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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附录

草木有本心

李璐

一个习惯于行踪不定、习惯于流浪的漂泊者,与一个远离城市的乡下水乡一角的女子,两者之间可能达到的亲密关系,只能是须臾相交、乍然分离。对于因易平山一声“太太”而心动、戒备与疑虑渐渐消散的石苔青而言,对爱的期望的再次失落,不能不说是悲剧。但悲剧云云不是方淳主要关注的问题。她细细刻画出易平山这个过程中一步步的心理活动,以及与此映衬的石苔青有点一厢情愿的想望,目的不过是呈现,呈现“爱情”中男女双方从各自立场出发、将各自精神的触须伸向空间的形状。没有责备,没有惋惜,没有自怜,只有呈现。

石苔青的名字让人想起“白石岩扉碧藓滋”,在前街后水的“瓦全旧馆”里拓印瓦当、临摹书法的女子,正如一棵静静吐出香气的植物,是方淳“构想出来的美好的江南女子”,她对这个世界的向往很简单:持守父亲钟爱的“瓦全旧馆”,寻个可以陪伴她住在滴水宅院、帮她一起打点拓字生意的人……易平山来了,由朋友临远“给你介绍个‘女思”’的前因开始,他带着他恋爱的目的来了。这是另一个灵魂的世界:如果苔青是檐下滴水穿石的滴水观音,他就是“走马兰台类转蓬”里奔波流浪的飞蓬。小说里,转蓬的想法也确实更复杂一些,自始至终,他对自己和苔青的不同有清晰的认识,他知道自己惯于在城市的空气中生活,于是: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度过这两天孤独的时光,有个不错的女人陪伴,让假期里有个好心情。至于那些瓦片,壮大生意,呵呵,都太沉重,太遥远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易平山的世界相去甚远,他现在还不想考虑,不想走进这扇厚重的现实的大门里去。

人性的矛盾在于,明明想得很清楚了,面对苔青时,却只拿与她相似的一面去应对:什么“我就是你父亲要你招的女婿”啦,什么“你织布来我种田,你写字来我卖字”啦……逢场作戏中,他可也体会到一番“安定和温暖”。苔青让他联想到“童年”“母亲”“自家的小妹”,可以让他彻底放松,这并不妨碍他吃过早饭、临别看到苔青的憔悴而“更没了一丝眷恋”——这时的嫌弃真是嫌弃。“他哪里是与女人分别啊,分明是和自己告别,和那个过去的传统的自己,来个彻彻底底的告别”,这是易平山对自己的解释,你接受吗?

唉,带住带住。方淳可没有对易平山迫得这么紧。平山和苔青两条叙事线,将他们各自的情感逻辑如树的生长一样展开。这分明是生活和情感需求不一样的两个人,如若斫去一棵的生命使它来随顺另一株,对被斫去的那一株又何忍呢?确实可以责备易平山为什么拎不清,为什么定要去搅乱一池春水,但这不是方淳关心的,方淳只是仿佛微笑着“人艰不拆”,只管把两个人各自的世界呈现出来;其实她也有拆穿,呈现的同时不可能不包含“拆穿”,只是方淳点到即止,不洒落一星责备,使读者感到了一种仿佛造物的哀怜和同情:人不是神,难免出错。于是,柳体的匾额“滴水穿石”也许暗示着平山(“山”可作为“石”的一解)最终与苔青复合的可能。

柏拉图《会饮》里有个著名的爱情假说,最初“完整”的人被宙斯劈成两半,于是寻找与自己相合的“那一半”、对原初“完整性”的企求便造成了爱情。这个比喻性的假说暗示着,人在爱情中寻找的是“自己”的那一半,让“自己”更接近“完整”的部分——是假想的、自己的某种投影……想想也觉得这是与“幻灭”接近的事!无怪乎张爱玲看到《诗经》里“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句子而惊呼:“怎么这么容易就见着了?”理想的爱情逻辑是,恋爱中的双方从“自己”的原点出发,又因为爱而突破“自己”,在不同的世界间造桥——这样理想的状态不是能轻易达成的。而平山正是没突破“自己”,他在“自己”的原点处打转,始终不曾和苔青交流自己的想法。假想一下,如果他更坦白些,两人的关系会不会在新的基础上改变性质或更深一层?而平山始终延宕了这一步交流,成为两人之间的一种障。

这正是世事的纷繁芜杂,物态的参差多样,方淳都明白,都认可。方淳对平山和苔青没有明显的偏爱,正可表达她对爱情中两方的行止以及爱情本身的思索,并且因此而带来了一种达观。不由想,换作张爱玲写这个故事,她会怎么写?她可能会为平山说几句话,但她大抵会立足于女子这边不依不饶,于是被辜负的女子的怨意可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也不会让平山这么容易走脱,一定会在言语或行动上将他逼到尴尬的极境。这股凌厉之气,方淳不曾有,方淳采取了让苔青顺其自然的态度。

