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忽悠”我的是长我八岁的三姐。
我第一个最渴望会写的汉字是“该”。那时候我爸常会因我对买块儿卤豆腐之类的“脚力”活儿表现积极而赏我几个钢镚儿。我一分一分地积攒,竟也能够逐步升级到“毛”,每逢攒够“五毛”的时候,三姐就会以各种理由“借”走,我也有过犹豫,但因之她的理由每次都“忽悠”得很充分,且恩威并施,所以每次都不忍拒绝。
久借不还的后果就是我很想有个明确的证据,证明她确实跟我借钱了。我就磨着忙碌的爸爸,央求他教我“该”字怎么写,爸爸掀起炕席,用笤帚苗在土炕上潦草地写下了“该”!
于是我家的土坯墙上就写上了歪斜的汉字:“三姐该我五毛钱!”汉字后面是我划的道道儿,一条竖线就代表一个“五毛”!
这事就这样和平解决了:三姐从来不还钱,我也从来不要账,我在享受着“债权人”的快乐!
三姐对我的“忽悠”不止于此。
那时候哥哥姐姐们都在生产队忙碌,“压碾”这活儿就落到了三姐肩上。
那时家里两顿饭,我天天到厢房偷偷从麻袋缝里抠出喂猪的晾干了的白色硬硬的白薯片充饥,总是吃不饱。我的个子很小,舅妈她们见我就说我瘦得可怜,然后就笑,我像个小麻雀一样在地上跑来跑去在她们眼里一定是很好玩儿的事。
我这个“小麻雀”在家里基本上是被忽略不计的,谁也不吩咐我干活儿。但是三姐会“忽悠”我陪她干活儿。
她会给我唱儿歌,当我差不多把一首儿歌完整地背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跟着她到了碾道。
她压碾的时候,让我帮忙推碾杆,可是我的手臂伸得老长也须仰视才见碾杆,三姐无奈,只好把我轰到一边,我刚要跑去玩儿的时候,她就下令:“不许走!看着也得看着!”
我不敢动,就在边上哭,一直哭到她压完碾为止。
可能我的哼唧声对她寂寞的压碾生涯是一种动听的“伴奏”,能够为她排遣独自推碾子的寂寞,所以每次压碾她都把我“忽悠”去,然后用姐姐的权威让我立定,很有趣味地听我在边上抽泣。
更甚的“忽悠”是她让我经历了平生最难忘的肚子疼。
早饭总吃破米粥,由于有嫂子,我只要夹咸菜里零星的鸡蛋,都会被三姐及时地敲掉,我又不爱吃咸菜条,所以吃不饱,很不高兴。
一天,三姐看我落寞,靠近我说:“拌积菜可好吃了,越吃越香,不信你尝尝!”
她从带着冰碴儿的积菜缸里捞出一棵积菜,也不知在里面鼓捣点儿啥,吃起来是挺好吃,我把一大盘子积菜全吃光了,肚子涨得溜圆,还没下炕肚子就开始疼起来,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滚儿。
之后,她的“忽悠”就变得非常隐蔽。
比如我刚买的手绢刚刚给三姐“显摆”完就丢了;二姐刚给我缝好的“毽子”刚踢一下就丢了,我为此会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翻遍,小小的心里也会困惑:好好的一样东西怎么就没了呢?它们去哪儿了呢?这个世界好奇怪啊!当然要问三姐,她就瞎编一堆理由忽悠我,我竟从不曾怀疑过她。
过些日子就会真相大白:已然褪了色的手绢、踢破了边儿的毽子,多半会从她的书包里掉出来。
上学后的我仍旧傻呵呵地生活在三姐的“忽悠”里。
一次,我和三姐到离村子二里地外的轩坡子大队。她在院里割了一捆韭菜,对我说:“小兰,咱俩比赛,看谁吃的韭菜多,谁到大队把这些韭菜吃光,谁就先看‘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本小人书,谁输谁到二哥的纸盒里去偷!”
这个我太有把握了,因为三姐平时不要说吃生韭菜,就是韭菜馅儿她都不吃,只要是辣的,她一概不吃!这本小人书我是看定了!
我把三姐给我的韭菜一根根吃下,吃到最辣的时候,偶尔也回头看看三姐,看见她正在把韭菜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我就放心了:原来她也吃呢!我得加油了,否则会被她超过的!
到了大队,三姐的手里已经没有了韭菜,而我还剩下一小把。
三姐如愿以偿看到了小人书,她看完后给我看的时候说:“小兰,你真傻,我的韭菜吐了一路你都没发现,就知道一个人傻吃。回来我怕你发现,带着你岔野地走,你也不怀疑!”
各自成家后,三姐成了我的“铁杆”拥护者,不管别人对我有怎样的评价,即使是我丈夫也不行,只要稍微出言不慎,三姐就会大声反击:“我妹妹可好了,谁也不能气我妹妹!”
回首那些被三姐“忽悠”的往事,仿佛听到由远及近的相伴相随的笛声把亲情这首曲子吹奏得韵味十足,像是在花好月圆的春夜回放昔日大雪覆盖的冰河:表面的寒凉不能掩盖潜在的涌向春天的暖流,就像误会,就像争吵,犹如一支支跌宕清幽的插曲,使单调的日子兴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