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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老板的公司里

第二天一早,五多点钟吧,我爸爸就起了床,蓬乱着头发,套一件满是破洞的汗背心,一个人站在敞开的窗户前,一边大口抽烟,一边心神不宁地往外面的街道上看。

隔着一条窄街,正对我们家窗户的,是瘦子小李的售报亭。小李才二十出头,却不知道怎么的得了尿毒症,每星期都要去医院做一次透析。我弄不明白什么叫“透析”,我爸爸说,就是用一根管子插到人身上,把血抽出来,在机器里面洗一遍,洗干净了再输回去。我觉得爸爸的解释非常不全面:第一,人的尿液里有了毒,洗血干什么?第二,血是一种液体,液体怎么洗?一洗不就跟水全混到一块儿了吗?这两个问题我爸爸一个也答不出。可是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夸奖我:好小子,脑袋真不是白长的,比你爸强!好好念书吧,书念好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小李有尿毒症,吃不得辛苦,自然不能像平常人那样打苦工挣钱,家里人想法帮他摆个售报亭,捎带着卖些饮料磁卡盗版碟,好歹赚几个,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吃上一碗饭。

我爸盯着售报亭,莫非想买报?可是才五点多钟,报亭根本就没开门。再说了,这个时候的报纸,大概还没有从印刷厂的机器上取下来吧。

我们家里一共就两个小房间,我爸爸洗脸刷牙的动静又特别大,他一起床,全家人个个不得安生。我妈妈倒是习惯了早起,我大姐二姐就不乐意了。大姐余香睡眼蒙眬地抱怨:“爸,还让不让人活啊?热死人的天,半夜才睡着,中班还得去站八小时柜台!”二姐余朵干脆赤了脚下床,怒气冲冲地穿过外屋去厕所,咣啷一声关上厕所门。

要在平常,我爸爸肯定会恼火,他会大着嗓门吼:“反了反了!老子养你们这么大,早起晚起都没个自由了吗?”可是今天他对蓬头散发的余朵视而不见,木头人一样地站在窗口,一直到我妈在厨房里烧了水,给他泡了一杯浓得像酱油汤一样的老红茶,他才踱到饭桌边坐下来。

司机都喜欢喝浓茶,我爸也一样。可是这么热的天,这么烫的茶,他也不怕把嘴巴里烫出血泡泡。

六点半钟,报亭的小窗口终于打开了,探出瘦子小李那张黄皮寡瘦又哈欠连天的脸。我爸爸从饭桌边跳起来,趿拉着拖鞋,猴子一样地窜下楼,直奔马路对面去。

他还是心急了,小李告诉他说,送报工还没有把报纸送过来。

他回家,责成我过去守着,拿到报纸才可以回家吃早饭。

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时政了,他要早这么爱看报爱学习,运输公司的经理就该他来当了。

等到将近八点钟,我终于买到了报纸——三十六版的一份《城市早报》。瘦子小李把报纸卷起来递给我的时候说:“真稀罕,你们家舍得花这一块钱。”

我们家以前的确不买报,我们从电视里看新闻。再说我们对新闻也不那么感兴趣,除非里面讲到廉租房或者旧城改造一类的事。我妈妈不喜欢那些官员们口口声声说“改造”,因为改造意味着拆迁,拆了这些租金便宜的危旧房,我们去哪里落脚安生呢?

爸爸接过我手里的厚厚一摞报纸,马上摊开在饭桌上,手指沾着唾沫,一页一页飞快地往后翻。时政要闻不看,娱乐体育也不看,一直翻到第十九版的“本地社会新闻”才停住。此时,他的目光暂时变成了一盏聚光灯,在版面上逐字逐行地移:超市里没有发现有毒蜂蜜;气温飞升,建筑工地频现中暑人群;城北楼盘打出团购牌;高架桥下惊现废品回收厂;通城大道一流浪汉被撞死,警方急寻肇事车辆……

“什么车辆?”他指着那个笔画复杂的“肇”字。

我告诉他,这个字读“zhao”,就是“发生”的意思。

“啊,就是要找那辆事故车嘛。”

“你老板的车。”我小心回答。

他吁出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终于轻松很多。“余宝,这么说,被撞死的是个流浪汉?当场就死了?”

