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族,即斯基泰语的阿里玛斯普(Arimaspi)族。在斯基泰语当中,阿里玛(arima)意为一,斯普(spu)意为眼睛……”
——希罗多德《历史》第四卷 《麦尔波门涅》
昏暗中KaraKam对石冢下连连挥手!
方军、李为国、哈那提等人匆忙爬上坡顶,只见萨满法师扶住叶尔兰后倾的身躯,那一头柔顺金发毫无生气地垂在老人臂弯。
大家七手八脚将叶尔兰抬下去。电筒光扫视下,康妮看见他面容安详、脸色苍白。忙扣住叶尔兰手腕脉门,紧皱的眉心才逐渐舒缓——叶尔兰心跳微弱但却平稳;兰木扎布又检查了他的瞳孔,有光感、生命体征并未消失,只是身体对外界毫无知觉。
“他只是意念魂离开了,命魂还在。现在只能算是半个死人!”KaraKam解释。
“好比我们通常所说的假死状态——人的意念能量场离体,大脑中枢神经进入休眠,也就等于变成了植物人。”若望唏嘘补充道。
“他的意念还能回来么?”康妮话音听上去有些哽咽。
“明晚必须回来,否则他的肉身可能饿死!”KaraKam念叨着,眼神微显迷离……
叶尔兰牢牢记得:自己献祭的鲜血会成为萨满通灵媒介,将自身意念魂能量准确送入造箭祖先体内——他模糊只觉意识异常眩晕,眼前流光溢彩,所有感官被囫囵吸进一条白光隧道飞速前冲,转瞬又沦入黑暗。叶尔兰知道自己意念能量已进入别人头腔,他焦急寻找KaraKam秘密指点给他的“人体天眼”隐穴——那里是祖先意念的死角,只有寄居于此,两者意念魂才能相安无事,同时也能借他人之眼观察外界。
这是一座山谷边缘凿壁而建的简易铁匠铺,四五个高鼻深目的壮汉赤裸着上身,正来回卖力推拉土制泥炉风箱。红艳艳的炉火炙烤着他们满脸的汗水,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腥味;被叶尔兰意念附体之人突发短暂抽搐,就像癫痫病人。他莫名所以使劲摇摇头,很快又平静下来,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他嘟囔着抱怨一声,随后舀起一瓢滚烫的金属熔液,挨个倒入身前一列砖泥烧制的精巧铸范,待金属冷却,再从模具中取出许多花骨朵状的金属箭头。
叶尔兰意念逐渐清晰可以辨物,借宿主双目一瞟,立刻断定正是杀害乌恩的那种箭头无疑!细数之下竟有10个。
被他意识附体之人是个体格高大、身着红袍的金发男子。他开口吩咐,壮汉们立刻将微红的箭头入水淬火,在青石砂轮上细细打磨后再套装箭杆。金发首领望着还在冒烟的铸范(模具)出了会神,取来另一勺金属熔水依样又铸了一个同样的箭头。
“一共11个!”叶尔兰暗中计数。
金发人显然非常重视自己的作品,亲自打磨最后一枚。细微火花像思想的灵光,星星点点溅到他脸上。很快,一枚纤巧玲珑、锋锐绝伦的致命武器,已牢牢箍套在松木鹅翎箭杆上。
其余人都围过来观赏首领的杰作,被炉火烤红的脸像孩子一样兴奋。人们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叶尔兰稳住神,聚精会神倾听——他们说的并不是突厥语,却有似曾相识之处。滚动含混的喉音总在他快听懂时烟消云散!
