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者只听一声尖锐铿锵，人影合而乍分，人人耳膜被割得嗡嗡回响。
伊利亚斯踉跄稳住身形，神情悲喜莫辨，握枪右手攥了又攥，他咬咬牙，左手扔掉只剩一半的残盾，左臂上血流汩汩泉涌；身后铁面骑士也半弓着腰，左臂下垂，肩头一个枪眼喷洒殷红；右手战斧柱着地面，面具眼孔中尽是惊骇。
没人看清这生死一线的交锋如何完成，只知一击之下两败俱伤！
片刻喘息后两人返身再战，疾风飞旋呼应、骄阳刺眼夺目；山谷豁口风起云涌，在天上回旋的鹰隼眼里，万物似都围绕两人逆光中忽隐忽现的身影生灭消融；天地几乎激烈旋转起来。双方杀戮快得只剩模糊轨迹，斧柄和枪杆不知何时均已寸断！
两人抽出腰间钢剑继续缠斗，叶尔兰第一次体验如此凶险的性命相搏，王子身体每一处溅血刃口都能清晰传到他意念感官！他蜷缩在黑暗头颅中，听得清伊利亚斯擂鼓心跳和每一次粗重湍急的喘息。
突然，王子脚下绊住一块碎石身形骤倒！叶尔兰仰视铁面骑士飞扑在伊利亚斯身上，双膝纠结锁死对手双腿，举剑猛戳王子咽喉！幸而被伊利亚斯左臂及时擒住手腕，但那条胳膊失血甚多，已经快耗尽了力气。凝聚阳光的剑锋一寸寸接近王子喉头……伊利亚斯近乎虚脱，他开始感觉意识离体飘忽，眼前一幕幕画面飞速回放——那是一张张脸，温存的、凶狠的、苍老的、慈悲的……有的极美、有的粗陋。某一刻他几乎想放弃抵抗，放弃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一方毛巾擦上叶尔兰昏睡的面孔，康妮惊觉他全身开始簌簌痉挛。鼻息急促、脉象紊乱，肤色从苍白转为潮红。她大声呼喊，立刻引来兰木扎布和若望等人。
“他这是怎么了，意念魂要归来了么？”若望猜测。
“不对！KaraKam分明说，要等到今晚由他亲自接引叶尔兰才会苏醒，现在才上午9点……”兰木扎布看看表，语气沉重。
老萨满一大早就外出买粮食去了，还不知何时归来。
大家手忙脚乱为他做人工呼吸，叶尔兰突然浑身一挺，四肢僵直像要努力挣脱什么，随即瘫软下来，呼吸停滞、脉搏全无，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康妮连点他几处穴位仍毫无反应，她终于绷不住抽泣来，刚开始只是簌簌流泪、后来干脆放声悲鸣，哭的肝肠寸断，就连平日玩世不恭的巴雅尔都看得心酸。
满头汗珠的兰木扎布忽然揭开叶尔兰紧闭的眼皮，兴奋地惊叫：
“别担心，他还没死！”
透过伊利亚斯翕动的睫毛，世界渐渐清晰起来：
叶尔兰和王子一样吃惊——势必插入自己咽喉的利剑莫名松懈，不停有温热粘液滴落王子面颊，蒙面骑士身躯忽然变得疲软无力。伊利亚斯挣扎坐起身来，一支箭力透敌人后颈从嗓子穿出，悬在眼前，对方已然死去！他推开尸体，双手下意识抹过脸孔吐出一口长吁。远远走来父亲和部落中的神射手。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国王走到近前，苍老的声音已恢复平静：“看看他们是谁！”这是所有独目族人都想知道的悬念。伊利亚斯摘掉尸体头上面罩，双手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拿捏不稳，铁盔当啷掉在地上。使人震惊的并不是瀑布样从盔中倾泻而下的棕色长发；也不是死者圆睁的灰蓝眼睛，而是那张脸。
王子一怔，撕开死者胸前包裹的皮甲，伸手入怀，却触到两个浑圆玉润的事物，伊利亚斯如遭电击！
“女人？”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一对乳峰还温热，触手可及。谁能相信人类最具母性温情的一对器官，竟会生在这杀人魔王身上？
“女人！”老国王和随从们尽皆失声，这就是带队屠杀上千巨人勇士的凶手？腾格里似乎跟所有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现实历历在目。
