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佛:世事本无常是什么意思
佛说:无常便是有常,无知所以无畏
有人说清初的词坛是属于纳兰性德的,他的愁、他的悲、他的情、他的苦在笔端化作一首首凄美的词,哀婉成为纳兰词的最后的基调。“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仿佛是纳兰容若一生最好的注解,字字血泪呕尽了他年轻的生命。清圣祖二十四年,纳兰殁,终年31岁。
纳兰容若死后的第13年,远在西藏,布达拉宫举行盛大的坐床典礼,仓央嘉措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这是清初继纳兰之后的另一位伟大的诗人。
这一年,仓央嘉措15岁。
巴桑寺中,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在高僧们教导下学问越来越精进。看着这位聪颖的学生学识大增,老师们心中欣慰不已。可是,不安潜伏在心中像一只小虫啃噬着身体。按照惯例,一个十五岁的灵童早应该行坐床之礼。转世灵童的坐床之礼,大多在十岁左右已经举行。十五岁,对一个还未举行坐床之礼的活佛来讲,这个年纪太大了。这么重要的仪式,第巴却选择沉默不语。是五世达赖喇嘛对灵童坐床有另外安排?还是桑杰嘉措随着权力的膨胀为一己之私不让灵童坐床?
质疑在巴桑寺高僧们心中种下不安的根系,盘根接错的纠结在心底。他们忐忑着,焦急着,却只能默然等待命运的安排。
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特定的轮廓,无论他是强大的还是弱小的,无论他是波澜壮阔的还是平淡无奇的,生命都是沿着它应有的轨迹缓缓前行,在自己特定的空间里,完成生命的一次次壮举。
仓央嘉措命途的转换,源于千里之外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像是一场急促的雨,把他推入政治的浪尖上。
1.战争,一场政治的序曲
彼时的布达拉宫,属于第巴桑杰嘉措。
这位青年卓越的才能让他成为五世最为信赖、给予无尚荣耀和权力的人。紧握在五世手中的权杖,在他圆寂后落在桑杰嘉措的手中。抱着尊敬和认同,西藏静默着这一结局。毕竟,桑杰嘉措能做的,许多人不能及。这位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不但把西藏原本分散的政治、经济权力全部集结在手中,他编著的医学、文学、天文学、数学方面的著作让后来者为之景仰。臣服在这个年轻人的脚下对他磕头膜拜,僧俗官员虽然没有面对活佛的虔诚之心,心中却是满满的敬畏。
此时的他,为了五世达赖喇嘛的遗愿,正在卖力的操持这西藏的大局。除了悉心培育灵童,让桑杰嘉措费心地就是布达拉宫重建。
这个高贵神秘地宫殿是是西藏人民的骄傲,是拉萨的灵魂。作为达赖喇嘛的冬宫,亦是西藏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它始建于松赞干布时期,为了迎接那位大唐的公主,红山之巅拉起一道道宫墙,一千多座华丽地殿宇在山脊上招摇。时光见证繁华,落寞见证沧桑。一千年以后,经历了火灾、雷击和岁月的腐蚀,布达拉宫众多宫殿成为废墟,直到罗桑嘉措执政时期,布达拉开始了重大的重建工程。浩大地工程一直持续到罗桑嘉措圆寂,最后成为桑杰嘉措生命中地一项重托。