夜渐深,劳作终于完工。金发男子与同伴们拥抱作别,怀抱11支新生羽箭独自走回营地深处一顶大毡房之中。远古时代,游牧先民都有严格的起居作息观念。睡神逐渐泯灭了金发人的意志,他躺下不久就发出微微鼾声。
腾格里总是眷顾孤胆英雄。叶尔兰开始谨慎探索这个完全陌生的大脑,遵循老萨满教诲,他还需要尽快联通祖先的语言、触觉神经中枢,使自己能听懂古人的对话。
灵魂偏偏是不知疲倦的。不久叶尔兰完成了神经联通,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助,意识清醒蜷缩在陌生人大脑幽暗的“松果腺体”内,只有耐心等待天明。忽而,他察觉一丝响动——帐篷门帘被人掀起,一条人影悄悄溜到金发人卧榻前。那人俯下身,双唇热烈地吻在熟睡中的男人嘴上,双臂蛇一样缠住他后颈……叶尔兰心智一阵眩晕,他能真切感受女子口中馨香、急促的气息。
男人已朦胧苏醒,他费力推开胸前丰盈的躯体,含混道:“我们不能!索菲亚……否则我今后无法再保护你。”说完恹恹转过身,女人痴立在那里,不一会她纤柔的身影簌簌发抖,嘤嘤啜泣……
时间回溯到公元前530年暮春(中原东周列国时代)
天未明,金发男子已醒来。他召唤索菲亚,一个细小长辫装饰前额的黑发少女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用柏树、杉树叶和乳香木捣碎的泥膏。她开始用手将这些泥膏仔细涂抹在男人脸上,动作轻柔却略显笨拙。
“索菲亚,请原谅我只能把你当我的妹妹,因为……我父亲绝不可能同意我们结合。而你……应当得到神的祝福。”男人紧盯着她。叶尔兰借助这双清澈眼眸,仔细打量她:
索菲亚和金发男子显然并非同族。她虽娥眉如黛,鼻梁挺拔,深邃的大眼不语也能言,却有浅咖啡色的皮肤。她眼帘低垂眼睛有些红肿,也许昨晚彻夜难眠。
“我知道!谁让我只是个被俘虏的奴隶?高贵的伊利亚斯王子。”她皱眉费力地说,鼻孔微微翕动,眼泪终究还是滚落下来。叶尔兰只能牢牢记住自己祖先的名字。
王子再没说话,他闭上眼。等泥膏干透才揭掉这些清洁物,顺手取过木制托盘里的一方青铜镜,叶尔兰第一次有机会正视那张脸——伊利亚斯约20出头,两鬓结有发辫,皮肤白皙;饱满宽广的前额正中,用金红染料绘出一个螺旋形燃烧的太阳;他鼻梁高直;一双海蓝色大眼深藏在浓密的棕黄剑眉之下。形象和叶尔兰很有几分相似。叶尔兰不禁讶然,想不到两千多年前古人已发明了“清洁面膜”。
伊利亚斯很快起身,怀抱装有11支崭新羽箭的皮囊走出毡帐。这些箭在叶尔兰心里一直纠结:“到底哪一支才是那凶器?如果分给了别人,又怎能知道它们的下落呢……”
2500多年前的阿尔泰山地,气候比今天更为寒冷。营地周围山坡上还堆着未化的积雪;阳光如剑刺透铅云插向下界;天光潋滟如水,空气中还弥漫着料峭春寒。
叶尔兰利用王子的短途穿行仔细观察这个远古部落:山谷中连成片的大毡房周边零星点缀着圆锥状Kos(哈语:简易房),形态和今天哈萨克的帐篷差不多;儿童三五成群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遗落长尾音哨声;士兵们盔明甲亮,磨刀霍霍,人人表情紧绷神情专注;最让叶尔兰吃惊的,是这些古人的体格特征——男子大都魁伟剽悍,金发或红发,脸庞饱满刚毅、眉弓强烈突起,鼻峰嶙峋,个头通常在1.90米左右,酷似今天的北欧“巨人”。每人额上都有一个太阳彩绘——正是若望口中鬼方“独目人”部落的标志;女人有的也戎装佩剑,妩媚花容中透出一股遮掩不住的英武和野性。不过这部落人种并不单一,叶尔兰还注意到一些细眼阔面的蒙古人类型;棕色皮肤的印第安类型;以及不同程度的欧亚混血儿。他们语调各异,似也并不统一……
未等叶尔兰参观尽兴,伊利亚斯已走进山谷中央正对三道海子巨冢的一座巨大金顶毡帐。帐中央一人背影高逾两米,亚麻色卷发垂及背心,身着蓝色金边窄袖长袍;头戴一顶束发金箍。正与身旁几个壮年甲士高声商议着什么,众人面前挂着一张崭新羊皮地图。
伊利亚斯朗声道:“父王,您吩咐我设计的新式箭头,我已经做好了。”
浅发人闻言转身,露出满脸花白长胡子和阴鹜的金绿色眼睛:
“我迫不及待了孩子!”他鹰钩鼻两侧裂出几许皱纹。
伊利亚斯毕恭毕敬取出10支羽箭,呈给年迈的国王。叶尔兰暗中目不转瞬盯着那10支箭:但见每支箭头都银光闪烁,箭峰侧翼镂刻精美三角纹,刚走过旱獭油的松木箭杆韧性十足,他目光扫过毫厘,箭杆上没有铭文!很明显这些都不是要找的凶器……
“银子做的?”老国王眉峰一挑。
“正是。”
“10支银箭……配上纯金王弓……好主意,斯基泰王一定会喜欢的!”
