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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辑二 一句好话

给我一个解释, 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 我就可以接纳历史, 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给我一个解释

除了神话和诗,红尘素居,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释了。记得多年前,有次请人到家里屋顶阳台上种一棵树兰,并且事先说好了,不活包退费的。我付了钱,小小的树兰便栽在花圃正中间。一个礼拜后,它却死了。我对阳台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彻底破灭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现场验了树尸,我向他保证自己浇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绝对不敢造次。他对着夭折的树苗偏着头呆看了半天,语调悲伤地说: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树呀!树为什么会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说,它原来是朝这方向种的,你把它拔起来,转了一个方向再种,它就可能要死!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话不知触动了我什么,我竟放弃退费的约定,一言不发地让他走了。

大约,忽然之间,他的解释让我同意,树也是一种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时拥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权利。虽然也许只是调了一个方向,但它就是无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吗?我们可以到工厂里去订购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码的衬衫,生命却不能容你如此订购的啊!

以后,每次走过别人墙头冒出来的花香如沸的树兰,微微的失怅里我总想起那花匠悲冷的声音。我想我总是肯同意别人的——只要给我一个好解释。

至于孩子小的时候,做母亲的糊里糊涂地便已就任了“解释者”的职位。记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园,穿着粉红色的小围兜来问我,为什么他的围兜是这种颜色。我说:“因为你们正像玫瑰花瓣一样可爱呀!”“那中班为什么就穿蓝兜?”“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蓝色又高又亮啊!”“白围兜呢?大班穿白围兜。”“白,就像天上的白云,是很干净很纯洁的意思。”他忽然开心地笑了,表情竟是惊喜,似乎没料到小小围兜里居然藏着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说的,就够他着迷好几个月了。

十几年过去了,午夜灯下,那小男孩用当年玩积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结构。黑白小球结成奇异诡秘的勾连,像一扎紧紧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布局繁复却条理井然、无懈可击的小说。

“这是正十二面烷。”他说,我惊讶这模拟的小球竟如此匀称优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氢,二者的盈虚消长便也算物华天宝了。

“这是赫素烯。”

“这是……”

我满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个曾要求我把整个世界一一解释给他听的小男孩,现在居然用他化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向我解释我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苍祈求一两年额外加签的岁月,其目的无非是让我回首再看一看这可惊可叹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们一眼,便能多用悲壮的、虽注定失败却仍不肯放弃的努力再解释它们一次,并且也会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词、用弦管、用丹青、用静穆、用爱,一一对这世界作其圆融的解释。

是的,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举起来——而我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我有一根祈雨棍

我有一根祈雨棍,我花钱买来的。

买的地点在加拿大的哥伦比亚冰原,这根据说是北美印第安人用的。一般观光客为了省钱省力,大概会买根短棍(一尺或二尺长)做纪念品也就罢了。我却贪心,买了根最长的,是根足足四尺的长棍——店主人说祈雨棍最长也就这么长了。而棍子的直径大约是四公分。

扛着这么根长棍,我又一路旅行到阿拉斯加,在海湾里看杀手鲸和海豚优游,看冰崖雪崩的惊心景状。无论走到哪里,这大棍简直像平剧舞台上的齐眉棍,一路引人注目。

祈雨棍的材料是大仙人掌的空心直杆。杆子上原来长满一寸长的利刺,但在制作的时候他们先把杆子晒干,然后很巧妙的把一根根外刺反塞到棍子的内腹部,变成固定的内刺。一根棍子摘了刺,又晒得滑溜干挺,十分趁手。他们再把些小砂小石灌进棍子中空的位置,封好封口,晃动棍子,小砂小石便在众刺中间游走。密封的棍子是极好的共鸣箱,一时之间只闻飞砂走石之声盈盈乎耳,仿佛天风折黄云,迅雷动百草,大雨,显然已迫在眉睫,立刻会兜头兜脸的下下来。

