种痴,一种横贯于骨髓和魂灵之中的痴。

那年在江州你与谢玉英相逢,即便后来你辗转多地,还是念念不忘,最后又到江州亲自接迎。还有后来的杭州名妓孙楚楚、赵香香和陈师师,你都用一腔真情,待之以兄妹,处之以知己,其乐融融。就连你归去的那一天,她们依然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你的身边。纷纷红楼,那满城的哭声,便足以证明。我还听闻你离去之后,谢玉英的眼泪亦随之哭干,于是她改名柳萱,自称你的妹妹。数月后,终因哀伤过度,她亦随你而去,做了生生世世的追随。

夜色凝重如墨,翻开的书卷,将时光漫溯成记忆惨白。今夜,我又在时光的彼岸,看见那日的杨柳岸边,那催发的兰舟上还留白着谁临别的几阕,晓风残月和烟花巷陌。烛影摇红,那些你娟写的小字,又一个个泛活。有一个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一白衣士子,正从纸墨间翩翩而来,他且行且歌风流而温婉: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柳永

北宋著名词人,婉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宋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他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以毕生精力作词,并以“白衣卿相”自诩。其词多描绘城市风光和歌妓生活,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创作慢词独多,对宋词的发展有重大影响。

晏殊

烂醉花间应有数

朝华晨露,人生苦短,这一切留给晏殊的,都是些无奈的回味和伤感。既然一切都抓不住,何不『烂醉花间』,日日会宴,做一无忧无虑的快乐神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

这是宰相词人,富贵闲人晏殊的词作,更是一首流传千古的佳篇。据《复斋漫录》记载,晏殊早年途经扬州,对大明寺内江都县尉王琪题写的诗十分欣赏,于是便特意邀请王琪吃饭。筵席过后,两人又相约园中散步。时值暮春,夕阳西下,风吹花落,满地憔悴。晏殊望着满地的落英,大为感慨:“兄台,我此前曾作有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几年来竟苦无下句可对!”王琪抬头远望,恰有紫燕自园中掠过,于是便有了主意:“兄台何不用‘似曾相识燕归来’呢?”晏殊一听,不禁拍手叫绝。

晏殊的这阕《浣溪沙》,全词语言圆转流利,于清丽自然之中蕴含着无尽意蕴,耐人寻味。词之上片综合今昔,叠印时空,重在思昔;下片则巧借眼前景物,重在伤今。特别是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更是道尽人生况味,成为千古佳句,广为流传。

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自幼便聪慧过人。景德元年(公元1003年),十四岁的晏殊参加了由真宗皇帝赵恒主持的“神童”考试。期间,晏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受到了真宗的赏识,赐他“进士”出身,随后又赐他“擢秘书省正字,秘阁读书”,三十五岁便官拜宰相,一路平步青云,无人能及。

晏殊一生富贵,锦衣玉食,过着常人难以期翼的优游生活。也正因为有着这样优厚的环境,晏殊的一生在政治上建树不多,倒是在诗词文学上,收获颇丰。不仅有着“北宋倚声家之初祖”的美誉,而且还被戏称为中国唯一的“词人宰相”。《宋史》说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由于生活的一帆风顺,晏殊的词作之中便呈现出一种冲淡之美,他的词作香艳但不艳俗,于“赡丽”之中有着一种沉着的内容,故为当时所重,当时有“仁宗令词之专精者,首推晏殊”的评价。

有人说晏殊的小令语言婉丽,音韵和谐,温润含蓄,有着“花间词”温(庭筠)、韦(庄)的遗风。但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青箱杂记》说,晏殊“风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羶,每读韦应物诗,爱之曰:‘全没些脂腻气’”。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的这首《浣溪沙》,亦写伤春念远之情,词人哀伤的是春光易逝,人生有限,即使是寻常的离别,也让人怅恨销魂。既然生活是如此愁苦,我们何不苦中作乐,对酒当歌。登高远望,山河辽阔,倍增怀念;风吹落花,满院皆是匆匆归去的春景。与其徒然感伤,还不珍惜当下,好好地珍惜眼前人。

整阕词语意温婉冲淡,毫无凌厉哀伤之气,但却缠绵低回,让人感伤不尽。在《词学通论》中,吴梅格外欣赏“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认为此两句较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名句,“胜过十倍而人未知之”。

相传当年晏殊曾纳一位侍女牡丹为妾,两人十分相投,晏殊常常做了新词,便由牡丹以弦歌和之。世称张三影的张先是晏家常客,晏殊亦常常在张先登门拜访之际,让牡丹吟其小令。有一次,张先来访,却惊奇地发现,昔日歌其长短句的牡丹不见了。张先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晏殊的夫人不喜欢她,已经被逐出家门去了。张先有感于此,作《碧牡丹》一阕,并由歌妓当场歌之:

