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我和陈勋第64次吵架。我看着他额头凸起的青筋和血管,幻想着那根血管突然爆掉的样子,就像是消防队员灭火时用的水管那样。
我恨他的时候,希望他立刻死去;我爱他的时候,希望立刻拥他入怀。我居然是这样喜欢一个人的。
我太了解他了,他每次吵架的时候都是一个模样,这常常让我怀疑他是个演员。他有固定的戏码和台词,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自导自演一番,统统使用相同的剧本。有时候我远远的看着他冲我大吼大叫,好像在看一部百看不厌的话剧,而我永远都拥有前排的好位子。
我是喜欢看话剧的,前排的票价很贵,只有在庆祝节日时我才舍得买那么好的位置。我看见主角上场的时候就激动起来,我觉得今天他们就是来为我表演的,没有高高低低的脑袋在前面遮挡视线,我听到煽情的台词就和演员们一起热泪盈眶然后疯狂的鼓掌。那时我多么想上台去,想去抱抱他们,然后按着自己喜欢的方式演绎一个结局。
可最美的故事结局,不就是我们所不可控制的吗。发生在意料之中的事情,瞬间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和陈勋吵架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演一个话剧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导演和编剧喜欢那个样子。有时因为我没有按照他想要的样子梳头发,有时因为我没有把晾衣架挂在他规定的位置上,有时因为他觉得我吃水果的样子让他没有了食欲。
然后他就要对我指责起来,要求我立即做出改变。我时常被他如此“即兴”的演出搞的太过迷茫,只能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嚷着嚷着就从床底下拿出一瓶二锅头来喝。他每次去超市的时候都会买几瓶储备起来,他说留着和我吵架的时候喝。
那么他是因为想喝酒才吵架,还是因为想吵架才喝酒呢。每次我说要和他一起喝的时候他就把我推到一边。
今天他又喝了酒,他说你要向我认错,我愣愣的站在一边看他的表演忘了说话,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今天是错在了哪里,并且还在回忆上一次吵架时用过的话术,可是完全记不得。
他凶狠的扇了我一个耳光,响亮的让我以为头顶的灯泡爆炸了。
那个耳光像个开关一样打开了我的眼睛,我哭了。
我怎么能不哭呢,我的左半边脸疼的像是被烧灼起来,我的牙齿缝隙里晚餐吃进去的菠菜叶子都在颤抖。他被酒精粉刷出的红色皮肤让我认不出他,或者是眼泪把眼睛又弄花了吧。
如果不知道你就滚出去。
他在说“去”的时候有白色唾沫留在下嘴唇上,那让我觉得恶心,我连外套都没穿就打开门出去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也未必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有十足的把握的。
走廊里的灯坏了。我按着记忆里的样子朝前走着,好像在离开舞台的小路上。
今天的戏太没劲了,我不想继续看了,也不想和他接着演了。他打了我,而且特别疼,真是扫兴。
我选择沿着马路边一直向南走,凉风能从后背穿越肚皮从前胸吹过去。那个时候我简直要开始怀疑毛衣里面的身体到底是不是存在的,因为我整个人马上就要冻僵了而且我一点都不想找个地方避避风。我想象自己是古装电视剧里赶路的龙套,风尘仆仆的逃离一个有灾难的城市。
只是这灾难蔓延的速度实在是有些快。我听见陈勋在后面喊,糖糖,你回来。
我转身看他,陈勋跪下了,好像风中一个被折弯的纸片人。我一点都不意外,这是他在吵架表演练习当中固有的一幕,他把手里的空酒瓶一下一下的敲在自己头上,他知道这个时候我一定会跑过去抱着他。
每当我看见他假装无辜的表情,心一下子就软了,气愤和怨恨像是一块冰一样被倒进了开水里,迅速消失不见。
可是今天我决定不这么做了。
我嘴里的菠菜叶子都没有忘记他今天打了我。这是剧本里新添加进去的情节。
我转身走了,他在后面大声喊着糖糖,求求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打你了,我是个混蛋但是我爱你,你回来吧。
不需要回头我完全可以想象的到,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在风里被吹干变冷,他是不会动手擦掉它们的,他认为脸上的那些闪光能让他的表演更显出一种悲剧色彩,好像把周围的路人都能感动了似的。