想当年,莽莽的大草原上,清晨时分,上百巫师,一起举起他们的祈雨棍,那轰轰然如飙风如阵雷的声音节奏,必然令人动容。

我不是农人,对下雨不太有概念,雨对都市人造成种种不便,都市人简直希望雨水应该自动消失才好。但近年来水库缺水,我才蓦然惊觉原来雨水比汽油比金子都可贵。对了,如果雨水是人,我要劝他也不宜太好心,充分供应之余就会产生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应该适度缺货,人类才有“大旱望云霓”的谦卑渴想。人类很贱,过不得好日子,并且从来不懂得珍惜上帝不经祈求就赐下来的东西,像日光,像空气。

回到台湾,我把祈雨棍好好珍藏,并且不时拿出来晃两下,聆听那风狂雨骤的声音。祈雨棍提醒我做人宜卑微,原来,无论多么心高气傲的族类,真正碰到长期不下雨的场面,便不免慌了手脚。人类虽然也应自尊自重,但另一方面却也极需知道自己的有限有穷,能有一根祈雨棍来向我耳提面命,令我自卑自迩,也真是一件好事。

亲爱的上苍,请给我顺遂,请给我丰裕,但也时时容我稍稍感受枯竭的惶急和伤痛。这样,在大雨沛然之际,我才懂得感恩。而且,如果我已顺遂到不知惶急和伤痛为何物,恐怕在这地球上,有一半的人口在忍受的那种心情已与我绝缘。

枯焦的大地上,我不尊贵,我俯伏,我是为普世的大旱跪求一滴甘霖的祈雨者。

食 堂

有一次,朋友们群聚并“各言尔志”,其中有一位说的我至今记得。他说:“要是我有钱,我想开一家‘食堂’,不是‘餐厅’,就是那种简单的可以吃饭的食堂。”

他说时,眼底流动着施舍者的大度与祥和,世间果有神明,也要为这一刹那表情震颤。

事隔四年,我有一天在南部某医院的饮食部用餐,觉得这情境和那位朋友说的很接近,不禁呆了。

来客多是老荣民,他们来吃饭,动机很简单——就是为吃饭,不为应酬,不为交谊,就只为肚子饿了,要吃饭。他们和食物之间因而有一种单纯干净的关系,这种简单明了的吃饭动作不知为什么令我感动,这动作神圣庄严有如亘古以来的宗教仪式。

来人衣着都简单朴实,他们的面容肃穆清寂。那样的面容仿佛让人以为他们刚从什么灾劫危厄中走出来。什么灾?也许是水涝,也许是苦旱,谁知道呢?五千年那么长,什么灾没发生过?他们身上有种“一无所有”的气质(其实,也许他们已薄有资财),而因为“一无所有”,面前守着的那一碗饭一盘菜也就益发成为此刻生命中的“唯一”。

天地间这唯一的一人,守着那唯一的饭菜,寂然垂目,默然咀嚼,真有宇宙洪荒的节奏。

——而因为有了年纪,他们咀嚼的动作也比较和缓,上下颚之间不像“司机餐厅”里可以看见的那种年轻人大开大阖,滋咂有声的嚼法。他们像蚕,不带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声音。他们吃饭仿佛也在尽某种神圣天职,所以面目凝重。只是仔细看去,却也不乏执行业务者那种暗暗的怡悦和自庄。

餐厅中除了老荣民,看来还有些是母亲孩子的组合,奇怪的是他们也不怎么说话,可是当你看到母亲夹起一块鱼腹肉放在孩子饭上的时候,又觉得语言其实也满多余的。

有人猛加一勺酱油,有人狠舀一匙辣椒,有人耐心在汤里打捞豆腐……小小的无伤的贪婪,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众生”那两个字。

能办一所食堂想必是很有意思的事,真的。

希望我那位朋友的美梦成真,毕竟办一所好食堂比开张一间豪华法式餐厅更有道理。

鸟巢蕨,什么时候该丢?