步障摇红绮,晓月堕,沈烟砌。缓拍香檀,唱彻伊州新制。怨入眉头,敛黛峰横翠。芭蕉寒,雨声碎。镜华翳,闲照孤鸾戏,思量去时容易。钿合瑶钗,至今冷落轻弃。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

歌妓边歌边舞,十分动情。词未唱完,晏殊已感慨万千,不禁泪下涕零,“人生苦短,为欢几何?速速去寻牡丹归家”。

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佛家禅宗劝诫我们要活在当下,珍惜眼前的幸福。也正因为如此,晏殊一生“大兴学校,以教诸生”,并努力提携有才华的后生。范仲淹、孔道辅、欧阳修、韩琦、富弼、宋祁等人均得到过晏殊的重用或提拔。晏殊如此这般的不懈余力,也终于使得后继有人,经他培养提拔的人,最后都十分了得。特殊是他的小儿子晏几道,一门“大小宴”,皆是诗词大家,光照万代,艳羡世人。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木兰花》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朝华晨露,人生苦短,这一切留给晏殊的,都是些无奈的回味和伤感。既然一切都抓不住,何不“烂醉花间”,日日会宴,做一无忧无虑的快乐神仙?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说,“晏元献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能看到人生的愁苦,并能在“一曲新词酒一杯”中,自我解脱,晏殊当属高人。

晏殊

字同叔,北宋前期婉约派词人之一,抚州临川人。十四岁时因才华洋溢而被朝廷赐为进士。北宋仁宗即位后,官至集贤殿学士,仁宗至和二年,六十五岁时过世。性刚简,自奉清俭。能荐拔人才,如范仲淹、欧阳修均出其门下。他生平著作相当丰富,计有文集一百四十卷。主要作品有《珠玉词》。

秦观

为君沉醉又何妨

你说我风流不假,最爱无瑕。哪一个多情的男子,在浅笑宴宴的美人面前,还能无动于衷地坐怀不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彼时彼境,美人又拼却了醉颜,为你殷勤劝奉,如此好事,才子秦观当然是情动于衷了,他即席为美人赠词一首。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首千古流传,被称为爱情经典的《鹊桥仙》,便出自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之手。秦观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扬州府高邮人,自幼饱读诗书,文采非凡,不仅是苏家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和东床快婿,更是一不折不扣的千古情种。

相传当年,秦观受邀参加京师某王公的一次会宴,酒至半酣,主人引歌姬数十名出场,歌舞助兴。其中有一年方十八唤作碧桃的女子,不仅生得端庄秀丽,如碧桃带露,娇滴可人,而且才艺超强,极擅歌舞,甚得主人宠爱。秦观见那女子生得妙绝,禁不住便多看了几眼,而碧桃似乎也感觉到了。一番眉来眼去,两人便对上了眼。平日几乎不沾滴酒的碧桃,竟一反常态地奉盏而来,“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她醉眼盈盈地看着他,要那秦观一起共饮杯中物。姑娘的心意秦观早已心知肚明,他亦不拒绝,慷慨而饮。

你说我风流不假,最爱无瑕。哪一个多情的男子,在浅笑宴宴的美人面前,还能无动于衷坐怀不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彼时彼境,美人又拼却了醉颜,为你殷勤劝奉,如此好事,才子秦观当然是情动于衷了,他即席为美人赠词一首:

《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首词写得风情旖旎,却不艳俗肤浅。在秦观的眼中,那日的女子早已成了世外的仙子,她娇媚而高洁,风情而浪漫,如碧桃一般盈盈地开在红尘的边缘。乱山深处,她那一枝风姿绰约,开得高洁,亦开得寂寞。他慨叹,他亦嫉妒。因此,当碧桃执酒来劝的时候,他没有犹豫,“为君沉醉又何妨”。酒是饮了,美人的心意他明了,他也身不由己地醉了。只是,怕就怕酒醒时候,那种挥之不去的惆怅,将会如影相随一般,朝朝暮暮,让人生生地断肠。

两宋时期社会风气活跃,狎妓饮酒,赏花冶游本是文人之间常有的事情。不过,秦观这厮也真够大胆,吃喝上门,就连别人家的妾室也想耧上一耙,够疏狂,够不羁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魏晋时代的周伯仁,那周老兄也是性情中人,宴会席上看见别人的小妾生得漂亮,当即便扯下自己的裤子不说,还立马就去扯人家姑娘的裙子,众目睽睽之下,竟欲行去周公之礼来。两者看来是有得一拼了,只是秦老弟稍稍文雅了一点而已。

人们常说文人多情,不是说文人墨客真的多情,到处留情,而是讲长期浸淫在故纸堆里的人,感情大都比较细腻,其遐思尤为丰富,别人的一举手、一投足,哪怕只是一个温柔眼神,都能在其心底荡起层层涟漪。瞧瞧“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佳人墙外笑”和“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就知道文人是多么的多情和多么的善于意淫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高人放诞,文人率性,即便当时秦观在酒桌上只是随机应酬,但一刹那的心灵交汇,我想其也是含带有感情的。要不尚未饮酒,美人何以自醉?而且尤为甚者,在众目睽睽的宴会席上,当着主人的面,秦学士还敢对人家的爱妾如此露骨地表白和称诵,想必两人当时都已是心有戚戚了。