以白宫为主体的建筑群,是历代达赖喇嘛居住和进行宗教政治活动地场所。桑结嘉措在白宫基础上主持修建了以五世达赖喇嘛灵塔殿为主地红宫配套建筑群,形成了布达拉宫完整的建筑规模。这颗“世界屋脊上的明珠”有着坚实墩厚的花岗石墙体,松茸平展的白玛草墙领,金色的殿顶镶嵌着巨大的鎏金宝瓶、幢和经幡,交相映辉,璀璨耀目。红、白、黄是布达拉宫鲜明地色彩。
康熙三十四年,布达拉宫的重建完全竣工。这项工程的完结,桑杰嘉措支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刚想喘口气,却不想又陷进了另一个政治漩涡。
就在这一年,从蒙古传来的消息,让镇定的他错落了脚步。
这是葛尔丹第三次大举内犯。
清圣祖三十四年九月,他率三万骑兵自科布多东进,顺着克鲁伦河的方向一路东下,那里是大清帝国地版图。这一场政治挑衅,作为中原的王中之王,康熙皇帝果断决绝,于第二年二月调集九万大军西征葛尔丹。
这是康熙朝少有的御驾亲征。
在大清的那块版图里,这次著名征讨郑重书写在清朝的史册。它记录在康熙皇帝那一卷,清晰透明。这位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十六岁智擒大清第一勇士鳌拜,将旁落大权汇集于自己手中的满洲皇帝,帝王权术深谙于心。平三藩,收复台湾,击退沙俄……他的伟绩,在满清三百年的历史中是一颗璀璨明珠。西征葛尔丹是他政治生涯的又一记丰功。
清末的魏源在编撰《圣武记》时曾记载:“是时,朝廷已平三藩,定陇蜀,收台湾,和鄂罗斯,天下无事,圣祖以噶尔丹势炽,既入犯,其志不在小,且喀尔喀不可使无地游牧也,六月集大臣于朝,下诏亲征。……”
这次亲征,远在蒙古的昭莫多。
“昭莫多”是蒙语,大树林之意。这片战场是明永乐帝大败鞑靼阿鲁台的地方。而今,这里即将多一笔战争的厮杀。昭莫多北有肯特山千仞壁立,南有土剌河蜿蜒静流,西有汉山横亘逶迤,其间平原数里,林木斑驳穿插其中。这是一块天然的战场。
五月十三日,康熙帝的西路军在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带领下,出宁夏、归化,越过黄色的戈壁和沙漠,进抵土剌河上游的昭莫多,距噶尔丹军15公里扎营,以切断噶尔丹军西逃科布多之路。东路军由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领越兴安岭西进,出克鲁伦河实行牵制性侧击。久经沙场的费扬古制定以逸待劳、设伏截击的方针,以一部依山列阵于东,一部沿土剌河布防于西,将骑兵主力隐蔽于树林之中,振武将军孙思克率步兵居中,扼守山顶。
昭莫多的大树林中,清军的黄账龙旗飘成天罗地网,只等葛尔丹这头猛兽落网。
战鼓雷雷,像沙漠鲜有的骤雨。盈盈翠色下覆盖的不知是灰色树木还是青灰色盔甲,鸟群混乱着拍打着孱弱的翅膀在林间呼呼啦啦,灰色眼睛中映着地平线上的狼烟滚滚。风急促的飞过,划过兵士的脸,带着细微的疼痛,却无人吱声。翻滚着绿叶下是康熙皇帝的六色铁骑大军。
清军营垒在昭莫多地平地上蜿蜒成一座黄色的城。清军整齐的阵势葛尔丹早在六年前就见到过,六年了,当初惨败的狼狈还触目心惊。命途早已定格,他不敢想象结局。
一个多年驰骋草原的骁勇战将,有的不仅仅是满腔热血,面对这样的战争形势,他的理智远远大于冲动的情感。大清的史册上记载着,这一战,葛尔丹不战而逃。
费扬古乘夜追击,俘歼数千人,收降三千人,噶尔丹之妻阿奴在战乱中身亡。噶尔丹仅率数十骑西逃。
这样的结局是葛尔丹始料未及的。他的仓皇和狼狈一如六年前。