我要把他甩的远远的,于是朝前跑了起来。我觉得不冷了,我的心肝肺都在肚子里燃烧,让双腿有更多的力量跑到离陈勋更远的地方。我路过的垃圾箱一个一个的都在接力的迎接我,许多年没有运动过的我忘了疲惫这件事。
我听见陈勋的脚步声,紧凑又威严,他不让我离开,他还在说糖糖你等等我,求求你原谅我。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它们把他的声音撕成碎片然后送给我。
我的心情也变成碎片了,可是我找不到什么方法去拯救它。我继续跑着,大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凭着惯性迅速向前移动着。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停下了,我就又回到过去那个戏码当中,面对着他的悔恨和眼泪,用我的宽容和原谅为谢幕画上句号。
这种生活像一卷泡菜一样已经让我厌烦了,我想起一屋子的二锅头的味道就头疼的睡不着,我想起他不知从哪里来的眼泪就想起晴天莫名其妙的落雨,我想起他下跪的膝盖和我爱你就不愿意看到他有朝一日跟我求婚的样子。
天,我是怎么想到“求婚”这种美好的字眼的?我想过和他结婚吗,大概过去是想过的。那大概会是某个戏剧的开场,也可能是某个戏剧的结尾,管他呢,今天他打了我,我不愿意他来做婚姻这出戏的男主角了。因为他把爱和眼泪这两个我喜欢的道具用了太多次了。
没有新鲜感的岁月你要我怎么办。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排练场总有一天会磨平他的膝盖,总有一天也会被他的二锅头给灌醉。
我在一个信号灯变红之前冲了过去。我看着旁边长长的车流吁了一口气,又为今晚的逃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他流着泪的眼睛怎么能看到信号灯呢,他跑到马路的一半我听到汽车的急刹声。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我听见车玻璃被击碎的声音,他也许是把二锅头的酒瓶子砸了上去。
他的戏码并没有因我今天的逃离而更改后续的内容,他曾经也砸坏过卧室的玻璃和小区外的广告灯箱,甚至连邻居的订奶箱都没有放过。
他喜欢那些碎裂的声音,可他从来都听不到心碎的声音。他有心吗,谁知道呢。
陈勋从来都不记得那些破碎。他在吵架之后就要受点伤,就要有点鲜血淋漓来点缀这种戏剧色彩,我不会伤害他,所以他只能选择外面一切无辜又易碎的东西。他把它们统统当成他的道具。今天我也成了他的道具,他想要打碎我,可是他忘了,我是会逃的呀。
等他表演结束,自己就会回到家里柔软的床上,抽一支烟,然后沉沉睡去。第二天中午或者傍晚醒来,用迷茫无助的表情问,昨天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受伤的,家里为什么这么乱。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我昨天一定喝醉了,喝醉之后发生了什么谁能来告诉我。
以前我会和他讲,讲他是怎么把二锅头喝下去,他怎么对着我下跪道歉说我爱你。
可明天他一觉醒来,我不在那里了,我不在过去那个我一直待着的地方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得自己找回那些记忆。
他怎么可能全都不记得了。他假装把那些都忘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演技太差了,可他还是想要得到一个观众,我一直都扮演着他最后一个观众。
我往前跑着听到身边一辆汽车在按铃,司机把速度与我保持一致缓慢前进。他放下车窗招手叫我上车,我停下来大口喘着气,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他的笑容很善良,我觉得大脑里的血液都流到到了腿上,当时我只能想到一个词就是善良。
善良是个虚构的词,它只存在于一种特殊的心情里,或者某个不能言说的假象中。
开车的人叫大北,他看着我上车之后一直在副驾位子上发抖可是满头大汗。他的眉毛浓浓的,像是用眉笔来回化了好几次。他好奇的表情让眉毛变得平行起来。
你为什么跑。
离家出走。
为什么穿这么少。
你为什么叫我上车。
我以为你遇到坏人了在逃命。
我确实在逃命,但是不是坏人我不知道。我很冷,可以把温度再调高一点吗。
好嘞,你要逃到哪儿去。
不知道,你往前走吧。