如果说秦少游与碧桃的即席填词,只是一刹那的芳心暗许,那么,他与苏小妹的诗词唱和,则是一对才子佳人的两情绸缪和关雎和鸣了。据说拜在三苏门下之前,秦少游就曾听闻苏东坡有一妹妹苏小妹,不但相貌清丽端秀,而且还工诗善词,便心生爱慕之情。有一天,秦少游从丫鬟口中得知苏小妹要到庙中进香,于是便赶紧扮作一游方道人,候在寺庙之外。不久苏家小姐苏小妹翩翩而来,秦少游有心试其才,于是便拦在小妹面前,双手合什道:“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苏小妹见是一化缘的道士,便不放在心上,随口应道:“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趋前一步,又施礼道:“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苏小妹望着池中的莲花,随口答道:“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秦少游见苏小妹才思敏捷不是一般女子,心中暗喜道:“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苏小妹见道人有意纠缠不休,心中不悦,便含嗔答道:“疯道人恁地贪痴,哪得随身金穴!”

一番唇枪舌剑,秦少游果然见识了苏家小姐的厉害,一时便有了纳娶之意。不日,这秦少游便提了厚礼直奔苏家求婚而去。苏小妹的才气和美貌,当时也是有口皆碑的,登门求婚的更是络绎不绝,一时让苏老泉(苏洵)不知如何是好了。必究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还需女儿亲自做主,苏老泉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让每个求婚者写一篇文章,最终由交女儿批阅取舍。

苏小妹拿到秦少游的文章后,大为惊叹,她在他的文章上批写道:“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这批语说的明白,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能够比得上。苏老泉看了,知道女儿已选中了意中人。

成婚那天,苏小妹惊喜地发现,新郎官秦少游竟是那日庙前的“疯道人”。回想起那天寺庙前被人“调戏”,苏小妹便有意相难,洞房花烛之夜,她出了三道对联,要秦少游必须全部对上,否则,就洞房外面候着吧。

苏小妹先出:“东厢房,西厢房,旧房新人入洞房,终生伴郎。”

秦少游便对:“南求学,北求学,小学大试授太学,方娶新娘。”

苏小妹又出:“小妹虽小,小手小脚小嘴,小巧但不小气,你要小心。”

秦少游再对:“少游年少,少家少室少妻,少见且又少有,愿娶少女。”

开始的两题都没有难倒秦少游,苏小妹便又出一联,这次就没上次那么容易通过了,苏小妹出:“闭门推出窗前月。”这一联出得巧妙,秦少游怕自己对得平淡了,不能显出自己的才情,对得突兀了又怕不合题,一时就在厢房门外苦思徘徊,口中反复念叨。恰在这时外出打探消息的苏东坡听到了,知是小妹在故意发难,便有意为少游解围。东坡看到院中的荷塘树影共月光徘徊,别有一番情趣,于是便有了主意,他悄悄拾起一块石子投了过去。正搜肠刮肚不得妙诀的秦少游忽然听得一声响,猛然抬头,却见莲花池中月影凌乱,顿时便有了妙句:“投石冲开水底天。”

这样性情相契,才情清绝的夫唱妻合,简直和清代“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的蒋坦、关秋芙相提并论了。只是,这样的美好和浪漫,都是后人的故事杜撰。才子佳人,都是世间的尤物,稀世少有,在他们身上,很多时候都寄托着人们无尽的美好和向往,如纳兰,如唐寅,如柳永。

秦观一生风流不羁,堪称情种。其留传下来的四百多首诗词中,“爱情诗”就占约四分之一,而其中的主人公,还以青楼女子为主。《艺苑雌黄》里记载,少游在绍兴的时候,在当地的一次官宴中,又对席间的一歌妓动了情。事后,秦观在凄苦的回忆中,又赋得《满庭芳》一首: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少游不仅是调情的高手,而且也是炼字的高手。一句“山抹微云”,就形象生动地道尽了特定时段的景物特征,苏轼就曾因此词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而接下来的“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又生动入微,香艳之极。让人隔着千百年的光阴,犹能窥到彼时的风流与旖旎。

尽管多情才子秦观名声在外,王安石称他“有鲍、谢清新之致”,但其一生并非一帆风顺。秦观于元丰八年考中进士,初为定海主簿,后又被苏轼引荐为太学博士,迁秘书省正字。但在“新党”和“旧党”的争斗中,秦观失利,数次遭贬。徽宗即位后念其才情超群,任命他为复宣德郎。但就在秦观放还北归途中,不幸卒于藤州。人生充满了变数和无奈,一代多情郎就此杳然归去,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

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别号邗沟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北宋有名的文学家和词人,为“苏门四学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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