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几天,叶尔兰一直觉得就算自己入睡,其实也是醒的。
清晨窗缝微颤,微风在它喉咙里低吟浅唱。阳光触摸万物,每天照常从窗外无遮无拦刺探进来,将外界摇曳树影分崩离析、涂染了一地。
叶尔兰被封闭在北京近郊一栋警卫森严的2层别墅里,正式过上了“软禁”生活,随时准备接受传讯。由于案情过分古怪、暂时没有任何进展,他才得以免除牢狱之苦。出事后,中方允许叶尔兰的父母入境来京探视他,但大多数时间里,他仍然只能独处。
“失去奥运比赛资格”——这伤口经历刻骨铭心刺痛后,此刻渐渐结痂。叶尔兰尽量不去想,不经意间又常常萦绕心头,一如皮肤下新弥合的肉芽,阵阵灼痒,无以名状……所幸,幼年时吃苦耐劳的经历,和运动员长期训练培养出的特有沉静性格,使他很快从伤感中复苏,他每天都极力梳理案发前每个细节,从根须直至末梢。力求捕捉能帮自己洗清不白之冤的点滴线索,可他大脑中某部分似乎已被人剜去,从任何角度看都是空洞或空白!
就这个当口,他终于被传唤到若望面前:
再见康妮,叶尔兰心神一振。从她温润的注视中,他感觉两人初见时那种好感和信任还在。女孩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如石块在湖面砸出涟漪,使他心头又微微针刺——他想起自己目前的境遇,几乎等于个“杀人犯”,又不免锁紧眉头。
兰木扎布在他印象中仍是老样子,严肃冷漠、不苟言笑;康文海和另两位中国警察叶尔兰不认识;面对若弯教授明快的笑容,他才有一点放松,他本能感受到来自这个异国长者的和善,童年时只在外祖父眼里见过……
若望照例先向叶尔兰询问了一遍事发经过,都和兰木扎布描述一致。
“你认识这行字么?”手举青铜箭杆,若望目光一灼。
“我看不懂!”叶尔兰聚精会神看了好一阵,才回答。
“过去见过类似的文字么?”
“从没见过。”
“现在还能记起案发当天早上,谁端给你早餐?”若望继续问。
“那天早上我刚在餐厅落座,好像就有服务生给我端过来,是谁……我记不清了!”
“想想比赛中,谁递给你最后一支箭,那人长什么样?”
“我……不记得了。”叶尔兰每次回答都沉思良久,眉头最终挤出无奈。比赛当天他全副心思都在赛场,确实心无旁骛。
“很好我的孩子,现在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若望说着摘掉眼镜,走到叶尔兰跟前,他要求对方站着和他相对而视。
叶尔兰凝望那双蓝色法兰绒质感的眸子,若望整个笑容莫名开始向四外融化……很快,他注意到这双眼中出现异样:眸子似乎越睁越大,沙粒状蓝色素颗粒起先焰火状蹦开、夺目绽放;然后围绕瞳孔慢慢旋转,转成一个巨大流沙漩涡。那漩涡越转越快,中心漏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口幽幽刮起撩人神智的旋风、蓝色沙粒粘连着叶尔兰所有精神意志,正被一点点向里吸进去!他耳畔响起清晰的话语:
“听!听我的声音!”若望语音一改往日柔和,化成一根坚韧尼龙绳。绳套正箍住叶尔兰脖颈,绳子一抖忽然绷紧,强拽叶尔兰心智往前奔。力道蛮横、不容抗拒!叶尔兰感觉自己忽然拉长,变形成一条翻滚扭曲的长蛇,像被诱饵激发出饥肠辘辘的欲望,一股脑钻入那眼深不见底的流沙陷坑,他眼底瞬间变黑,心智一派混沌……
若望接着侧首在叶尔兰耳边,断喝:“睡吧!”右手用力在叶尔兰后脑一推,那颗头便已服服帖帖躺在他肩头。叶尔兰只觉自己被一道重逾千钧的声墙压倒,无力抵御,终于神志不清,沉沉睡去……
众人看得诧异,康妮忍不住凑过去看叶尔兰憨然的睡态;康文海和兰木扎布却识得,若望正使用的是现代催眠术中最神奇的一种“强行催眠法”。
催眠术(Hypnotism)一词源自希腊神话中睡神(Hypnos)的名字。一般指施术者采用特殊行为并结合言语暗示,使常人进入一种类似睡眠的暂时昏迷状态,而并非真正睡着。
据若望事后讲解:催眠术最早源于远古宗教神思飘渺的冥想。实际上也可算一种低等级的“通灵术”。因为人在催眠状态中,意念可飘忽脱离躯体,往往能释放大脑中那些被遗忘、删除或封闭的原始记忆——重新想起某些早已遗忘的细节……
此刻,半梦半醒中叶尔兰已被扶上沙发。若望坐到他对面,警方按下录音笔按钮,教授重新开始提问:
“案发当天在餐厅,谁递给你早餐?”
