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忽然间，齐王的声音停止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冰凝了，都动弹不得了。
但是，这样的冰凝也只是持续了片刻的时间。
齐王大惊失色地看着晟掣，问：“皇上，您这是做什么呀？”
皇室与文武重臣都大惊失色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晟掣却淡然地说：“朕当位数年，只是延续了先皇创下的繁盛，没有使大萧的每个子民都衣食无忧，于是深感愧对大萧的历代先皇，因而在此负荆请罪。”
齐王急忙跪地，高声口呼：“吾皇仁厚若此，当是我大萧之福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室与文武重臣皆是急忙跪地，山呼不绝：“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孤寂的、空旷的天地之中，阴冽与雪狸对面而立。
他看着她，神色那样哀伤，嗓音却轻淡得如同在空中飘荡的白纱：“我抽去的，不仅仅是除了晟掣以外的所有人关于晟掣冒犯皇姑的记忆，而且，还包括齐王对于皇位的觊觎之心。从此之后，齐王便是晟掣最为忠心的大臣。”
阴冽轻轻叹息，问：“雪狸，你放心了吗？”
雪狸切切地看着阴冽。她想说声谢谢，可是却竟然说不出口。她想拥抱他，可是，却在他冰冷的气质之下，心生了怯意。她怕，但是，却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她轻声呼唤：“阴冽……”
她不想伤害他，一点都不想。可是，不是她不想的事情，就一定不会发生。她是大萧皇室的公主，是的，但是，同时，她也是一个凡人。
只是一个突然的时刻，只是突然的一件事情，就那样悲伤地发生了。
她清楚地看到，有一阵无比浓烈的白雾，蓦地，从阴冽的身体里升腾出来。
她愕了，惊了，傻了，呆了。
她不敢相信，只是在那么一瞬间，只是那么一瞬的时间，阴冽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便软倒在地，便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仓皇地抱着他，恐慌地问：“这是怎么了？阴冽，这是怎么了呀？”
阴冽忽然笑了。笑容惨烈，而璀璨。
他的声音，却已经细弱如丝：“都是你害的，我的女孩……是你逼得我再次冒犯神灵，硬生生地夺去了那些凡人本该拥有的记忆……令人间天子晟掣，那么顺利地，便度过了这一次重大的劫数……天神是不会放过我的，一定不会……所以，我将死去……我的女孩，我将要死去了……真的就要死去了……”
雪狸不能说话。
阴冽紧紧地看着雪狸，问，不停地问：“你伤心了吗，我的女孩……你为我伤心了吗……你后悔了吗……你后悔刚刚用自己的生命威迫我吗……我的女孩……你说，你因我而心在疼了吗……”
雪狸不能说话。
阴冽的声音，越来越细弱：“……我的女孩……你的身体里面，只是流淌着一半雪狐的血液，所以……你和她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可是，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会……那么钟爱你……几乎与钟爱雪狐同重……我的女孩……雪狸……”
雪狸依旧不能说话。
她不能说话。
她说不出话。
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阴冽。
她温柔地亲吻着他。
她抚摩着他冰冷的心口。
她没有哭。
可是，她却蓦地抬头向天。
她似乎看见，苍凉与悲伤，快乐与欢愉，在瞬间交替。
她似乎看见两千年的沉重与冰凝，在瞬间交替。
她似乎看见，阴霾与灿烂，在瞬间交替……
她蓦地笑了。笑容惨烈而璀璨。如同曾经很多次发生在阴冽身上的一样。
只是一个瞬间。
只是那么一瞬的时间，她的长发，便从紫色，变成了雪白。
然后，迅速地生长，直至曳地……
她抱着阴冽，抱着他正迅速冷却的身体。心里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她只是说，无限温柔地说：“阴冽，从此之后，你我，同生……”
她在祈祷，她在哀求。也许神能够听到，也许她的愿望真的会实现。
这一刻，她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告诉阴冽。
假若真的有永生，多好。