当场被撞死,意味着我们即便没报警,也没有耽误事。

不管怎么说,我爸心里的重担总算是卸下了,否则他还是坐卧

难安。

接下来他庆幸:“我们也是碰巧了,那段路面肯定没有监控探头,报上说得很清楚,寻找肇事车嘛,要拍到录像的话,电脑里一查就查到,还用找?”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又想了一会儿:“找还是能找到的。就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最后连我的车也一块儿找出来。目击者哎,不开玩笑。”

闷闷地,他自言自语:“能不能找个律师问问,知情不报该算多大的罪?”

二姐余朵正在对着小镜子梳头,听到我们讨论这件事,一手握住头发一手拿着梳子走过来,提醒我爸:“找律师可是要付咨询费的,一小时最少五百块。我们同学家找过。”

我爸爸被惊住了,很不满意地瞪着余朵,好像她就是那个帮律师收钱的人。

昨晚回家,爸爸对家里人讲述了车祸的事情后,全家人都认为装聋作哑是最好的选择。我妈妈自然是胆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余香、余朵是害怕万一老板坐了牢,公司就倒闭了,爸爸的工作也就泡汤了。这年头,找份好工作不是容易的事。

我提醒爸爸,如果害怕警察找上门,现在去报案也还来得及。

余朵立刻呵斥我:“你懂什么呀?老板的车撞了人,关我们家多大事啊?”

我不敢再说话了。

我爸爸很疲倦地坐下来,有点心虚地看着我说:“余宝,这事情是这样的啊,如果昨晚上那个人没有被撞死,嗯,哪怕他还有一口气呢,我们没有报案,那就是有罪,见死不救嘛。可那人死了,我看到的,当场就没气了。警察要是有本事,他们自己能找到肇事车,让他们慢慢去找好了。指认老板这事太大,毁了公司,同事工友都没了饭碗,我就是罪人,我担当不起。”

我心里很奇怪地想,肇事车虽然是老板的车,可开车的人不是老板啊,车和人是两码事啊,爸爸干吗总往一块儿扯呢?

我妈妈不到七点就出门打工,我们家的早饭一般由余香负责。她端来一锅泡饭,又往桌上摆了一碟豆腐乳。红艳艳的豆腐乳上浇了一圈麻油,乍看上去像一朵开得快要腐烂的花。余朵看一眼,皱着眉头说:“天天豆腐乳,我闻到这味儿就恶心!”

我爸爸挟了一大块豆腐乳搅进粥碗里,把白粥搅成了红粥。他看都没看余朵,两眼盯着碗里冒出油花的红米汤,好像透过那碗泡饭能看到碗底的什么东西似的,出神。

我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另外一个人跟他互成镜面,彼此都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原话当然比我记住的要精辟很多,但是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爸爸就是我的镜面,从他身上我能够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我那时候也会有这样胡子拉碴的下巴颏儿,有一双因为常年风餐露宿而红丝遍布的眼睛,有积攒在耳朵眼里的厚厚的耳垢,一头刺猬一样硬扎扎竖在头顶的黑发,还有抽烟抽得稀稀拉拉的牙齿。我也许会像爸爸一样开卡车,奔波在南来北往的高速公路上,超载,罚款,为了付罚款更多地超载;也许连卡车都开不上,只能上建筑工地做小工,砌砖扛大料。

我爸爸一门心思要我念书,念书,好像我念好了书真能考上大学有好前程似的,其实我心里知道,我的未来比我爸爸强不了多少。

原因只有一个,我们是这个城市里的外来户,从乡下来,从农民户口来。

之前你们也应该猜到我的身份,我们这种人家的显著标志是兄弟姐妹多。城里人大都只生一个孩子,可我们有姐弟三个。我二姐余朵生出来之后,家里曾经交了一大笔超生费,一万元。十四年前,在我们老家的地方,一万元是个大数目,我爷爷卖了两头猪,还卖给走家串户的古董商一方旧砚台,七拼八凑地,才给余朵报上了户口。

我爸爸垂头丧气,说连生两个都是丫头,活该命中无子,认命了吧。我爷爷我奶奶急了,抹脖子上吊的,死活不同意。我爷爷说,儿啊,你要是狠心让余家香火断在你手里,我将来入土了怎么去见余家祖宗啊。他还说,乡下人不比城里人,没有退休金可拿,你不生个儿子,老了连讨口饭的去处也没有。

于是再生,这就生下了我。爷爷一高兴,抱着襁褓里的我仰天大笑,居然把脑血管笑爆了,身子一瘫倒地而亡,差点儿没有把我摔成脑损伤。后来我二姐说,我长成现在这副德行——“鬼眼男孩”,肯定跟月子里摔那么一次有关。

