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从托米莉亚口中诵出,依然令人眩目。
古老迷音力透颅腔,旋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令伊利亚斯如坠梦境,眼前景象模糊跳跃、变得像古老羊皮纸上行迹模糊的斑纹。
“你学会这段咒语,只要遇到危险就能随时呼唤猛兽魂灵奇力附体,使你瞬间拥有超常的强大力量,渡过难关。上次咱两在山洞里遇到狼群,我就是用它借来熊的力量,才保护我们脱险。”托米莉亚说的关切。
“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化兽巫术?”伊利亚斯奇道。
“不,这是御魂术,只能短期使用,所有的神力都是借来的,事后必须将这种力量物归原主。真正的化兽巫术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黑暗诅咒,是恶鬼附身,使用者的灵魂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变回人!”她说着都不寒而栗:“这些咒文传自阿玛宗人先知,字符天生带有某种魔力,掌握它必须从学习字母开始。”
两人席地而坐,托米莉亚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书写,耐心教学。转眼又是几天过去,聪明的伊利亚斯已基本掌握咒文读音,叶尔兰也暗中学了个透彻。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将来可能会用得上。
3日后,这对情侣来到查干郭勒湖畔。
叶尔兰记得只需骑行半日,再翻过一道大阪就是三道海子谷地。湖边已零星出现即将转到夏季牧场的独目族牧民。王子对这片故土无比熟悉,他不时将周围风景指点给爱侣。哪里是儿时和玩伴们放羊的大树;哪里是第一次被母亲责骂后独自徘徊的山丘……等他一转脸,只见托米莉亚眼中两汪清泉扑簌簌滚落,嘴唇咬得发白,好像梨花带雨。他发现战场上那个刀头舔血的女人,也有柔弱无助的一面。
他替她擦去眼泪,轻声抚慰:
“Jane,如果不是考虑到对母亲、对部族的责任,我早已和你回归斋桑湖,今天也许不会回来……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但我是独目人的王子,我有未尽的责任。”
“我们只是小别,不是么?”她含泪带笑。
“在国王谷再见到你,我要好好吻你,一刻不停!”连他都惊叹,自己也会说出这样情意绵绵的话来。他抽出箭囊里仅剩的那枚三翼青铜箭,递给托米莉亚:“这支箭我视如生命,我们的爱情也因它而起。给你作为信物,我对你的爱有如此箭射出、永不回头。”
女人听的感动,她解下腰间佩剑,连同咒语手卷一并塞给王子,作为回赠。一双热唇再次热烈黏合,直吻得天旋地转、大好河山为之空濛澄澈;天穹中一对对天鹅朗声啼鸣、朝霞在如境湖面绽裂出绮丽的鳞光。两匹马首尾追逐回环,终抵不住两人身体倾斜的重量而乍分,女人的雪青马被王子在后臀击了一掌,清越嘶鸣中扬蹄而去,他一直目送那团红色火焰般飘逸的长发消失在天际线尽头,这才转身奔去。
叶尔兰暗暗叹息:“凶器给了那女人,叫我怎么跟踪啊?”不过命中如此也只能作罢。
哨兵冲进独目王阿尔马斯的金顶大帐时,老国王正对自己召回的大儿子塔斯肯雷霆咆哮——因为塔斯肯的刚愎和骄横,前天刚刚率军在金山南坡吃了败仗,还白白让格里芬人掳走上千匹良马。阿尔马斯王长期的忍耐熬到了极限。
“禀告陛下——有人在山谷南坡发现伊利亚斯王子踪迹!”
老阿尔马斯一愣,惊惧只在他脸上停留不到一秒。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完阴阳怪气地说:“不争气的东西,腾格里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看来上天还是想让我把王位传给你弟弟……”他转过脸,鹰目中已是阴冷锐利,像柄尖刀戳进塔斯肯心里!
帐外已传来清晰的马蹄声,老国王疾步迎出去,迎接活着归来的伊利亚斯:“回来就是天父开恩。”老国王满脸堆笑张开双臂,用白眉毛挤走了眼中戾气。
“12名勇士都死光了!我侥幸活着,不过阿玛宗人已答应讲和……”伊利亚斯决定先隐瞒部分实情,小心试探父亲的反应,他压住内心波澜尽量显得沮丧。
“黑蒙怎么死的?”老头目光带刺,薄唇微阖露出一颗利齿。
“他为了救我被敌人所杀。”王子从容盯着对方眼睛。
“噢……愿他灵魂安息。”国王目光忽而柔和,散出父亲应有的慈爱笑容:“女人有什么条件?”