我买了一丛鸟巢蕨,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说“一丛”不太正确,应该说是“一丛半”。小丛的鸟巢蕨,偎在大丛边上,看来如母子相依。我喜欢那姿态,不觉心动买下。及至回到家里,不料那大丛越长越大,小丛缩在大丛之下,逐渐萎小,最后终于枯干黄卷而至消失。

鸟巢蕨又名台湾山苏,在林野中处处都可遇到,它又常常长在老树上,一副非常随遇而安的样子。我因那“台湾山苏”的名字而格外疼惜它,凡是冠上中国或台湾之名的动植物,总让我心动。例如“台湾相思”或“中华鲟鱼”,听来真像和自己刚认过宗又叙罢家谱的堂兄弟。

而这位堂兄弟不幸夭损了一个,我不能不感伤。终于,我想出办法来了,我要去找原来卖鸟巢蕨的花店,问他们能不能为我补种半丛小蕨,付钱没有关系,我喜欢它原来的构图,我喜欢小蕨稚弱依人的样子。

花店一向是个美丽的地方,花店里的小姐也是。我抱着鸟巢蕨走进店来,小姐惊奇的望着我。我有点抱歉,向来,只有人抱着植物出去,哪有人抱着植物进来?

“是这样的……我半年前买的,……死了……可不可以请你在同位置再为我补种一丛?……”

“半年了?”美丽的小姐有点不屑,“半年了你也就可以丢掉了,都市里的人买绿色植物来养,谁不是养养就死?我看你也不必麻烦了,就把这盆丢到垃圾车里去算了,你再选一盆新的,我算你便宜。哪里有像你这样买了盆植物就一直养下去不丢的?”

这一次,轮到我睁大眼睛看她了。美丽的她,怎么会说出这番怪论来?凭什么植物只是“养眼消费品”,看烦了就丢?一棵树,只要照料得好,是混个百年乃至千年都没有问题的。要丢,它来丢我还差不多,我是绝对没有资格去丢它的。

鸟巢蕨能活多久?我不太知道,但它的嫩叶一重重抽出来,生生不息。就我的想法,百年应该也不是问题,我何忍让它夭折。花店店员只知推销产品,别理她就算了。

我把鸟巢蕨重新带回来,几乎是落荒而逃,两下里都有点劫后余生的意味。我赌气好好养它,它至今活着,如翡翠,如碧波,既不打算死,也没有倦勤或退休之意。每当它抽出一张通透如“祖母绿”的新叶,如同赌徒又展示出一张王牌,我就会神一笑,对它说:

“哈!好家伙,你知道吗?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十年前就有个坏女孩劝我把你甩了呢!”

鸟巢蕨似笑非笑,我想它什么都知道,但它什么都不说,只一迳绿着。非常绿非常绿的绿着。

关于拥抱

“关于拥抱,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电话是杂志社的女孩子打来的,声音娇滴滴,她说要采访我,希望我为她说几分钟话,她说,照录下来,就是文章了。

可是,关于拥抱,难道我就能像背书一样在电话里背给她听吗?此时,此地,按钮、说话,五分钟,限题,由别人记录,稿费,当然也算她的。世上哪有这种霸权?

而且,她问我的问题是如此深沉隐秘,怎能在电话上作“按钮就开腔”的机械反应?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跟你在电话里说。”

“随便谈一谈嘛!”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随便谈一谈。”

挂上电话,一方面是轻微的被打扰的不快,一方面也是自庆,庆幸自己逃出来了。报章杂志近来流行“企划作业”,喜欢把写作者纳入编辑的“主题构想”。作者于是身不由己,只好跟着编辑的调子起舞。我此番逃了出来,真是大幸。

