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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士大夫之恶

女囚的事情不过是打了个小岔,岳赋的生活恢复如常,他还在查账本,不过给了自己一个期限,要是六月之前都查不到任何线索,这事情就此作罢,向西门飘妥协,接受他的方案,拿西门飘交出来的银两向皇帝交差。

这日已经是五月二十八,距离六月初一,还有两天,仅余的三个晚上,岳赋决定坚持到最后。

情怀河畔那些大画舫大青楼,岳赋已经把账查过一遍,如今剩下的,都是些小地方,出入的多是天定京里的普通百姓。

今晚,岳赋的目标是一座叫作‘妙趣楼’的青楼,在靠近城东码头的对岸,因为要到对岸,需要坐船,交通上比较麻烦,所以这妙趣楼的生意不太好。

妙趣楼的老鸨知道教坊司的上官要来,早就准备好一间雅间,岳赋到了,立刻便把他请入雅间,让其稍作等候,并且吩咐侍女奉上清茶。

“大人,您的茶。”

侍女奉上清茶,岳赋感觉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看,居然是西门飘那日找来贿赂他的小倩姑娘。

岳赋有些愕然,小倩姑娘也有些愕然。

“小倩姑娘……你不是已经从良了吗?怎么会来到这儿当侍女?”岳赋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小倩姑娘。

如今的小倩,早就没有了新婚的那种容光焕发,虽然容颜尚算漂亮,但气色颇为憔悴,几个月没见,像是老了几岁一般。

“这都是奴家命苦,大人就别问了。”小倩说着,眼眶就开始红了。

岳赋‘啧’了一声,问道:“难道是那日的事情,你丈夫误会了什么?我可以随你去跟他解释的,你我清清白白,根本就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不是相公他,是家公家婆,他们把我赶出家门……哎,也难怪的,相公娶了我,本就遭受邻居族人指指点点,连带着公公婆婆都抬不起头做人。奴家本是铁了心要金盘洗手,只是,西门楼主他……”

小倩掩面而泣,转身就走,岳赋拉住了她,问道:“西门飘他干什么了?”

“大人,这事情关乎相公的安危……恕奴家有口难言。”小倩一边哭,一边哀求道。

既然小倩不想说,岳赋也就不为难她了。

隔了一会,岳赋又问了一个别的问题,道:“我听小苑哥说,你前些年是红牌姑娘,该是存了很大的一笔嫁妆才是,就算夫家把你赶出家门,你拿着那笔钱,也可生活无忧,总不至于沦落到当侍女。”

小倩苦笑着说道:“大人,你也会说那些是嫁妆了,奴家过了门,嫁妆自然就是夫家的财产了,如今奴家是坏了夫家的声誉,被赶出家门,哪里有脸面要回嫁妆,就算不是这种原因,而是和离,这也是于理不合。”

“那岂不是你辛辛苦苦存了好几年的钱,一下子全被夫家吞……掉……了!”岳赋灵机一闪,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他十分激动地抓住小倩的手臂,问道:“你们这些人从良,一般会选择嫁什么样的人?”

小倩被岳赋的异常反应吓了一跳,岳赋松开手,说了一句‘抱歉’,小倩也是第一次听见朝廷大官跟市井草民道歉,有些愕然,然后想起那****引诱岳赋时的情景,觉得岳赋并非是坏人。

于是,小倩便问道:“大人,咱们这些苦命人的事情,你为何这么在意?”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事情看着碍眼……忍不住就是想多管闲事。”岳赋顿了顿,又问:“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小倩犹豫了片刻,觉得告诉岳赋也无妨,便道:“咱们这些风尘女子,有签了卖身契的,那些姐妹,多是被父母兄长卖掉的,被丈夫卖掉的也有。

另外一部分,就是为生计所迫,沦落风尘,但没有签卖身契的。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同样是身不由己,都是苦命人,哎!”

长长地哀叹一声,小倩再道:“那年家乡发了大水,田地都淹烂了,为了让全家活命,奴家迫于无奈,只好走上以色娱人的道路。

只不过,奴家没有卖身给青楼,从良的时候,亦无需赎回卖身契,只要给老鸨****一些恩德钱,谢谢他们多年的照顾就可以了。

像奴家这种,多半是会找情投意合的恩客成亲,姐妹们比较青睐那些有名气的才子,但有些为了日后生活安稳,选择嫁给官员或者富商的也有。

姐妹们皆命苦,大多只能当小妾,相公待奴家不薄,不顾公婆反对,娶奴家为正室,只可惜,我俩最终还是有缘无分。”

伤感了一阵,她又道:“至于那些有卖身契在青楼手上的,命就更苦了。赎回卖身契,需要大量的银两,并不是所有姐妹都有能力自赎,大多都是靠恩客赎身,无论恩客是老是丑,喜不喜欢,都无法选择。

像瑾儿,见云这种红牌姑娘,往往都会被那些大人物看上,比如前阵子从良的紫霞姑娘,她最后就被一位吏部的官爷赎走,作了那位大人的第十四位小妾。那位官爷都七十了,又老又丑,可是,咱们这些苦命人,如何能与官斗,迫于无奈也只能从了。”

“那么,紫霞姑娘多年积蓄的嫁妆,岂不是‘又’落回那吏部官员的手里?”岳赋问道。

小倩非常疑惑,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而且,这位岳大人为什么说‘又’呢?