“只要互不侵犯,也不要再攻打格里芬人!”
老头一怔:“你不想拥抱你的父亲么?”他饶有兴趣地说。
伊利亚斯紧紧搂住老人,在他记忆里:整个童年时代父王都在血雨腥风中厮杀,周边的部落时而是盟友,时而又是强敌;那些从小和他同骑一匹马儿不同肤色的玩伴,很多人已死在无亲的铁蹄下。他感受不到多少父爱亲情,每当自己的表现不能让父亲满意,凌厉的马鞭随时会落到他脊背上,他还清晰记得那火辣辣的疼痛。伊利亚斯发现自己的心脏正被剖开——扔在天平两边上下较量!左边是血脉温情,右边是冷酷和残忍……
越过国王肩头,他看见哥哥塔斯肯正狠狠盯着自己,他那张阴鹜面孔活脱脱年轻时的父亲,脸上一簇纠结的箭伤,一只手将腰间刀柄握得发颤!
“他是怕我夺他王位,难道父亲已经有所暗示?”伊利亚斯猜想,从小哥哥就对他不友善。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下个月跟我一起参加国王谷会盟,咱们合力砍下格里芬王那颗狗头!北方牧场和金矿就还是归我们。”老头悉悉索索地在王子耳边嘀咕。
“可盟主是斯基泰王,他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自有安排……”老阿尔马斯眯眼一笑。
“我……我想先去看望母亲。”伊利亚斯满腹心事。
“当然!顺便问问我们参加会盟是吉是凶?”国王眼珠一转补充。
刚走进白帐篷,伊利亚斯就被母亲紧紧抱住,她喜极而泣,颤声说:“你活着回来了,我的宝贝,你还活着!”
“您早就看到了对么?妈妈。”王子热烈回应她。
“是她救了你,我的孩子!”AkKam脸上有些失色,陷入浓重的忧愁和悲伤。
“您也猜到了父亲会派人杀我,对么?”伊利亚斯直勾勾望着母亲的眼睛,抱住她肩膀,低声追问:“告诉我Ana(母亲),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并不是你父亲,而我……也不是你的母亲!”白女巫轻轻吐出这话,却好像耗尽了全身气力。
“天父啊,为何要生我在人间!”伊利亚斯声嘶力竭、双目通红,他踉跄跪倒在女巫面前,从小点滴积攒起来的脆弱亲情,完全在这一刻碎裂——就像野火灼烧过的草原、焦痕遍野。
白女巫泪眼涟涟好一会才开腔,说出一段尘封旧事:
“24年前,独目人和今天部分格里芬人本是同一部族,住在金山(阿尔泰山)以北,亲如一家。可是有一天,西方地平线上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叫辛梅里安(Cimmerian)的强大部落,他们奇装异服能征善战,他们的武士异乎寻常骁勇。一夜之间,独目人军队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带领残兵败将逃到山南三道海子的独目人首领,就是你今天叫做父亲的人;俘虏余众的辛梅里安首领,就是今天的格里芬王。事不凑巧,就在家园遭到强敌毁灭的前几天,我刚生下个孩子……”
伊利亚斯全神贯注听着,白女巫轻轻梳理木架上那只温顺的猫头鹰,故事继续着:
“那是个可爱的女孩,你父亲表面上视如掌上明珠,还曾对我许诺要让女儿变成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可事发那天夜里,他竟为了保全王位和性命、只带走了大儿子塔斯肯,却丢下我们母女两独自逃往南方!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不愿和你父亲说话,因为我心里怨恨,始终没办法原谅他……”母亲看着儿子,眼中无限凄苦。
伊利亚斯心中激愤:“您一定很伤心,后来怎么样?”