爷爷去世两年后,奶奶的背上长了个瘤,她怕上医院花钱,瞒着家里每一个人,直到溃烂淌脓,癌细胞扩散,人被折磨得不像个人。

之前因为没有钱交超生费,我一直是“黑户”,悄没声地在家里黑着。爷爷奶奶都死了之后,爸爸把老家房子卖了几千块钱,把土地承包给了叔伯兄弟,给我落了户口。然后我爸爸带着一家子人进城,千辛万苦的,在天使街的两间出租房里站住了脚。

我知道我爸爸妈妈不容易,因为我们家是超生户,超生的孩子上学要交费,每人每年都得大几千。我大姐余香因此退了学,在蓝天街顶头的一个烤鸭作坊里帮忙拔鸭毛,两只手被松香腐蚀得活像得了大麻风,一直做到今春年满十七岁,我爸爸求他的老板出面做介绍,才进了超市当收银员。我二姐上到五年级的时候也曾想退学,她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她愤愤不平地告诉我爸爸:“白云街小学这么个烂学校,老师都是临时工,‘的得地’三个字都不分,你把钱送给她们,还不如送我去学美容。”

我爸爸“呸”她一口:“敢!初中不毕业,你要敢离校一步,我打断你腿!”

从根子上说,我爸爸是个崇尚知识渴求上进的人,他允许余香退学,是因为余香实在愚钝,三年级就能考出两门“不及格”。可我二姐余朵不一样,余朵从小聪明能干,脑袋瓜子活,嘴巴又能说,若是天使街上召开演讲辩论会,余朵肯定是打遍全街道无敌手。每次学期结束,爸爸拿到余朵的不那么漂亮的成绩单,总是唉声叹气痛心疾首:“丫头哎,你怎么就不能把聪明用到正道上呢?你考不过你弟弟丢人不丢人?”

余朵呢,不在乎地翻个眼皮,振振有词:“他是男孩,我是女孩,哪有女孩念书超过男孩的?”

我知道我任重道远。我也知道我有几斤几两。我才十一岁,可我的心理年龄起码有二十一岁。

没办法,我是个男孩。

吃过早饭,余朵又开始折腾她的头发。她一放假就找到了一份发广告的工作,就是拿一大摞印刷粗糙的楼盘宣传单,站在地铁口或是人流量最大的闹市区,每见到一个人,甭管是老人还是孩子,满面笑容地往那人肘弯里揣一张,就算成功。每发完一百张,她能拿到十块钱。这活儿合她口味。她想把她的头发盘起来,打扮成一副成熟迷人的样子,免得被人告发是“童工”。她还想跟余香换穿衣服,再戴上一副地摊上两块钱买来的塑料耳环。可是那耳环太粗制滥造了,还没等她从镜子前转身,粘在铁皮托子上的塑料宝石就掉了下来,气得她跺脚大骂:“哪个王八蛋烂了手指头做出来的东西啊?”

余香一边收拾早饭桌,一边给余朵出主意:“你干吗费那个功夫一张一张发?晒也晒死了。随便往哪个垃圾箱里一扔,回家睡一觉再去交差就行。城里房子卖那么贵,傻瓜才会拿着你的广告去买房。”

余朵笑嘻嘻地:“姐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啊?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人啊。”

余香不知是陷阱,得意扬扬:“饭不是白吃的,岁数不是白长的。”

余朵脸色一变,鼻子一哼:“蠢货就是蠢货,自己蠢,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样蠢。”

余朵伶牙俐齿惯了,“蠢货”不过是她的口头禅。余香被她骂,并不生气,自己想想也笑,回过去一句:“你能,能死你!”

我爸爸从柜子里找了一条半长不短的卡其布裤子往身上套,接着又套上一件横条子的圆领衫,还奔到卫生间挤了一团摩丝抹在发梢上,叉开十指在头上抓挠,想弄出贝克汉姆的那种发式。我问他去哪儿?他说闲不住,去公司看看,说不定老板还要找他有事干。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还是不放心,要去探探底,实地查看一下老板的那辆车。

我说:“爸,我跟你去。”

我得保护我爸爸,我是“鬼眼男孩”,如果有危险,我会比他早一步察觉。

我爸爸看过报纸之后心情已经大好,亲热地拍拍我的头:“行,去换件衣服吧。有两个小人人的那件啊。”

那衣服牌子叫Kappa,商标图案印在袖臂上,两个小人人背靠背坐着,容易让人记得住。爸爸看到大街上有很多人穿,认为一定是名牌,穿出去有面子。其实我妈买这件衣服的时候,把价钱砍到二十块,“天使服装店”的阿秀就松了口。很明显,这衣服是冒牌货。

