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公社书记劝我从政
日子还是日子,但是有一条无形的线,把昨天和今天划开了。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以后的好长时间内,人们的心里总有一种喜感。
咒语消除,看什么都不再那么暗淡了。
校园的人工湖边,我和若兰席地而坐,没有禁忌地谈起来。那个晚上,很静。远处树丛后面有路灯,湖上波光粼粼。
“你看过《安娜?卡列尼娜》吗?”
“没有。”
“那你可要看看。”
“这书好在哪儿呢?”
“好在……安娜写得太好了,沃伦兹基也写得好。他们初见面的时候,是在火车站上,太精彩了。”
没有谁允许,但这些话题,我们忽然间就敢于放言无忌地谈了。我们认定,“十七年”那样的生活,早早晚晚要重返人间。
当话题沉寂下来时,若兰说:“你唱个歌吧。听你的嗓音,挺好的。”
唱什么呢?《小路》吧。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那迷雾的远方……
若兰听完了,长出一口气:你还会什么?”
“多了,还有……《山楂树》。”
她看看表,惊了一下:呀,太晚了,我得回寝室去,下回吧。”
起身的时候,她忽然飞快地亲了我额头一下,好像是以此酬劳我。
有希望的日子,人活起来总是津津有味。校园还是那个校园,清寒如水,但现在的感觉柔和得多了。
从省城返回工地的途中,我到公社去了一趟。在办公室走廊,恰好碰到关书记。
关书记招呼我:你来一下,我跟你谈谈。”
在书记办公室,关书记面带笑容道: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考验,党委对你的表现很满意。我有一个建议,你的性格,我看非常适合做党务工作,当工人你也不太合适,你能不能留下来?我们重点培养你。组织问题马上解决,不然你是非党员,老是列席党委会也不妥。”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答道:不,我还是想上学。”
回到工地后,主任和老王聊起来,说:老关跟我谈起过这事儿,我认为不行。这孩子……将来怎么办?在农村也没个家,他得回城啊,留在这儿怎么弄?”
老王当然舍不得我走,没有言语。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放弃走仕途的机会。在工地上,我还是跑前跑后,还搞了个油印小报,自己刻蜡纸,自己印。主任乐呵呵地读着,不时点评一下。
一切都很祥和。从年初起的那种灾难感,荡然无存了。
也许是工程进展顺利吧,指挥部里洋溢着喜气。一天中午,伙房开荤,猪肉粉条可劲儿造,还蒸了一大锅白面馒头。
老王埋怨着后勤助理:不是不让你弄吗,这不是搞特殊化吗?”
后勤助理一点儿不在乎:做都做了,就吃吧。”
我和胖翻译当仁不让,喜滋滋地蹲在门口大嚼。我那一顿,吃了4个4两的大馒头。
九十八、我要给她唱《山楂树》
深冬里,雪满原野。
我没有等到工程竣工的那一天。主任忽然跑来对我说:有机会了,你先回公社吧,这里的工作交代好,八成用不着再回来了。”
我忙问:老王呢?”
“下工地了。你甭管他了,我跟他说。你回去先找副书记。”
这事情非常奇妙:一年前,我是这工地上的逃兵,走投无路;一年后,是公社的一批干部,在齐心合力地把我从大队“捞”出来。
我见到公社副书记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跟我们大队干部发脾气:“你们不用说了,这是党委决定,马上给他办。”
撂下电话,他冲我一招手:麻溜回你们大队一趟,把表填好,把章盖上,没问题了。你们这大队,真成问题!”
这就是说——我可以回到我朝思暮想的城市了?
这个梦,就这样做成了吗?
回家,回家,我就要回家了!
跑了一趟大队,我立刻赶火车回家,把喜讯一分钟也不停留地带回去。
在小镇车站上等火车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刚退伍的青年军人。看样子也就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军便服,意气风发。
等车无聊,他四下里看看,估摸我是个知青,就跟我攀谈开了。他大概说了这样一个意思:国家很快要发生重大变化,粉碎“四人帮”只是一个开头。今后,知识这东西,要大大受到重视,再不会像以前那样越愚昧就越“革命”了。
那位退伍兵说,他在部队挤时间读了一些科普书籍,看来今后就会有用了。说起化学知识,他居然还知道“氚、氘、氕”,也知道铀235和铀238的区别。
我对他刮目相看——这些,在当时的青年当中,大概1000个人里也没一个人能知道。
那退伍兵说:我预感,好时代就要来了。哥们儿,好好学习吧,争取大显身手。”
我们这一聊,还真是有知音感。
两人都觉得候车室地方太小,就走出门,在寒冷的站台上接着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辽阔的原野,一片银白。
我被这位仁兄的情绪所感染,心潮澎湃。
一趟西行的火车来了,退伍兵要上车,我们就此分手,也没有互留地址。
他登上车门,回头还说了一句:哥们儿,努力吧!”
是啊,要努力。
一切都将天翻地覆。
乡村,我们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在回大队的时候,看到集体户已经一片狼籍,大伙儿无心干活儿,都在等。
大海兄也接到了通知,被抽调到地方煤矿当矿工。那个矿,离小镇很远。
他苦笑着说:有啥招儿呢?谁叫咱没门子呢?”
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苦恼……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望着窗外,大队那个方向,白茫茫的看不清东西。过两天,我还要回到那儿,办手续、卖粮、收拾行李和书籍。
不过,这也就算永远告别了。
一阵欢笑声响起,从车厢前面走来了3个女孩子,个个喜气洋洋。有一个在跟我打招呼,原来是司令员的女儿。
“你也回家?”
她们在我附近找了座位坐下来。司令员的女儿坐在我对面,热情洋溢地跟我说着话。
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好姑娘,难道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女孩,能跟我谈《安娜·卡列尼娜》吗?
没有。
那么,今晚我就要给她唱《山楂树》。
后记
离开农村的那一刻,恍如昨日,那种兴奋与解脱至今还历历在目。蓦然回首,方才惊觉:许多时日早已过去了。遥想当年,豪气得很,动不动就写下“战斗到白头”。当真的星霜满头时,我们却唯有一笑了。
这个年纪,来写回忆录,似也不算为过。
本书中这些沉重而琐碎的东西,也许只对我自己有意义,因为,无数的人都是这么经历过来的。彼时之苦闷、失落、不甘与憧憬,现今看来,都微不足道,但人怎能在那样一个年纪就做到超脱。
8年的乡村生涯,在我身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我至今仍喜欢在路边蹲着、吃饭狼吞虎咽、洗脸把水洒得哪儿都是、一气愤就爆粗口等等,常弄得人惊诧莫名。多少年了,我还是会注意到那些边缘化的人,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总免不了要想:这些活儿,为什么老是由失意的人来做呢?什么时候,社会才能进步到——这些活儿都是由得意的人来做?就像我们当年虚构的文艺作品那样。
我记得有一个数字,即:自有人类以来,地球上已经有500亿个人匆匆走过了。假若是500亿颗粉尘,撒到全球的大气层中,用肉眼怕也是察觉不出来的。
人,就是微尘。
所以这些记忆,不管它怎样地闪耀着青春之光,也仅仅对我自己最有意义。
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对我们来说,生命的一个轮回已经或快要届满。我们这一代,在今日的很多地方、很多事情上,已无须置喙了。可是我们尚有“余生”,这余生的憧憬是什么,残躯之人还能做些什么?
我很欣赏村上春树的一部小说集的汉语译名——《且听风吟》。
我想,那就“且听风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