关于拥抱,我其实很想说几句话,但我只想等我自己兴起时才起舞。

有天下午,我去看画展,画家因自小脑性麻痹,不能说话。我在会场走了两圈,欣赏她明艳浑洒如南方阳光的色彩,以及泼墨般挥纵自如的笔力。这个女子,自出生,便与自己的肢体相搏,她五官曲扭,不能说话,靠“画字”和人沟通,却也居然在美国念到研究所。她画展前托人跟我说,她读过我的书,想见我,可不可以请我去赴她的画展。

我走到她面前,撕了一张纸,写了一行字,告诉她我喜欢她的画。

她立刻跳起来,扑在我身上,将我拥住。

和人作“礼貌式的拥抱”或“热情的拥抱”,两种经验我都不陌生。但此刻被人一下死命抱住的经验却让我大吃一惊——但一切发生得又那么自然,她拿捏不稳自己的肌肉,她无法轻轻拥住我,她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似的,抱住我不放,那其间有绝对的信任和友爱。

接下来,我们又在纸上交谈了一会。她的字就书法言可算极丑,东支西离,有如鬼画符,但她的眼神清纯旺炽,使她写给我的字,字字读来如纯钢如精金。

我走出画廊,在南海路上痴立。

这样不服输于命运的女子,这样快乐自适的画,这样猛烈强悍的拥抱……我一时还不能调适过来。沿着茄冬树,我慢慢地走,一面努力用缓缓的速度,将她刚才拥抱我的那份离奇的大力道,紧紧拥入我的记忆。

一碟辣酱

有一年,在香港教书。

港人非常尊师,开学第一周校长在自己家里请了一桌席,有十位教授赴宴,我也在内。这种席,每周一次,务必使校长在学期中能和每位教员谈谈。我因为是客,所以列在首批客人名单里。

这种好事因为在台湾从未发生过,我十分兴头地去赴宴。原来菜都是校长家的厨子自己做的,清爽利落,很有家常菜风格。也许由于厨子是汕头人,他在诸色调味料中加了一碟辣酱,校长夫人特别声明是厨师亲手调制的。那辣酱对我而言稍微嫌甜,但我还是取用了一些。因为一般而言广东人怕辣,这碟辣酱我若不捧场,全桌粤籍人士没有谁会理它。广东人很奇怪,他们一方面非常知味,一方面却又完全不懂“辣”是什么。我有次看到一则披萨饼的广告,说“热辣辣的”,便想拉朋友一试,朋友笑说:“你错了,热辣辣跟辣没有关系,意思是指很热很烫。”我有点生气,广东话怎么可以把辣当作热的副词?仿佛辣本身不存在似的。

我想这厨子既然特意调制了这独家辣酱,没有人下箸总是很伤感的事。汕头人是很以他们的辣酱自豪的。

那天晚上吃得很愉快也聊得很尽兴,临别的时候主人送客到门口,校长夫人忽然塞给我一个小包,她说:“这是一瓶辣酱,厨子说特别送给你的。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在旁边巡巡看看,发现只有你一个人欣赏他的辣酱,他说他反正做了很多,这瓶让你拿回去吃。”

我其实并不十分喜欢那偏甜的辣酱,吃它原是基于一点善意,不料竟回收了更大的善意。我千恩万谢受了那瓶辣酱——这一次,我倒真的爱上这瓶辣酱了,为了厨子的那份情。

大约世间之人多是寂寞的吧?未被击节赞美的文章,未蒙赏识的赤忱,未受注视的美貌,无人为之垂泪的剧情,徒然地弹了又弹却不曾被一语道破的高山流水之音。或者,无人肯试的一碟食物……