一直到大北抱着我的时候我才终于不觉得冷了。他的热是真的,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舌头是热的,他的脖子是热的,他的胳膊是热的,他的胸膛是热的。他在我的耳边说只要抱着他我就再也不会觉得冷了。
我用自己的左手握着右手,温热的温度告诉我他没有说假话。
他把他的毛呢大衣给我穿上,长长的袖子从胳膊下垂下来,我觉得那像一件不怎么合身的戏服。可它比戏服好太多,没有上面混杂着的无法辨识的陌生线索,也没有稍纵即逝的所有权。从来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得到,就不必担心所谓的离去。
这场戏如果不上演,是不是也就不要思索它的结局会怎样。
大北最后好像是把车停在了一个露天的停车场里,他停下的时候我仍然不停的回头张望,我很担心陈勋会拿着二锅头的瓶子突然冲过来要打碎我。可我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到他喝醉后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他累了吧,他累了之后就会回家睡大觉,然后醒来忘了前一天发生的一切,或者假装忘了一切。
大北抽着烟的样子很忧郁,他忧郁的模样和陈勋喝酒时的样子那么像。他们都有一样的表情,在忧郁时,或者在****澎湃时。
大北说今天晚上他心情不好,所以出来兜风,围着整个城市转了大半个晚上。原来这个城市里各处都是一样的,好像每一个拐角都复制了上一个。他语气那么沮丧,我在猜测这沮丧是因为他自己,还是因为这世界。
然后他喋喋不休的跟我讲他的故事,他从小学到大学,从工作到创业,讲他的每一个女朋友和每一个离别的情人。他的嘴巴像个筛子一样把开心的片段都过滤掉了,他只把那些悲伤的细节讲给我听。
他小学时候被同学欺负的狼狈不堪,他高考失利的失魂落魄,他职场惨遭小人暗算,他被女人的心机来回玩弄。
我问,你的历史就没有快乐吗。
有,只是不适合今晚这样的气氛。
今晚是什么样的气氛。
今晚是个忧伤的气氛,在逃离的我,遇上在逃离的你。
我看见大北的眼眶湿润了,他好像也快要哭了。
我抱着他说求求你了,不要在我面前哭了。今晚的悲剧我看的太多了。
那么说说你吧。他又恢复了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我想他的表演也结束了,该轮到我上演了。偶遇就是有这样的默契,你我都是带着剧本降生到世间来的。
我和陈勋又吵架了,他今天打了我,我很生气,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离开他,他是我眼中最差劲的男演员。
然后我像个絮絮叨叨的怨妇一样,把我和陈勋每一次吵架的细节讲给他听,那些对话那些表情的转换我统统都记得。二锅头是我的菲林,二锅头是我的黑匣子,二锅头是我的录音笔。
大北听的津津有味,有节奏的挑动着眉毛,像是在听午夜电台的故事栏目。
最后我不说话了,我讲的累极了,我觉得自己的记忆被一股脑倒空了好像也和陈勋一样统统不记得了。
大北说,这么说今晚你是失恋了。
对,就是失恋,也可能和失忆一起。
我今天破产了,现在我除了这个车子可能什么都快没有了,我没有钱加油了,只能停在这个免费的停车场里找你聊天。原本我可以请你去酒吧喝一杯的,那样我们可以在浪漫的环境里交换一些浪漫的故事了。可是现在只有悲伤的故事,我讲不出五秒钟让你笑出声的故事。
没关系,笑出声的话,我只能是个观众。和你一起讲故事,那么我也可以当个演员对吗。说这话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又有了新的表演搭档,看上去比陈勋演技好一些,至少他的台词有新花样。可我们认识还不到10个小时,我怎么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又说一样的话,用一样的姿势演绎新的一天。
大北说外面太冷了我们回家吧。我说好。
走进大北家客厅的时候我说我饿了,就打开他的冰箱找吃的。冰箱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袋泡面,甚至找不出一根火腿肠。
可是一袋泡面足够我吃了,可能还会有剩余。我在厨房煮了很久,为了让面条膨胀的更多一些,至少看上去我会觉得更饱。它们软软的样子,浸在辛辣的辣椒酱中,吃起来多像个温柔的嘴唇。有激情也有温度,然后吞进肚子里,整个人都觉得热了。那是真正能够拥有的热,它在我的怀里谁也夺不走,却能够悄悄的给我抚慰。
吃着吃着我就笑了。
