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黄叶从风中飘来,“啪”的一下,打向玻璃,旋转着,落向旁边的窗台,最终从窗台上滑落,消失在初冬萧索的背景下。它没有站稳脚,这才跌落到楼下更深的地方,尽管那声音极轻,但我还是听见了。抬头望,原来离窗户不远,立着一棵修长的法桐,树很粗很高,枝叶已掠过我家的阳台,探到楼上的地盘上去了。
一阵风来,又有一片叶子被吹转了一圈,一失脚,从窗台上跌下来,如一只蝴蝶,旋舞翩跹的,要完成一串优美的动作。在这个萧瑟的初冬,这样的情状,几乎成了可以复制的景象。地面离我很远,然而耳畔却仿佛听见“嚓——”的一声,寂寂的一响,是它立足的声音。太熟悉了,那飞翔的姿势,以及飘向地面的步伐,分明就是一曲生命的绝响!
树叶的好,是经多少人赞美过的,然而有些记忆,却无关于那些赞美,那些褒奖,那些被歌颂着的树叶的精神。记忆里,大概是七八岁吧,还是个孩子,弱不禁风的样子,却在寒风呼啸的天气里,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丝,沿着一条街道走,把一夜寒风吹落的树叶穿到手中的铁丝上。寂寥寒天,身子略显单薄,穿了红花棉袄的我,在寒风中追逐着每一片树叶。
夜晚风大,第二天的早晨必定是寒冷的,小孩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喜欢捂被窝。但是如果哪天不去捡,哪天就会有人在耳边唠叨说,真好的天气呀,昨天晚上的风大,树叶一定落下好多!于是禁不住诱惑,又带着一个个篓筐上路了。双脚跟着风,眼睛盯着一株株嶙黑的树,每见到一片叶,就用铁丝将它们穿起来,穿成一串好看的花,等树叶穿满了,再撸进柳条编的篓筐里,如此反复操作,直到篓筐被树叶压得满满的,这才裹着一身寒气返回家。
穿树叶,是童年时期最初的劳动,用一根铁丝当工具,半晌才穿几串叶,不如干脆拿了头到田里刨禾茬。禾茬有麦茬和玉米茬之分,是庄稼收割之后留在地里的茎和根。在庄稼收获过后的土地上,站满了刨麦茬或玉米茬的人,不一会儿,荒草丛生的地块便被人翻刨一新。禾茬没了,还能带上一杆筢,上山搂枯草,一根长长的木把,末端伸展着数根筢齿。一下一下地搂草,像是给秋冬的大地,做最后的梳妆。
筢在乡下是一种劳动工具,长长的木把,一般由挺直的树枝做成,树皮剥去,露出细腻的木质,用得时间久了,木把就会变色,颜色油光发亮,拿在手里滑腻顺手。筢头是绑扎在一起的竹片,竹片与竹片间留一指间隔,固定在前后两根横木上,牢牢捆扎在木棍的一端,末端如十指一般弯曲着。这样的工具,我们当地人叫筢子。秋天草黄,冬天叶枯,枯的草叶散败在草根旁,用筢子一下一下搂起来,捆在一起背回家,用它烧火做饭,只是比树枝和禾茬暄了些。
尽管小村的人口不多,贫困的山区,资源总是有限的,禾根如此,枯草也是如此,冬天捡柴也需要争分夺秒。大人刨茬、筢草,小孩子去大路上穿树叶。种在庭院里的树叶穿不得,角角落落都不妥。树有主,叶子当然归主家,人家自会慢慢扫。大路上有沿道树,杨树、树干铁黑色的槐树。树是公家的,树叶落了没人要。杨叶可以用铁丝穿,槐叶小,得用扫帚扫。我们那个乡,多的是路边上的槐树。小小的槐叶,积得多了便是宝。槐叶落光后,树上掉下叶筋骨,用小手一根根捡起捋成把,也是烧火的好材料。
在20世纪70年代的乡下,有个概念十分大众化,就是见到可以燃烧的东西就要拾回家。习惯是生活的窘迫养成的。冬天也烧煤,一年也不舍得烧二百斤,舍得烧煤的是铁业社,叮叮当当的大院里,南边有个小偏门,偏门里是一个大铁炉,早上五点前,有人会将一大堆煤渣推出来,倒在外面的沟洼里,沟里的煤渣已堆得一人高,每天还有煤渣源源不断地推过来。新倒的煤渣没灭透,遇到干草燃起来,几束火,弱弱的,不久而熄,随之尘屑杂起,有一股硫黄的味道,钻进冰冷的鼻孔,呛得人咳嗽。不顾煤尘,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小伙伴,一人一把小铁钩,看到煤灰推出来,争先恐后地挤上前,翻找没有烧透的碎煤渣。
与穿树叶比起来,捡煤渣就脏多了。捡过煤渣的手,整天黑黑的。大人说“那小手,脏得都能偷软枣了。”在北方,山上不乏软枣树,果实紫黑色,春夏结果,秋天成熟,冬季经霜后发软,咀嚼起来糯而甜。仍然是那个煤渣堆,去得早了翻一遍,去得晚了也翻一遍,总有翻到手的好煤渣,总有一双黑了再黑的小手啊。捡煤渣不会让人看不起,捡得多了还令人羡慕呢!看《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知道李铁梅也在捡煤渣,于是心里很自豪。遇到慈祥的长辈,夸一句“三岁带来老来相”,勤俭的孩子才能有出息。在啧啧的称赞之声中,更是自豪得不得了!
在树的家庭里,最喜欢的是杨柳,一直把它当作两种植物,后来读书才知道,杨柳是柳树的另一种称呼。“杨柳”一词的出处,大概最早是出自《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矣,雨雪霏霏”。小时园里种有树,以柳树和木瓜树最多,但是这两种树,春天可以赏其绿,有袅娜的枝和淡紫的花,到了冬天,叶子却像女子的眉,指尖很难对付它,我们就用扫帚扫,不一会儿就扫起一大堆,垛在墙角,一层一层的摞,几乎把墙角垛满了,用梧桐叶子围住它,几根木棍压住它,做饭时自上而下抽着烧。
至今天,我们很快乐也很自豪地长大了,光阴飞逝,年华老去,大街小巷树叶堆积,却再也没有人捡树叶了。随着生活的好转,日子的富足,人们先是不再烧树叶,后是不再烧禾茬,再后来连树枝也很少有人去烧了,原因有两个,一是怕烟熏火燎;二是为了保护生态。天暖时,家家户户烧煤球,天冷后,家家户户烧煤炭。城市里人生活更加优越,不但不再烧柴火,就连煤也不烧了,保暖用空调,做饭用煤气,烧水用电壶。用电壶烧水,插上电源看电视,电饭锅做饭,淘上米走人。客厅一台热水器,随时能喝矿泉水。
有一天去乡下,见一老奶奶在树下看孙子,昏花的老眼瞄呀瞄,用大红的毛线穿树叶,八个角,交叠着,穿好后悬挂在门檐上,在风里转,在门前摇,低头问孙儿,好看不好看?坐在膝前的小孩拍手说:好看,好好看!目睹这一幕,便感慨,尽管满阶黄叶无人扫,但还是有人将它捡起来,穿成一串好看的花,让律动的生命在深秋,点缀出一幅悠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