而我只是好意一举箸,竟蒙对方厚赠,想来,生命之宴也是如此吧?我对生命中的涓滴每有一分赏悦,上帝总立即赐下万道流泉。我每为一个音符凝神,它总倾下整匹的音乐如素锦。

生命的厚礼,原来只赏赐给那些肯于一尝的人。

一只玉羊

它是一只羊,一只玉羊,静静地卧在橱架上,我也静静地看着它。

它的质地不好,用不着多么大的学问,就连我这样的外行也知道,那块玉已经差不多可以称之为石头了。

它的雕工也不好,粗疏的几刀,几乎有点草草了事。

何况它的价钱也不算太便宜。

但是,我终于决定,还是要把它买下来。当时我正走丝路,走到新疆的和阗。

小学时候读地理书,一直以为和阗玉是一种瓜果的名字,后来有次写作文,还说自己梦中到了新疆,吃了甜蜜的和阗玉,被老师说了一顿,气得终身不忘。

而当我来到和阗,和阗已无玉,据说好玉都到了苏州,那里师傅的手巧,懂得碾作。

和阗倒是有甜蜜多汁的葡萄,我想葡萄才是真正的和阗玉,和我童年梦中的滋味一样悠长。

但我还是决定买下那只玉羊,感动我的理由只有一个:那羊一眼看去,便知道是深深懂得羊的人雕出来的。搞不好那雕刻师父本身便是牧羊人,养着成千上百的羊……

如果有人问我从哪一痕刀法里看出雕刻家是个熟悉羊只的人,我也说不上来,但那浑厚的大角,安定的神情,跪坐时端凝的架式都不是江南巧匠学得来的。这只玉羊的作手想必是闭着眼睛也能摹拟出羊的风姿神态的人。

我买它,便是基于这一重感动。我不是买羊,而是买了某个从小跟羊一起长大的人对羊的喜爱的感觉。

每当我把玩那只小羊,那种真实的喜爱的感觉就会来到我心中。

类同的感动后来在台北看“克尔玛克蒙古人”跳兔子舞的时候又出现一次。纯朴的舞者把自己扮成一只兔子,多疑的、不安的兔子,一会儿掀动鼻子,一会儿溜目回顾,一会儿拔腿狂奔,一会儿刨土自娱……他的舞不讲内涵,不讲象征、不求深度,他就是老老实实扮了一只兔子,但那其间有舞者从小在大草原上和兔子千百次交换目光之后的熟稔,使人动容的其实就是那份熟稔。

艺术能求精致当然很好,但最重要最感人的恐怕还是血肉相连的那份深知熟谙吧?

巷子里的老妈妈

巷子里有个妇人,一手推着一篮菜,一手提着个大袋子,正在东张西望。看到我,她讷讷地开了口:

“请问,你,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吗?”

“是的。”

“我是刚搬来的,我听人说这巷子里有个箱子可以丢旧衣服,你知道在哪里吗?”

“哦,本来是有一个,但最近不知什么时候给拆走了,听说是违章……”

“哎呀,”她叹了口长气,“真是糟糕,我的小孙子长得快,这一大包都是他们穿不下的衣服,可是叫我当垃圾丢,我是丢不下手的呀!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是丢不来衣服的,都还是新新的嘛!可是要搬回去,我家又住四楼,我又买了一篮子菜……”

“这样吧,你把衣服放在我车上,我这两天要去内湖,内湖有个收衣站。我来替你丢。”

“啊!这就好了,”她的表情如获大赦,“太好了,没想到遇见贵人了。我的问题可以解决了。”

在她口中我变成了“贵人”,不过顺便帮她丢丢旧衣服,居然也可以做人家的“贵人”。但是转而一想,她说的也许很对,世上高官厚禄的贵显之人虽然很多,但刚好肯替她去丢衣服的人也许真的只有我一个。

那妇人大约是六十出头的年纪,穿件朴素的灰色衣裳。面容白皙洁净,语音柔和迟缓。看得出来家道不错,平生也不像吃过大苦,但她却显然属于深懂“惜物”之情的一代。

我想起我家的情况来了:

女儿每次和同学郊游回来,总带着烤肉用剩的酱油、色拉油、面包……啰啰嗦嗦一大堆。

我问她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她嗔道:

“都是你害的啦!从小叫我们不要丢东西,而我们同学都说丢掉丢掉。我如果不拿,他们就真的去丢掉。我不得已,只好拿回来。不然,难道眼睁睁看他们丢?——”

我想,我实在是害她活得比别人辛苦些,但我们反正已属于“不丢族”,就认命吧!偶然碰到其他的“不丢族”,我总尽力表达敬意。像今天能碰到这位老妇人,或者说今天能被这老妇人碰到,真是很幸运的事,值得好好为她提供额外服务。

我甚至想,台湾之所以还没有坏到极致,全是像老妇人这种人物在撑着,她们不开车,不喝可乐或铝箔包装的果汁,她们绝不会把衣服只穿一季就丢掉,搞不好她们身上的那一件已经穿了十年,而她却从来不觉得有汰旧的必要。

是她,坚持不倒剩菜。是她,把旧汗衫改成抹布。是她,把茶叶渣变成肥料。是她,把长孙的衣服改一改又给了次孙。

这些老妈妈真的是社会之宝,虽然从来没有人给她们颁过一个奖。但我们真的不能少掉她们,她们是我们福泽的种子,我们大部分的官员如果撤换也不算什么,但这批老妈妈是不能撤换的,她们是乱象中的安定,是浮华中的朴实,是飞驰中的回顾,是夸饰中的真诚,我向老妈妈致敬。

“你的侧影好美!”

中午在餐厅吃完饭,我慢慢的喝下那杯茶,茶并不怎么好,难得的是那天下午并没有什么赶着做的事,因此就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啜着。

柜台那里有个女孩在打电话,这餐厅的外墙整个是一面玻璃,阳光流泻一室。有趣的是那女孩的侧影便整个印在墙上,她人长得平常,侧影却极美。侧影定在墙上,像一幅画。

我坐着,欣赏这幅画,奇怪,为什么别人都不看这幅美人图呢?连那女孩自己也忙着说个不停,她也没空看一下自己美丽的侧影。而侧影这玩意其实也很诡异,它非常不容易被本人看到。你一转头去看它,它便不是完整的侧影了,你只能斜眼去偷瞄自己的侧影。

我又坐了一会,餐厅里的客人或吃或喝——他们显然都在做他们身在餐厅该做的事。女孩继续说个不停,我则急我的事,我的事是什么事呢?我在犹豫要不要跑去告诉那女孩关于她侧影的事。

她有一个极美的侧影,她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呢?也许她长到这么大都没人告诉过她,如果我不告诉她,会不会她一生都不知道这件事?

但如果我跑去告诉她,她会不会认为我神经兮兮,多管闲事?

我被自己的假设苦恼着,而女孩的电话看样子是快打完了。我必须趁她挂上电话却犹站在原来位置的时候告诉她。如果她走回自己座位我再拉她站回原地去表演侧影,一切就不再那么自然了。

我有点气自己,小小一件事,我也思前想后,拿捏不出个主意来。啊!干脆老实承认吧!我就是怕羞,怕去和陌生人说话,有这毛病的也不只我一个人吧!好,管他的,我且站起来,走到那女孩背后,破釜沉舟,我就专等她挂电话。

她果真不久就挂了电话。

“小姐!”我急急叫住她,“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喔……”她有点惊讶,不过旋即打算听我的说词。

“你知道吗?你的侧影好美,我建议你下次带一张纸,一枝笔,把你自己在墙上的侧影描下来……”

“啊!谢谢你告诉我。”她显然是惊喜的,但她并没有大叫大跳。她和我一样,是那种含蓄不善表达的人。

我走回座位,吁了一口气。我终于把我要说的说了,我很满意我自己。

“对!其实我这辈子该做的事就是去告诉别人他所不知道的自己的美丽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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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根据荣格理论的观点,区别了四种主要的人格类型,并解释了这些性格特质在人们面对世界和做出决定中的作用。说明了这些因素对每种性格类型的人在学习、工作和人际关系诸方面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