吃泡面居然都可以这么开心,我是第一次看到。大北坐在对面看着我,笑起来眉毛就弯了起来,我很担心他粗粗硬硬的眉毛会不会在大笑之后突然折断。
和大北做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他的手里变成了一根软软的面条,按照他的节奏在扭曲和颤抖。有了激情也有了温度。我忘了深夜里从身后穿过肚皮的冷风,忘了一个很疼的耳光,忘了寂静街道的碎裂声响。
也许大北也是爱喝酒的,我看到他的床头柜放了半瓶威士忌。他告诉我说,那是他上一个女朋友留下的。
她离开多久了。
昨天,她死了。大北说完再也没说话。
我闭上眼睛睡着了,梦里的我轻飘飘的像个塑料袋一样飞着,这是个没有台词的塑料袋,大概也不会受到观众的注视吧。那一刻差点以为自己也要和那个陌生的姑娘一样永远的睡去了,这样就再也没有人注意我了。变成一个白晃晃的影子,在别人的记忆里翩翩起舞,然后被时间忘却。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迷蒙中想起过去的醒来的方式,是被陈勋慌张的喊醒,让我复述那记忆消失时发生的故事。他茫然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想要下床做一个煎蛋给他吃,吃饱了会不会就全部想起来呢。
大北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眉毛突兀着,我像是要穿过一个丛林一样望过去,看看他眼神里是悲伤还是失望。
大北说他最后一个女朋友是出车祸死掉的。她在开车的时候喝醉了,冲出高速路,像《哈利·波特》电影里那样飞出去,可是她不会什么魔法,所以她那流着血的破碎的脸庞吓坏了警察。
她的五官都损毁了,开裂的缝隙里夹着玻璃碎屑。她和车子躺在草坪上,宛如一个刚准备起飞就破灭的梦境。
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梦境在挣扎中死去,带着血和泪的气味。她把这梦演到了生活里。她大概是忘了,此时的她不在梦里。她是不是也和陈勋一样,以为酒醒之后一切都可以忘记。
我想她会在天堂里宁静平和的回身观望自己,观望着用生命铸就的戏剧高潮。
大北说他每个周末都会和她做爱,可她从来没有高潮过。每次她都要起床喝酒,然后与他继续。她就会认为自己有了高潮,于是心满意足的睡去。
我知道她没有。她只是喝醉了。大北说着用手抚摸着威士忌的瓶盖,温柔的好像在抚摸那死去女人的额头。他永远都不会这样抚摸我,因为我没有得到他的爱。
可是大北有那么多情人,谁知道他爱过哪一个。他的爱也许也是一种表演,他把爱当成道具,他才是个混蛋。可是这个混蛋能给我热量和温度,我觉得我不能离开他了。
离开又是什么,过去我也认为离不开陈勋了。他在我的面前扮演着迷人的角色,多愁善感又善解人意。他总和我说,糖糖,你知道吗,烦恼睡一觉就没有了。
终于有一天他睡不着了,他三更半夜翻来覆去在叹气,他的烦恼太多了,多到梦境都不能来融化它们,他不断不断的说工作和生活通通糟糕透顶。
后来他说,糖糖我饿了。那时我的口水流在枕头上做甜甜的梦,我被他叫醒看见他焦灼的样子真让人厌烦。是的,那一刻我是厌烦的,好像我在梦境里飞翔却被一只手粗暴的拽回地面,那些轻盈的空气,流畅的滑翔,柔软的呼吸,宛如一碗被打翻的美味冰激凌,激起了无尽的失落。
他说,我要吃面条,你现在立刻就去给我煮。
他说他的胃像是在烧灼,只有面条才能走的进去,他说他的心好痛,只有我的良好表现才能让他感觉些许慰藉。
他在需要我。
他的需要像突如其来的一支大剂量******一样让我上了瘾。原来我把自己的弱点就这么轻易的暴露在他的面前,若这是在舞台当中,此刻我的错愕一定是滑稽的,观众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嘲笑我。
他要掩饰自己的犀利和明智,所以只在喝醉时用眼泪和祈求谅解来满足我卑微的被需要感。他收藏的那些二锅头,就是驯服我的秘密武器。
我上了瘾,着了迷,他让我觉得我再也离不开,而他自己也渐渐的相信了,他醉了,他就需要我了。他被自己编撰的剧本蒙蔽了视线,而我是逐渐清醒的那一个。
大北帮我把最后一只脚从沼泽里拖了出来。我也可以爱上他的。
大北的家里到处都是另一个女人的生活痕迹。她的内衣、她的化妆品、她的香水、她的假发、她的杯子、她把鞋柜塞的满满的高跟鞋。可是她再也不回来了,大北好像也没有要清理它们的意思。
他接了一个电话,她的家人要他去殡仪馆,她破碎的身体要被火化了,变成真正的细小粉末再也拼凑不起来。
你要不要一起去?他那么认真的问我。