“万幸的是,格里芬王呼延别克并未伤害我们母女。他日后派人南下邀请我丈夫前来谈判。后来我才知道:梅里安人数众多,再加上投降的独目人部众,已不愿养活更多俘虏。格里芬王要求以金山为界,山北归他,山南归你父亲,永不互犯。但你父亲为了日后争利只愿意带走我,却让敌人扣下我们初生的小女儿,还建议格里芬王一位年轻阏氏(妻子)送给我们一个男婴,说双方应互换子女作为人质,以保证协议永远有效。”
“我想我猜到那男孩是谁了。”
“伊利亚斯,你永远都是我儿子。”
“Ana(母亲)我只有在您身边才能变得安静!”伊利亚斯瞬间体恤到母亲多年来忍辱负重的辛酸,心口涌起一阵热流,他已泪眼阑珊。
白女巫望着帐外远山,恬静如水畔开出的红柳花:“孩子,萨满祖先相信人的灵魂能转世重生——亲人们彼此只有一次的缘分,无论这辈子我和你会相处多久,只能好好珍惜共聚的时光,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你比你哥哥善良、正直、聪明。他虽是我亲生,日子一长,我不知不觉爱你更多一些……”
“那您的亲生女儿呢?”
老妇人微微哽咽:“直到前天,我偶然看见你父王手里握着当年我亲手为女儿戴上的项链,我才知道:格里芬王偷偷派人把她送往西方传说中的阿玛宗部落,把她培养成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又教唆她来袭击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在前几日和你交战时,已被士兵射死了!”她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
伊利亚斯心如火烧,忽然想起托米莉亚提起的伊萨莉,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为何自己从小就被父亲安插在一群自称为“王子”的儿童中间,那只是为掩人耳目,好让格里芬王误认为老阿尔玛斯子女众多,弄不清自己的去向;为什么老国王看到女骑士首领尸体上那串项链会伏地恸哭?那是他昔日送给爱女的银质熊头吊坠;为什么他怂恿自己孤军深入阿玛宗人腹地,并暗中吩咐黑蒙结果自己性命?他早就看出袭击王庭的女刺客来自阿玛宗人,却佯装不知,只不过想借阿玛宗人之手杀掉格里芬王的亲生儿子,挑起双方战争、自己坐收渔利!为什么父亲只要求自己跟他参加国王谷会盟、并设计暗杀格里芬王?因为他不愿让自己的亲儿子塔斯肯去冒生命危险……
王子觉得自己像落入冰窟的一个光身婴儿,浑身血管被冻裂开来!他脸上忽红忽白,精神恍惚、摇摇欲坠。母亲见状心如刀绞,她把王子搂在前胸,安慰道:“腾格里普爱众生,向来对人人平等,可你父亲永远不懂。在他眼里,世界只有他碗里一杯血酒那么小!正是他的贪婪、狂妄和卑鄙,害了你、害了他亲生女儿、害了塔斯肯和我,更害了整个独目人部落……”她越说越激愤。
“我要让他的阴谋破灭!”伊利亚斯突然厉声说道。
“你说什么孩子?他会杀了你!”
“他已经杀了我一次,我想努力劝说斯基泰王,维护东方的和约,保护我们部落太平。我只知道我生来是独目人,我爱生养我的土地和族人,理应为族人尽职,一切交给腾格里做评判。”王子说得越发坚决。
“要挫败你父亲挽救部族,只有一个办法。”母亲俯首对王子轻轻说着……
伊利亚斯走出白帐篷时,整个人变得像具行尸走肉,他心事重重,无心体会周围部众对他的怜悯——他预感王位继承权一定有变,但他早已不在乎。他对国王回复道:巫师认为国王谷一行会很顺利,老家伙很满意。
全部落唯一毫无保留面带喜悦的人,只有侍女索菲亚。
那一夜,叶尔兰在凉风中哆嗦着醒来,他都有点不适应自己真正的躯壳了。
大家围过来嘘寒问暖,康妮脸上比月亮还闪亮,使叶尔兰不自觉想起托米莉亚平日看伊利亚斯的眼神。“天哪,难道她真的喜欢上我了?”不知为什么,他这次不像以往暗自喜悦,反倒有些郁闷。
听完叶尔兰详细的陈述,兰木扎布接着问若望:“您觉得真正的凶手会出自哪一方?”
“既然箭杆上的铭文是——为托米莉亚复仇,凶手应该出自与托米莉亚有关联的人。既然不像是伊利亚斯本人。就有可能来自格里芬人或斯基泰王族。”
“斯基泰人?究竟是些什么人?”兰木扎布已知悉格里芬与独目人的渊源,对斯基泰却完全陌生。
“一个古墓中的神秘民族!”若望眼睛一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