死者一张清丽鹅蛋脸，眉如弯月，精致的鼻尖微微上翘。朱唇微阖，隐约露出珍珠般的牙齿，似有无尽哀怨未及倾吐……
这一幕带给叶尔兰意识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刚才的殊死搏斗——他第一次深深感触游牧祖先的生存之道：贫瘠苦寒的旷野；有限自然资源；弱肉强食的边邻；无休止相互杀伐。像一道道魔咒，压榨出人类进化中尚未泯灭的兽性！逼迫每个人为求生都必须化为豺狼……他不禁又痴痴地想：在这张令人充满无限遐思的脸庞背后，是否也有过花前月下的私语？远在他乡的牵挂？抑或人类初生时最纯洁的梦想？
王子也默默望着女人遗体，眼中涌动莫名的哀伤和遗憾。
不远处“独目”巨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喧哗和惊叹。国王父子被吸引过去，原来士兵们清点敌人尸体时一一摘去面罩，竟发现其余12人无一例外全是年轻女子。血泊中满身箭簇插得像一只只刺猬，雪肤花容浸满殷红，全部香消玉殒。阿尔玛斯人告别母系氏族不久，对女性极为尊重。一些原本想要蹂躏尸体的士兵，无形中打消了念头……
“她们是哪族人？过去从没出现过。”王子重回刚才险些结果自己的女首领遗体前，他迷惑地问父亲。
“仔细搜查尸体，看能否查出些线索！”老国王同样迷惑。
女尸逐渐被宽衣解带，露出赤裸的身子。人们最先在她左后肩，发现一个诡异纹身……
叶尔兰暗中一瞥之下，心念狂跳——纹身分明是头鹰嘴大角驯鹿，后蹄翻转，脊背上生出一对小巧玲珑的翅膀，翩然欲飞……与递给叶尔兰杀人凶器者手臂上那个神秘纹身毫无二致！
“圣兽图腾……难道是格里芬族女人？”老阿尔马斯眼藏锋锐。
“格里芬人是有女战士，可她们装束与此人截然不同；我曾跟她们交过手，论武艺，根本及不上此人万一！武器式样也不像……”伊利亚斯缓缓摇头。
“接着搜！”
羊绒内衣逐渐往下褪，尸体胸口忽然露出一方手绢大小的鞣制薄羊皮，精心叠放。伊利亚斯展开一看：白羊皮正中绘有一张黑色人物绣像，画中人钩鼻深目、虬髯络腮神态阴鹜；长发披散两鬓结辫，前额正中冠冕拘束。唯一特殊之处，是人物眼瞳用黄绿两色羊毛绣成。肖像形神兼备，一望便是独目族首领阿尔玛斯王。人像下方还绣有一连串古怪符号……
叶尔兰借光细看，更觉心惊——有几个字符他曾见过，正是凶器箭杆上铭刻的鲁尼文（Rune）
“是斯基泰文，也是格里芬族文字……”老国王凝神细看。
“写的什么？父亲。”伊利亚斯显然和叶尔兰一样看不懂。
“……诛杀此人，定有重酬……”苍老的声调献祭给铅灰浓云。这次叶尔兰听得千真万确，正是上古克普恰克语，哈语的前世。
老阿尔马斯嘿嘿一笑：“有人巴不得我早死去见腾格里，雇了赏金猎头来杀我……格里芬王，真看得起我！孩子，这说明我们一统草原的机会，近了！因为有人开始恐慌了……”他眼睛弯如细线，须发迎风微微飘摆。
王子最不愿见到父亲这副神态，因为每当此时老人内心必诡异难测，让人心底发凉。伊利亚斯还清楚记得自己儿时，有一次亲眼目睹父亲手刃一个敌族部落俘虏，当父王抽刀离鞘的刹那，就是这副表情——不过这次老国王眼睛突然睁大，开始变成极度的诧异——他无意间看见那女尸脖颈后还挂着一枚亮闪闪的项链，立刻一把扯下那链子，捧在手心看了许久……
老阿尔马斯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噗嗤一声竟笑了出来，他越笑越急，声若癫狂浑身乱颤，脸上皱纹如渔网扭结，笑到最后双手掩面转身扑跪在地上，声音分明已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伊利亚斯痴痴看着父亲，老人背心节律耸动，抽搐得近乎呕吐……
一个终生戎马历尽血雨腥风、宠辱不惊老谋深算的人，会因何而哭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