我从她留下的旧衣服里挑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挽着大北的手出了门。
我们一起当面和她说了再见。在那么安静的氛围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私心杂念,那些古怪的念头一下子被肃穆吃掉了。
这里就是终点,这里是所有人的终点。无论你用几年几十年的时间表演了悲剧和喜剧,死亡这个看不清色彩的大幕布就是结局。它封闭了剧场,你甚至听不到观众的欢呼也看不到他们的眼泪。
安静躺在那里的她看上去很美。她的脸被心灵手巧的化妆师修复一新,扑了红红的胭脂和鲜艳的嘴唇。
其实她火化前有很多英俊的先生来和她道别,他们都有浓浓的眉毛,还有像是要穿越丛林才能看清的深邃眼神。大北说那都是她的朋友。
他们在和我的交谈中,说自己是她的男人。
她有那么多丰富的角色,有不同的台词和表情。她在与那些男人的身份转换间,找到了她想要的高潮么。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她在火化炉中燃烧的样子,那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次高潮了。
骨灰还没有被工作人员送出来,外面这些假装悲伤的男人们就厮打在一起,他们好像在争论到底谁才是她的爱人。
就在刚才,这些用默契陪伴着一起到来的人还是一副彼此友好的模样交谈着事业和球队。
他们出拳的样子很优雅,大概是穿了黑衬衫的缘故,这种固定的装扮,总能悄无声息的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举止。
他们都在她的演出里出现过,而现在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些为了计较细节和片段而拼命的龙套。
大北成了唯一的一个局外人,只有他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朋友”。浓浓的悲情坠在眉梢,像冬天挂在松树枝头的落雪。他把悲情通过手指传递给了我,让我对这个死去的陌生人也萌生了些许同情。
又或者她不需要同情,她骄傲的寻到了高潮,那不正是她一直想要的么。
大北在回去的路上又给我讲他不开心的故事了,他觉得今天的氛围一定要讲这样的故事才应景。他现在破产了,我听不懂他和我讲他的合伙人欺骗他的手腕,我听不懂他无助时候喋喋不休对那些坏人的咒骂。
他说,破产和一个人被火化是一样的。
他把自己最心爱的办公桌卖掉了,他过去在那上面看见过他的梦想。他好几次自己不眠不休的待在办公室里工作,霹雳巴拉的写着在网络里漂洋过海的邮件,他以为可以和她一起有个好结局的。
可后来,他的梦想也被“火化”了。
我兀自的睁着眼睛看着他,他的眉毛一动一动的,我知道我只要听着就好。大北也在需要我,他需要一个耳朵。
糖糖,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讲。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今天我想陈勋了,特别想见他。我觉得很不开心。
你可以假装他也被“火化”了。
可是他没有。
说到这里我以为自己会掉些眼泪,可是我挤了挤眼睛,它是干的。剧情到这里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大北说,那我带你回去找他吧。
离开家时我没有带钥匙,只得和大北响亮的敲门。随着大北敲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我觉得自己的心被揪起来了,像个小饺子一样被捏住了。我在紧张,一遍又一遍的想象陈勋看见我的样子。
我要怎么和陈勋说第一句话,我会告诉他我想他了吗,他还会不会记得我是怎么离开的,我能不能在大北面前讲那天我从家里逃走的事呢。
心里好像长出了一只手,颤巍巍的翻着《十万个为什么》,可是每一个书页里都只有问题没有答案,书那么厚那么重,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翻下去了。
大北敲了很久,里面一直没有回应。我趴在猫眼上用力看着,恨不得把自己缩的小小的这样就能钻进去一探究竟。
原来失落是会掏空一个人的。大北在遇见我的时候,他是被掏空了的,而此刻的我,也被掏空了。它在每一分每一秒中消耗着你,最后只剩下一个骨架支撑的空落落的身体。