古诗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世事纷纭,方淳为她理想中花朵一般的女子寻到的自处之道便是此境。这也正是庄子所说的“无待于物”,不依赖任何外界的人和事,所以其实很强大。方淳吸收的,是庄子“逍遥游”的营养。由此得见方淳对人和事的态度。她的立足之境像苔青,像一棵自给自足的植物一样:不论外界如何,它只管抽自己的叶,开自己的花。如果风来吹动,水来披拂,它会因感应而起舞;如果这些离开了,它也仍然在阳光中、在雨中慢慢地做梦。对这一态度的默许,使得方淳小说的质地也如一棵安静生长的植物,不会有激烈的冲突、难堪的绝境,小说人物以强大的内心消化一切挫折、渡过一切困境。

《花斑》不也正是如此吗?说的是常见的婚姻与外遇的故事。但,经常看到这么温柔敦厚的对决吗?三角关系中的两个女子在医院觌面,一个不慌不忙继续喂汤,收拾盘盏从容离开;另一个黑着脸却也没吵没闹,处理好厂子的事再暗里找鹰探调查。不过,两者的对垒虽然温厚,同样岔开了精彩的两条叙事线:何美兰与姜媛面对爱情矛盾时采取了不同的对策,到底凸显出性格的不同。整个第四节是何美兰的举措:将厂子迁至老家浪坪乡下,在当地剪彩,与主管老李达成默契……将经济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自家的男人,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的,她还能找不到短处狠狠地打。”而第五节里,姜媛呢,即使感觉不对劲、有人跟踪,也没怎么慌乱,只是在阳台上发了会儿呆:“他如何处理跟何美兰的关系呢?……难道这些,自己都要一一去问徐怀义吗?这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吧……他是男人,自己又给他生了儿子,他总得担待的。还是信任他吧。”一句“还是信任他吧”,取消了一切问题。——看似简单,“还是信任他吧”,自问几个人做得到呢?这样的内心,是不是很强大?方淳自陈以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中的女人,她们就像不同的花朵,有着不同的土壤与环境”,但她终于忍不住在两个女人间流露了偏爱:男主角徐怀义心里偏爱姜媛一方,因为在姜媛这个家里他是“爸爸”,而不是“父亲”,不是“董事长”“总经理”;小说结尾强势的何美兰还是力不从心地叹息了,透露出对姜媛式的存在方式更多的认可,这种安静的、不争夺的、任其自然的态度,也更像一棵植物在面对各种困顿时的姿态吧。

李商隐有诗云“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植物美丽的花叶,正如小说美丽的文字。当看到何晓芬“手指细长苍白,是真正的白骨精修炼而成的手”,或者“屋顶上面,是冬雨过后澄明透亮的夜空,月亮爬上来了,清水里捞上来的首饰一般,蓝幽幽,滑光光,分外清朗”……惊叹这样得其神的白描,精美的比喻。这清水首饰一般蓝幽幽的月亮,是自古典文学的深潭中汲饱了营养、捞出来的。如何才能有这样一手精致(当然也可以驳杂)的文字?想来别无他法,只有去各种语言的经典中去熏去浸吧。

易平山在激情后有一段自我分析:

他想昨晚自己肯定是激情奔放,感到深深满足的。但是,早上醒来,这种深深的隔膜感也是似曾相识的。在与一个个女人上床过后,他很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对某个特定女人的依恋感已经消失殆尽,而早晨起来深入骨髓的这种孤独和荒凉却像四月的野草一样在心灵的荒野上滋生起来,驱逐不尽。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家园,已经找对了女人,但是,他拿起脱下的衣裤穿戴起来的此刻,他分明又看到自己忙于逃脱的狼狈的样子,这状态使他感到茫然无助与困惑。但是,一个感觉是清晰坚定的,那就是他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他的世界不在这里,城市再荒凉,再艰难,那也是他该待着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浑浊的空气,浑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种虚无中的挣扎姿态。

这一段写得很好。方淳在创作谈中说“局外人式的无奈和卡夫卡式的荒诞与苍凉感就蛰伏在生活的暗处”,“小说赋予我洞察力,穿越生活的表面,走向本质,走向核”。我的感觉是,对平山这一段自省似乎还可以更深挖一些、让他用一些行动更展开一些,将自白的灵魂进一步逼成卡夫卡式的象征,似乎可以对“核”的理解更突进一步。

李健吾曾说,评论者在读作品时,不由额外放上了些东西——另一个存在,于是“看一篇批评,成为看两个人的或离或合的苦乐”。于是这里的文字只能是“我看方淳”,与方淳的小说隔着星汉银河相望。看到方淳在长篇小说《病人·自序》中说:“写小说,于我只是一种游戏……自娱自乐,得过且过,如同我的人生。……套用陈绮贞的歌词,就是‘我的花让我自己开,我的花让我自己戴’。”我钦佩和喜爱一路自娱自乐、“我的花让我自己戴”的方淳,也就让我的詹詹之言这样“姑妄言之姑听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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