假若永生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多好。
多好。
可是，却在这个时刻，阴冽从她的怀中，轻轻飘向上空。
他的身体，悬在半空之中。
他轻浅地笑着，声音悠远而苍凉：“为什么要这样，我的女孩……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我的女孩……为什么……”
雪狸高高仰着头。
她闭上眼。
可是，泪水，却如洪决堤……
尾声
天湖。
雪园。
雪狸站在雪亭里，怀中抱着白兔，凝望着烟波浩淼的湖面。
她微微地笑着，神色淡然而宁静。
天上，正落着大雪。
雪花很厚，虽然不紧，却纷纷不息。
雪奴碎步走过木板桥，走进雪亭，轻声说：“主子，您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了，回去吧。”
雪狸缓缓地转过身，由雪奴搀扶着，向雪阁走去。
雪阁。
雪狸缓缓地抚摩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问：“阴冽，我们的后嗣，历代都要侍奉巫神吗？”
阴冽没有回答。
雪狸拿起象牙梳子，轻柔地梳理着自己的曳地白发，问：“阴冽，为什么你白头是在一夜之间，而我却仅仅用了一瞬？”
阴冽没有回答。
雪狸放下梳子，凝望着镜中那张美丽绝伦的容颜，问：“阴冽，雪狸的女儿，雪狸的女儿的女儿，雪狸的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都会拥有如此的容貌吗？”
阴冽没有回答。
雪狸缓缓地抚摩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问：“阴冽，诺诺的生命，何时终结，终结与否，是不是也只由巫神决定，如你这般？”
阴冽没有回答。
雪狸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自己那张巨大而奢华的寝床。
她挽开重重绣幕，走进去，坐在床沿。
她俯下头，凑近床上人的耳朵，轻轻地咬着他晶莹的耳垂，柔声说：“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天正落着大雪，我收了一瓮，是准备用它，来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净身。但是呢，我却不知道该怎样保存。是埋在土里，还是藏在潭中，抑或是，你用巫术冰冻住瓮。阴冽，你醒一醒吧，告诉我。”
可是，阴冽却只是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句，兀自睡得深沉。
雪狸轻声叹息着，起身，走到堂中，低头对腹中的胎儿说：“孩子，你爹爹呀……以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跟娘亲开玩笑，害得娘亲因他而瞬间白头，如今呢，他更是越来越懒了。从早睡到晚，不吃东西，也不跟娘亲说话。照这样下去，你娘亲我呢，多半会坐吃山空，雪园亦会荒芜了，而你，我可怜的孩子，日后，你多半会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了……唉，天下谁人能知，雪狸公主与阴雪王的骨肉，却竟正遭受着辛苦煎熬！”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轻笑。
雪狸抬眼瞧去，却看见那个无比俊美的人，正慵懒地坐起身。
他看着她，笑着。笑容，极致地妖娆，却又极致地清纯。
雪狸心内一颤。
他却说：“你喜欢看雪，那么，我便让这雪下足了五日。这可耗费了我很大的能量。竟不许我多睡会的吗？”
雪狸笑，挑着眼睛，说：“如若我们每年都在雪园住上几个月，而非五日，那么，你是否有能力，让皑皑大雪一直纷落不息？”
阴冽顿了顿，说：“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如若我真的那样做，可能会真的——触怒上界神灵。到那时，即便是巫神，亦绝对是保不住我的。”
雪狸笑，笑容灿烂：“雪国的雪，是否能够移到雪园来？”
阴冽皱着眉头，望了雪狸片刻。
雪狸依旧灿烂地笑着。
阴冽却忽然倒下去，声音里蕴着哀伤：“雪狸，原来，这么久了，你竟还没有习惯雪国的生活啊……”
雪狸依旧，在灿烂地笑。
窗外，大雪纷纷不息，似是已经定格成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