不管怎么说,我爸爸爱我,他希望我走出家门时体体面面,是个好学生的样子。

爸爸的公司在通城大道的另一边,去那儿要先穿过天使街,拐过那个大土坑,再爬上过街天桥。如果开车,那就更麻烦,开出去很远才能看到车辆掉头的标志。

爸爸的公司叫“好运道物资回收集团”,公司董事长,也就是爸爸的老板,名字叫温元良,员工们都恭恭敬敬称他为“温董”。我爸爸很自豪地说,别以为公司叫“物资回收集团”就是收旧货的,错!公司做的项目多了去了,拆迁爆破、长途运输、房地产、灾区重建,哪样不做得有声有色?前年还从外国买了两条旧军舰回来拆废品呢,军舰停在江边,那家伙,十里八村的老百姓都赶去看稀罕。我爸爸还说,温董这人了不起,白手起家,二十年,打下这么一片天地。

爸爸跟温董是同乡,当年他拖家带口进城打工,投奔的就是这个拐弯抹角沾亲带故的老家人。那时候温董的公司规模还不大,三五台车,十来个人。爸爸风里雨里为他一干七八年,怎么说也算是元老级的功臣了。而今温董当了市政协委员,资产也早已经过了亿,可我爸爸还是穷光蛋一个,兜里掏不出来买一件体面衣服的钱。

余朵上初中之后,课程表上多了“社会学”这门课,她学完了回来问我爸爸:“你觉得今天这个社会公平吗?”

爸爸想都不想:“公平啊!鸡吃鸡的米,鸭吃鸭的草,有什么不公平?”

他哼着周杰伦的歌,开着“解放牌”的车,泥一身水一身的,虽然辛苦,心里干干净净。他好赌,想发点小财,盼着儿女读书上进,满足于有小酒喝,有公寓住。他觉得这样很好了,比起在土里刨一辈子食的爷爷,真的是很好很好了。

出了我们家的门,走不到一百步就是天使街的丁字路口。学校一放假,卖小吃和杂货的商贩们赚不到我们这些小孩子的钱,干脆回家歇夏了,路口这一片地方顿时显得宽大和敞亮许多,冷不防地一见,还真觉陌生。

疤眼王成果然招来两个棋友,正在吆五喝六地摆阵势,引逗过路人上前跟他们打擂台。那两个人看上去一脸愚钝和憨厚。一个五十来岁,短寸头,须发皆花白,穿一件手工缝制的对襟短褂,耳朵上一边夹一根烟。另一个三十岁上下,肥脸,眼睛细得像刀子划出来的两道缝,脖颈上挂一块红绳拴住的小石头。两人都只顾着低头摆棋局,眼睛不看人,仿佛淡泊得很,有没有生意跟他们不相干。倒是疤眼王成,穿一件花格子大裤衩,猴子样的上蹿下跳,努力要把气氛搅得浓稠起来。

“哈,人家高手啊,五台山下来的呢,千里迢迢万里迢迢,天使街蓬荜生辉!机会介难得,万事俱备只待东风!枯木逢春雪中送炭!十年磨刀见血封喉!老少爷们上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广告词,我听得简直要笑死了。他肯定没有正经八百地上过语文课,不知道什么叫语言搭配,还有承上启下,还有用词得当。

过路人一个个脚步匆匆,头也不回。骗子要骗人上钩也不容易。

疤眼王成没生意,急得红眉赤脸的,一眼看见我爸爸,好像见了祖宗一样,跳起来,上前一步拦住我们:“老余老余,你来得正好,高手过招方见英雄本色,你来你来……”

我爸爸这个人,没喝多酒的时候也还是有一点儿自知之明的,他慌不迭地躲开疤眼王成抓向他的手,一边告饶:“不行不行,我水平不行。”

疤眼王成热情洋溢:“谁说你不行?谁说我扁谁!有本事的人都谦虚啊。老余你弄一盘试试,就弄一盘!这盘我白送你行不行?放一百个心,我绝对不收钱。”他撇着嘴,一脸的悲壮,把干巴巴的胸脯拍得嘭嘭响。

我心知不对劲,赶紧上前拉我爸爸的手:“爸!”

疤眼王成背着我爸爸拿眼睛狠瞪我:“小孩子不好管大人的事!”