“……我当时低着头,没看清那人的脸……我只看到……他穿赛场工作制服,把餐盘直接端到我面前,转身就走开……我刚说谢谢……只看见他左手背上……好像有……一个纹身……”
“什么纹身?”若望语调攀升。
“好像……是一只大角鹿,后蹄翻转……背上长着对小翅膀……”叶尔兰嘟哝着。
兰木扎布和其他两个警官立时瞪圆了眼睛——这不太像是赛场工作人员或奥运志愿者的特征。
“比赛中,递给你最后一支箭的人,长什么样?”若望追问。
“……我扭头……瞟了一眼……他帽沿压得很低……看不见脸……穿工作员制服……很像……餐厅里给我早餐的人穿的那种!他的手……戴着手套……只看见这些。”叶尔兰昏迷中语音断续、迷离,不自觉口水已流到了腮角。康妮掏出自己的手绢,轻轻帮他擦净了。若望冲她做了个鬼脸。
“难怪那支箭上只有叶尔兰一人的指纹!”兰木扎布轻言自语。另两名警探也一致表示这些话很可能是真话,与他们辛苦调查的结果吻合。
教授竖起食指示意大家噤声,接下来即将进入关键环节:
“你射出最后一箭之前,都想到、或看到了什么?”若望终于提出最紧要的一个问题。
屋内一片死寂,像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刻。众人看见叶尔兰长睫毛轻轻翕动,全身骤然颤动一下,接着竟持续痉挛抽搐起来。他眼皮有时睁开,眼球陀螺般旋转滚动,声带犹如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呼喊不出、堵在喉头咆哮,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众人顿时慌了手脚,康文海伸手急扣叶尔兰脉门,只觉他心跳奇快;兰木扎布问教授是否需要打120急救?若望稍一迟疑,迅速捧起叶尔兰几近疯癫的头颅,再次施展催眠术在他耳边断喝:“醒来!”
叶尔兰猛然一挣停止抽搐,他胸口急速起伏,脸色惨白、额头布满黄豆大小的汗珠,半天才睁开眼睛,看上去十分疲惫虚弱。四顾中他遇见康妮柔软的目光,神智逐渐清晰……
若望见情况已趋于平稳,叫大家重新落座。他眉头微皱,面色严峻地说:“使用催眠术重新查找人脑失落的记忆,实际上需要当事人一部分意识游离体外,从旁观者角度对自己大脑记忆皮层重新进行探索!叶尔兰刚才的表现,显然出于精神与肉体间强烈的冲突,很可能因为凶手的邪恶意念已将他部分记忆强行封闭并诅咒,一旦有人胆敢接触这一禁区,他的精神就会崩溃!”
“为什么接触其他记忆却没事呢?”兰木扎布心生疑惑,他认为刚才差点就撬开谜底。
“也许因为那些记忆并不太重要。这意味着,就算我们抓到那个投毒和递箭者,他也可能只是个傀儡或者帮凶,并非真正的主谋!”
这些话分析的颇有道理,连兰木扎布也开始佩服教授的逻辑推理能力。
“可否利用中国功夫中控制经脉元神的内功,帮助叶尔兰清除恶灵的诅咒呢?”很久没插话的康文海试探着问。
“亲爱的康,恐怕没用。中国气功控制的是人体潜能;而意念物质,却在另一维次的空间!”若望苦笑道。
“教授,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兰木扎布已变得非常谦虚。
若望沉吟片刻说:“我认为,贵警方下一步应该分头行事:一方面你马上派人追查偷盗奥运工作服、左手背上刺有纹身的嫌犯下落;另一方面,我必须要确定,凶手到底是用哪一种通灵术控制叶尔兰,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破解和追踪的办法!”