“可我不认为斯基泰王真会把Altun山(阿尔泰山古称)北面的乌科克高地还给我们。那里有数不尽的金矿,况且现在占据山北的格里芬人,是王族斯基泰人的血亲同胞。”伊利亚斯面露忧郁。
“不、他会的!不仅因为格里芬人,其实也和我们阿尔玛斯人(独目人)能攀上亲戚;还因为斯基泰王野心太大,他想要的可不仅仅是金子……”老国王阿尔玛斯诡秘一笑,他的名字也就是部落的名字。
“他还想要什么?他所征服过的土地东起阿穆尔河(Amurriver黑龙江流域)向西一直延伸到日耳曼尼亚的东界(今柏林东部)。虽然统治草原需要表面上的公平,让各地族人心服口服。”
“那你想以什么方式夺回金矿?”国王追问。
“我想,我们并不需要更多的黄金。这里的草场足够养活全部族人,我们更需要和平与交往,尤其是跟东方!”伊利亚斯神采奕奕。
叶儿兰暗暗心悸:想不到一块蛮荒苦寒之地,几千年前就已成为权欲争夺的舞台……可老国王接着说:
“你还太年轻,我的孩子。500年前殷人花言巧语使我们故国沦丧。政治家靠的是权谋,不是良心!”
话音未落,却有人跌跌撞撞往里闯,一名士兵左腿插着根滴血的箭簇,跪在众人面前:
“出事了!有一队蒙面骑兵冲破了我们北面的边防线,朝王庭冲过来了!”
“那200塔坎(Tarkan重甲骑兵)边防军哪儿去了?”老国王有些愠怒。
“阵亡136人,其他人跑散了!”传令兵气喘如牛。
“来人有多少?”伊利亚斯问。
“13人!”
“多少?”
“没错就是13人!我一一数过。”兵士瞳孔有些散光、嗓音打颤。可依然还是没人愿意相信这匪夷所思的答案。
“对方有多少伤亡?”
“完好无损!”话音刚落帐中数十人又是一阵惊呼;
“离这里还有多远?”伊利亚斯追问。
“大约50箭远……”
老国王白眉毛拧成团,面露惊疑之色:“区区13人,能斩杀我们最精锐的重甲骑兵100余人,而且没有伤亡,这不像是人,倒像是地狱里的恶鬼!”此话一出,大帐中立时弥散无形的压抑感。
“难道是——化兽人军团残存的余孽?”一个满脸红胡子的高大将领叫出声来。他话音未落……
“陛下,快发救兵!”又一匹骏马几乎冲进王帐,被勒在帐外四蹄踢蹬。马背上滚落一个浑身裂口淌血的汉子,一进门就要跌倒。伊利亚斯赶上去搀住他,认出正是本部的千夫长,只见他唇干口裂疾呼:
“魔鬼、13个骑马的魔鬼!杀了我们300多名弓骑兵刀手,剩下的人都吓破了胆,一哄而散逃跑了……”
“离此还有多远?”老阿尔马斯王手心已经沁出一层冷汗。
“还有20箭距离……”
“对方用的什么武器?”伊利亚斯心念急转,叶尔兰也紧张得如同身临其境。
“双刃战斧!3个长矛手,每枪必有一人毙命,他们动作快得像闪电!”千夫长一口气没接上竟晕厥了……
“父亲,请让我亲领300巨人近卫军去迎敌。”伊利亚斯已经按捺不住。
“派我去吧陛下,王子不该轻易冒险!”说话的正是红胡子将军,部落中少有的勇士,曾独自力劈一头西伯利亚虎。
老阿尔马斯点点头,意即赞同。伊利亚斯还想跟随前去,被父亲一把拉住:“最危险的战斗留在后头,有你的用武之地!”国王眼中神色复杂,更显阴沉。
时间居然化成陷入泥潭的赛马,越是焦急挣扎、就越是粘稠淤塞。帐中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包括国王在内人人都已拔剑在手,有的人手指却分明还是在微微哆嗦。
只过了一壶奶茶功夫,众人忽听帐外人喊马嘶,如一浪浪怒海拍岸而来的潮水发出低沉悲鸣;营帐倾覆垮塌声;女人孩子的尖叫声;金铁交鸣声;男人粗暴的吼叫和惨烈哀号声;惊龙升天的战马嘶鸣声……世界就在脚下,灵魂却在人人躯壳外游移!
众人站在大帐深处,却感觉天地几乎要被翻转。
“难道300名手眼通天的巨人士兵还是挡不住这13人?”帐中众人尽皆骇异!王子再也不愿坐以待毙,领着众将领当先冲了出去……
刚奔到大帐门口,门外陡然飞进一物,直撞伊利亚斯面门!他赶紧侧身闪过,却见那团毛茸茸红艳艳的事物在地毯上蹦了一蹦,“咕噜噜”一直滚到老国王和众将领面前,正是红胡子将军那颗双目圆睁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