我爸爸倒真是没上当,很坚决地摇头:“我有事……”

“有事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疤眼王成上前咬我爸的耳朵,“你就当帮我个忙,弄一盘,聚聚人气,啊?有下家来了你再走。”

我爸爸眼盯着他,迟疑起来:“做回媒子?”

王成亲亲热热拍他的肩:“谁跟谁呀?街里街坊的。”

他赢了。像我爸爸这样耳朵根子软、意志力又不坚定的人,怎么可能招架得住这样的花言巧语。更何况我爸爸天生是赌徒,碰上赌局心里就有小黑虫子爬。

他回身,小声交代我:“你去,帮我看看老板那部车在不在公司里。黑色保时捷,你认得的。”

如果是余朵在,她肯定会当众撒泼,把疤眼王成骂得狗血喷头,然后不顾一切地轰走这些无事生非看热闹起哄的人,然后扯着我爸爸胳膊把他拖回家。她不止一次这样做过了。她这么做的时候爸爸很恼火,觉得丢面子,但是回到家里他从来没有责怪她。爸爸知道自己是个有毛病的人,他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就希望有人能够控制他。

很遗憾,我不是余朵,我这么懦弱,又这么愚钝,我控制不了我爸爸。

现在,剩下我一个人去温董的公司了。夏日的这个上午,我要独自穿过这条熙熙攘攘的天使街。

阳光在“家之味”超市的落地玻璃窗上明晃晃地流淌,衬着店堂里一排一排包装漂亮的糖果饮料,红的绿的黄的,梦境一样美。靠近玻璃窗这边的是冰柜,每当有人打开柜门取一款雪糕冰淇淋,柜子里就会涌出白花花的雾。我记得余朵曾经站在这排窗前跟我描述过,如果哪一天她成了有钱人,皮夹子里有很多一百块的钞票,她就每天来超市买冰淇淋吃,每天一款不同口味的,轮着个儿来,一样不落下。我想,真有那一天,最开心的肯定是超市孟经理,因为他凭空就得了余朵这个大主顾。

“天使服装店”已经准备营业了,肥姨阿秀把自己打扮得像妖精一样,穿着茶杯那么高的高跟鞋,正在弯腰打开那扇可以伸缩的铝合金防盗门。她身上的衣服一点儿不合身,太紧也太透,弯腰时还露出后背上一片白花花的肉,让我替她脸红。她其实就是个卖衣服的,真没必要把自己弄成个糟践衣服的。

河南人刚从外面拖了一车面粉回店,他的侏儒老婆坐在门口择一大捆葱。河南人对老婆好,天使街上人人都知道。可是这个侏儒老婆结婚好多年怀不上小孩,也让一街的人替他们发愁。有人说侏儒是不能生育的,也有人说没那个事,报上刚刚还登出来一张侏儒抱着小孩的照片。到底能生不能生呢?谁都说服不了谁。可是河南人自己好像不着急。也许他心里急,故意表现出来不急。哎呀,这种事情,外人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哪里弄得清?

王瘸子坐在绿色遮阳篷下面,端着一个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青花瓷碗喝粥,他身后的“丽丽美发店”门窗紧闭,因为店里的主顾一般都要在下午两点之后才上门。王瘸子叫住我:“余宝,喊你家大姐来烫头发,我店里刚到了韩国的烫发水。”我回答他:“你的烫发水都是假货。”他生气,用筷子使劲敲碗:“哪个王八蛋造我的谣?”

还没有靠近大土坑,我先把鼻子捂起来。土坑虽然填了一多半,但是剩下的那部分还是气味冲人,尤其在白天,垃圾被太阳曝晒之后。身形高大的红色渣土车颠簸着来来回回,车轮卷起的尘土弥漫了那一整片地区,土坑边仅剩的一点点菜地也被铺上了厚厚一层泥灰,根本看不清楚灰土下的菜叶是什么颜色。远处的大吊车衬着一幢幢参差不齐的遮天蔽日的高层建筑,把天空割裂成方一块长一块的奇奇怪怪的形状。楼体都还没有完工,每一幢都披着绿色的防护网,还有无数根朝天竖起的钢筋,看上去就像一群全副武装的怪物,准备迎接自天而降的外太空的入侵者。

过了土坑,在烈日下爬上那座高架天桥,走过发烫的桥面,我已经是汗流浃背。我脚上的洞洞鞋是在余香的超市里买的,便宜货,太阳一晒会散发出很强烈的化学品气味,我只要一低头,那味道能熏出我的眼泪。我的仿冒的Kappa运动衫早就被汗水湿透,现在它紧粘在我的身上,疲沓得像一团抹布,没有了一丝丝“名牌”的风度。我有点想念我们天使街的“家之味”超市了,这时候站在干净明亮的店堂里,让空调惬意地吹着,再喝上一瓶可口可乐公司的冰镇的果味汽水,那是多美的享受!