不解是不解,但大人的问话,小倩不敢不回,便解释道:“咱们这些苦命人,辛辛苦苦存嫁妆,就是为了将来找个归宿,就算日后人老珠黄,无依无靠,夫家看在那笔嫁妆的份上,也会给咱们一个善终。”

岳赋终于明白,为什么情怀河畔的青楼画舫,明明就赚不了多少钱,却越开越多的原因了。

事实的真相,就以那个吏部官员作为例子好了。

此人把贪腐得来的银两,拿到青楼里用,一直用在紫霞姑娘的身上,成为紫霞姑娘最大的恩客,然后,那些银两,一部分透过例钱的形式,回到他的口袋,另外一部分,等到紫霞年纪大了,想要从良了,便靠着多年恩客的情面,与及官员的身份作胁迫,无论紫霞愿不愿意,最终都要嫁给他当妾侍。

然后,此吏部官员多年来花在紫霞身上的银两,变成嫁妆,最后‘又’落入了这名官员的口袋。其中有些折损,就当是手续费,可忽略不计!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好处就是‘来路不明’的财产,在青楼画舫上存了几年过了过手,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就变成了‘来路明’的财产。

就算皇帝查起来,问他那大量的财富哪里来的,他说是妾侍的嫁妆,皇帝也没道理治他的罪!

这情怀河畔两岸,数十艘画舫,上百座青楼,表面上是个巨大的销金窟,实际上,却是一个巨大的洗黑钱的窝点,那些官场的老油条,估计都懂得这内里乾坤,靠着这个办法,把他们手里贪污得来的赃款洗白!

恐怕,这些画舫青楼,背后隐藏在暗处的大股东,就是这些官员吧!

那些风尘女子,总是说自己是苦命人,果然此言非虚。她们牺牲了色相,出卖了灵魂,消磨了青春,耽误了人生,辛辛苦苦劳碌好些年,到头来却一无所有,有个善终,便是夫家大发慈悲。

就是她们吃进肚子里的饭,也在取悦那些达官贵人的过程中,通过疯狂舞动腰肢而全部消耗完,整个过程她们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善终,都难以祈求!

岳赋记得,鲁迅在他的《狂人日记》里头写过,士大夫统治的社会,写满了仁义道德,但是只要把它看透,内里只有两个字:吃人!

这些烟花之地,声色犬马,灯红酒绿,风花雪月,若是看透了,不过‘吃人’二字矣!

岳赋想明白一切之后,大声狂呼,他的心,乱成一团麻。

若是换了是原来的世界,做这种买卖的女人,皆是贪慕虚荣好吃懒做,岳赋懒得管。

问题是,他分明就知道,这情怀河两岸的女子,多是被父母当货物一般卖掉,根本不是出自自愿,而是身不由己。还有许多是被株连打入奴籍的,这部分,更是永世不得解脱。

原世界那是金钱至上笑贫不笑娼,而在大明,这些女子,却确确实实是苦命人。

只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皇帝,那个嫉恶如仇的李正元,就会把所有这些吃人的贪官污吏全部剁成肉酱。

可是,这有用吗?哈哈,没用的!这些贪官,就像野地里的杂草,割了一遭又一遭,就算是野火燎原烧个干净,最后也是春风吹又生。

更让岳赋痛苦的是,这事情,必然会连累他最心爱的人。

户部掌全国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游安华的屁股若果是干净的,母猪都能爬上树顶跳艳舞。

倘若问,为了一群毫无瓜葛,甚至不认识的人,这样做,真的值得吗?就是为民请命,也不是这么请的!

不!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与其价值观彻底相悖的问题。

每个人,总会有无论如何也看不顺眼,想要彻底清除或者将其改变的事情。

岳赋相信这个世界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算没有一分,半分也是应该。但是,那些付出了所有,最终,所有成果却被完全掠夺、剥削,这一点,岳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若是不改变这一点,他的念头,就不能通达。

他不仅仅是可怜那些风尘女子,他是为了心中所坚信的心念而战。

只是,这会伤害到他最心爱的人啊!

岳赋狂呼了一轮,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一般,他迈着蹒跚的脚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皇宫的方向走,他的内心依然无比挣扎,根本还没有做出选择,但是脚,却像不受控制一般,一直往前挪。

岳赋的表现,引得无数人侧目,那妙趣楼的老鸨,捧着账本问他还看不看,他一手就打飞了账本,这一下,还用上了武技命力,厚厚的账本,被打得粉碎,化作片片碎花。

前面是情怀河,进京城到皇宫,要过河,岳赋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河里,在湍急的河水里,用狗爬式慢慢地游到了对岸。

上了岸后,沉重的脚步,没有停下,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当岳赋看见皇城那红墙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突然,一辆马车从后疾驰而来,随即急急停在岳赋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车厢门打开,一个少女被人粗暴地推了下来。

那少女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勉强稳住身形后,慢慢地走到岳赋身前。

岳赋见有人挡住自己去路,抬头一看,不禁泪流满面。

那少女,是他内心最为纠结的根源所在,她,是游思柔,户部尚书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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