我和大北坐在门外的走廊里等了一夜,开始他还跟我讲故事,就是那种五秒钟可以让我笑出声的故事。大北说他不想我回来,因为如果我选择留下,他以后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你会继续留下吗。他问我的时候,眉毛上挑着,好像也在配合着演戏似的。
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应该留下么。
你如果想和他继续演下去,你就留下。
我不想再和他一起表演了,他沉浸在自我为中心的享受中,他太过陶醉了,哪里能看见我呀。
后来我靠在大北的肩膀上睡着了,他的肩膀很宽敞,倚在上面让我想起了自己睡过的最舒服的一张大床。又柔软又温暖,连梦都深深的陷在里面。
天亮的时候我继续去敲门,还是没有回应。我想给陈勋打个电话,可是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记住过他的手机号码,离开了手机通讯录我根本无法找寻他。
我说,大北,我们一起去吃拉面吧。
我想用温暖填满自己,小面馆永远都是热闹的,老板自己身兼数职,脸上的皮肤和身上的衣服总是油腻腻的,和他的日子一样光亮。我让老板在面里多加了些牛肉片,用来填满自己,翠绿的香菜末撒在上面,芬芳混着热气烘着我的脸,那一刻我满足极了。
我想老板大概每天都活在这种满足的气味里,所以脸上总有光亮的笑意。
这碗面我只吃到一半,整个满足的仪式就被陈勋打碎了。他突然从旁边出现,掀翻了桌子。拉面馆老板脸上的光亮成了助长怒火的汽油,让他愤愤的叫嚷着,眼珠恨不得凶狠的从脸上飞出来。
后来,老板的一切演绎都成了沉默的背景,颜色也渐渐从彩色褪成黑白,我的眼里只剩下那个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陈勋。
他额头凸起的青筋,让我知道他是醉的,又是莫名愤怒的。不,这一次我知道自己惹怒他的原因,是我离开他逃走了。让他一个人留在冷清的午夜街道,独自一人咆哮,连一双关注的眼睛都没有留下。
糖糖!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陈勋的手伸过来,那一瞬我预感他的耳光要像个闪电一样响起了。大北这时从身后把我拉到一旁,躲开了我意料当中的攻击。
陈勋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险些让他忘了自己固定剧本的安排。在他过去64次的排练里,大北可是个从未现身过的人物。
大北的加入,让陈勋感受到了和他的耳光带给我的一样的措手不及。那一丝丝看似毫无滋味的报复的快感,如同面碗里遮挡不住的向上升腾的香气。让整个氛围充满了恶作剧得逞的惊喜。
陈勋用眼睛问我,大北是谁。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其实我是假装没有看到他的疑问,等他酒醒后,这真实发生的一切可能也成了他过往的一个梦。
糖糖,回家吧,好吗,我没有力气吵架了。陈勋的声调又变成了苦苦的哀求,柔柔的钻进了我的耳朵,把之前我原谅他的片段从记忆里翻箱倒柜的找出来。
我说好。
我是挎着大北的胳膊一起跟在陈勋后面回家的,路上我仰着头从侧面望了望大北,他的眉毛像是悬挂起来的胜利旗帜,他一定明白了我的心意。
家里的卧室地上躺满了二锅头的空酒瓶,陈勋一定是和挥霍自己的存款一样挥霍了留存在床底下的秘密。他把它们铺开了,倒空了,和被他一个耳光打碎的心情一起七零八落的扔在那里,像一个个无名的坟冢。
你是想死吗,陈勋。我的视线在空酒瓶周围打了个转。
我以为等我醒过来,你就会回来。可是我醒过来发现你不在,只能继续喝醉。可我反反复复试了很多遍,还是找不到你。
他抱着我开始流泪,他的眼泪像是旧宅子漏水的淋浴头一样无法关闭。我的耐心早就被锈蚀了,它断裂粉碎无法修补。
他的眼泪让我厌恶,同样的表演手法一次次的重复,而这个始终忠诚的观众,已经不在了。
我要带走糖糖。大北冷静的声音好像灼痛喉咙中的一片西瓜霜。
你是谁?
大北拉着我的胳膊,说糖糖,收拾你的东西,跟我走吧。
我看着陈勋,用力的点了点头。
陈勋把拳头挥向了大北,在我眼里那姿势像极了一个小丑。
他们的混乱厮打,让地上的空酒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大北也找到了他的角色,原来他的角色和殡仪馆里那个女人的男人们一个样,无论是不是穿着相同的黑衬衫。
我走进厨房里,在锅里接了水,认真并用心的煮着冰箱里剩下的最后一碗面。他们的吼叫像是必备的佐料一样,伴着我胳膊的搅拌节奏,一下又一下。
我把要把面煮的稠稠的,好像一个碎掉的看不清的表情。
和我脸上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