还好,下桥之后,我发现桥下的人行道两边栽有茂盛的行道树,是梧桐,树冠大,叶片也厚,有它们替我遮挡炎炎烈日,我总算可以站下来喘一口气,想一想接下去怎么混过“好运道”公司的门岗,再遛达到温董的专用停车位。

公司大楼很气派,几乎是这一条道路边最豪华最气派的建筑,光是那个城堡一样巍峨的大门,就让行人走过去的时候肃然起敬。门柱前竖着两把高大的墨绿色遮阳伞。伞下面站着两个穿浅蓝色保安制服的小伙子,两个人都有模特一样的面孔和身材。每当有汽车从门口进去或者出来时,这两个保安就要笔挺地站立,用劲磕一下脚跟,而后恭恭敬敬举手行礼,弄得像部队岗哨一样规范。

我怎么进去呢?之前我进去过两次,那都是坐在我爸爸车上进门的。我要是直截了当跟门卫说,我是余有亮的儿子,他们会放我进吗?他们会不会皱起眉头,很不屑地嘲弄我:谁是余有亮?他是哪根葱?那时候我怎么办?要是他们把警棍什么的拿出来,冲着我不由分说地来一下,我又该怎么办?

正在我舔着干渴的嘴唇迟疑不决间,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筋被人拉了一下,嘣的一声,疼得我下意识地跳了起来。然后我就觉得整个脑袋发胀发紧,嗡嗡作响,像是头颅里面飞舞着一大群饥渴造反的黄蜂,它们在四面寻找突破口,在敲叩和冲撞,跟我的头骨殊死搏斗。

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鬼眼男孩”!“鬼眼男孩”!我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喊自己。然后我忍住身体里的难受劲儿,努力地转动脑袋,前前后后地观察打量。

我前面的过街天桥下,一辆黑色奥迪车从对面开过来,一个左转,缓缓驶上我们这边的人行道缺口,驶过“好运道”公司,继续开,开出去十米左右,停下。紧接着,像是事先联系好了一样,另一辆奔驰车在相同时间从公司门内驶出,出门跟着左转,也开了十米左右,紧贴在奥迪车屁股后面停住。奔驰车门打开,走出来一个瘦精精的半秃头的男人,这个人我认识,公司的董事长,也是我爸爸的老乡,温元良。温董出车门的当儿,前面奥迪车上也下来了一个人,高高胖胖的男人,他跟温董迅速地握了一下手,两个人随即一同钻进奔驰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起动,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驶了一小段路,从前面另一个缺口拐上了通城大道。

刹那间,我脑子里的电源接通了,屏幕灯光亮了起来,我看见了昨天晚上那条昏暗的空荡荡的通城大道,新铺的柏油在马路上闪出油脂一样的微光,一辆黑色保时捷飞快地从我的身旁擦过去,带着那股骄傲的、目空一切的气势,却又像喝醉酒一样,趔趄着,飘闪着。然后,便是前方传来的尖利的刹车声,微微腾起的青烟,橡胶和铁腥混杂在一起的灼热而奇怪的气味。

那个从保时捷上走下来的男人,高个儿,微胖,称得上是魁梧,刚刚又出现在我眼前。所不同的是,昨晚他下车时,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失魂落魄;而现在的他,步态沉稳,威严有加,跟温董握手时,明显带着一种尊贵的和高高在上的派头。我肯定他们两个人是朋友,关系极亲密的朋友。不不,跟朋友还不一样,那个人的地位应该比温董还要高,他跟温董握手,坐上温董的车,好像是给了温董一个大大的面子。

现在我想明白了,保时捷和奔驰都是温董的,昨晚温董把保时捷借给这个胖子,不料开出了事,所以温董把事故车藏了起来,临时换了一辆奔驰用。他们做大老板的人,反正好多车。而这个胖子跟温董在公司附近鬼鬼祟祟碰头,想必也是心怀鬼胎,没准儿就是来商量如何处理那场事故的。

他们两个人会怎么对付警察的追查呢?我爸爸坚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的话,警察能查得出来吗?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车祸,出了人命呢!

最倒霉的当然是那个流浪汉,他深更半夜干吗闯到通城大道上去啊?他不知道那条路上的路灯那么暗,车速又快得吓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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