兰木扎布立刻通知下属:按照叶尔兰证词所描述的嫌犯特征,撒开疏而不漏的暗线侦察网,对近期出现在奥运比赛区域和机场饭店的所有可疑人员一一进行排查,包括各国教练、运动员、志愿者,还有游客……
接下来,若望要求做另一个重要实验:
他向警方要来一面羊皮手鼓;一些能代替四氢大麻酚的新型致幻剂(对人体无伤害、不成瘾)取少量放入一个陶瓷坩埚……警官们满腹狐疑,又满怀期待地依言而行,大家都不明白教授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叶尔兰此刻已完全清醒。若望将盛放迷幻剂的坩埚挪到他面前,又吩咐除叶尔兰外其他人都必须戴上防毒面具。叶尔兰脸上涌出无奈苦笑,他知道自己将又一次变成实验品。不过为讨回清白,一切他都在所不惜。
蓝盈盈的火苗在酒精灯头跳跃,坩埚里化生缕缕白发妖娆的熏香,它们缠绕升腾,化作魅惑多情的纤柔手指,不断搓揉、挠抓叶尔兰鼻腔。顷刻,他上下眼皮重新开始打架,头颈不自觉轻轻摇晃起来……
康妮有时甚至觉得:教授这番折腾有些过分,好几次对他投去疑虑的目光;若望却一副专心致志的表情,白眉微微上扬,使他双眸更加炯炯有神。
正在大家迷惑接近顶点时,若望突然操起桌上那支凶器青铜羽箭,快速抓过叶尔兰的胳膊,用箭头猛一戳扎破了叶尔兰的一根拇指。霎时间,鲜红血液蚯蚓样缠绕、爬满了整个箭头,有的细流顺着箭杆滴滴答答砸落在坩埚中,烟雾里顿时弥漫一种刺鼻焦臭味!
若望表情坚定得令人发憷。他松开叶尔兰伤手,任由旁人替他包扎;自己则操起缀满摇铃的手鼓,一手飞快颤动发出急促、响尾蛇般奇异的铃声;另一手用木棍急速敲击羊皮鼓面,节奏湍急。他起身围绕叶尔兰转圈跳跃,同时声带一阵咕噜噜滚动,仰头发出一声声既像巨蛙轰鸣又似狼嚎的悠长怪啸,音调极其深远粗莽!
他不时喊出“扎列!扎列……”声声呼唤,像发情的雄兽引颈长号野性澎湃,将众人神思引向亘古不语的山峦和荒野……
几圈之后,若望又将叶尔兰从沙发上一把拽起,引领着已是神魂颠倒的神箭手,在宽敞的会客厅中央手舞足蹈、转圈跳跃。这时叶尔兰仿佛就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任其摆布。
现场观众只剩瞠目结舌的份。每人眼中都晃动着光怪陆离的画面,如懵懂婴孩略带黑色幽默的瞳孔、欣赏人间一幕荒诞喜剧。大家正不知所措,若望忽从坩埚内钳出一小段烧红的木炭扔在叶尔兰脚前,手头鼓声和口中长啸骤停!
叶尔兰一见此情景如遭毒蛇猛咬、突然浑身大抖,双目翻白。嘴里竟冒出一连串古怪难辨的话语!若望目中惊喜昙花一现,张口也说出一连串无人能听懂的怪话,语调极是神秘苍老,竟似与叶尔兰一问一答两相交流、神色鬼魅。
两人翻翻滚滚喊了片刻,若望再次举起青铜箭杆上的诡异纹饰,凑到叶尔兰眼前,高声用天鹅族(克普恰克)语问道:“这是什么字?”
叶尔兰浑身又一阵筛糠乱颤,眼球震颤着瞄向那行符咒,宛若牛羊屠宰前绝望瞥向磨刀石上霍霍作响凄厉狞笑的刀尖!终于,他嗓音变成消过磁的录音带,发出磨砂颤音,断续说道:
“为……为托米莉娅……复……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