那是康熙二十七年,游牧民族的大地上,葛尔丹聚集起上数万大军,年轻气盛的他亲率三万大军东进伊犁,越过杭爱山,占领了整个喀尔喀地区。喀尔喀三部首领仓皇率众数十万分路东奔,逃往漠南乌珠穆沁(今内蒙古乌珠穆沁旗)一带,向清廷告急,请求保护。
这胜利是葛尔丹金戈铁马的开篇。初期的接连胜利吸引了越来越多兵马归于其麾下,战争的欲望像是一把火迅速燎原了广袤地草原。面对康熙皇帝的告诫和责令,葛尔丹置若罔闻,反而乘势南下,深入乌珠穆沁境内。他带领着彪悍的士兵,用闪亮地马刀与沙俄地枪炮一路打到了距北京仅七百余里乌兰布通,北京城告急。
草原的烽火燎原了中原大地,康熙帝急命自己的兄长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弟弟常宁为安北大将军,迅速调兵北上抗击,北京城里都摆满了防御工事。
这是他第一次决定对葛尔丹亲征。
西北地马兰布通,千万余骆驼缚蹄卧地,背负木箱,湿毡蒙在骆驼的身上,摆成一条如同城栅的防线,这里被称为“驼城”。八月初一中午,清军火铳火炮在草原上肆无忌惮,驼阵中发出阵阵悲鸣。自午后至日落,驼阵轰断为二,葛尔丹的防线一瞬间溃退。他仓皇率全部军队撤往北面的山上。
乌兰布通一役重伤了葛尔丹的元气。随着葛尔丹的战败,他的队伍人员流失加剧。更可怕的是,他的军队中出现了瘟疫。这传染源源自中土,葛尔丹部队数次于清军交锋,染上了某种疾病。塞外气候干燥、地广人稀,传染性疾病稀少,相应地人们对疾病的抵抗力也差,这种疾病在葛尔丹败逃过程中爆发,进一步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更让葛尔丹头痛的是,通过两次雅克萨之战的交手,他的沙俄盟友对清政府十分忌惮,拒绝联合出兵南下的请求,所给予的财力、武器方面的支援,也非常有限。
当年呈上康熙帝的奏折有这样的记录:“噶尔丹去年败走以来,日以北徙,人畜屡毙,劫掠无所获。近者噶尔丹亲率兵来劫喀尔喀,至阿尔哈赖地方,又无所得,皆徒步而返,困敝已极。”葛尔丹的困窘可见一斑。
乌兰布通之战清军大捷。葛尔丹乘夜遁去,逃回科布多(今蒙古吉尔噶朗图)时只剩下数千人。
或许,正是这场战争结局注定了一个草原英雄的穷途末路,康熙三十六年三月,葛尔丹卒于科布多。
关于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其服毒自尽,有人说其不思饮食绝粒而死,还有人说其性交过度引发猝死,假假真真都是新闻的无聊花边。然而,他的任一种死法,都符合一个漠西猎食者狂诞不羁的性情。
另有民间传言,葛尔丹死讯传来时康熙帝正在黄河大堤巡察。听信使言罢,皇帝立刻跪于堤岸上叩谢天地。这匹凶悍的蒙古狼,差一点踏翻紫禁城的龙塌,如今,这双觊觎的眼睛终于被老天收了去,心悸还带着余温。
然而,吞在口中的食物尚存温热,抚远大将军费扬古的一封奏折寒噤这一喜讯。他这样写道:“据降人言,噶尔丹遁时,部众多出怨言。噶尔丹云:‘我初不欲来克鲁伦地方,为达赖喇嘛煽惑而来,是达赖喇嘛陷我,我又陷尔众人矣。’”
奏折在大清的朝堂上一片哗然,足以让康熙帝震怒。蛊惑煽动是战争的源头,肇事者很可恶,幕后黑手却更让人后怕。西藏教廷的煽惑让这个钢铁不入的帝王心有余悸。朝堂上还在商议处理事宜,另一个消息更让康熙帝惊异,在俘虏的藏人口中,他得知五世达赖已经圆寂15年。
这讯息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旋风,桑杰嘉措就在这旋风的端口。
2.葛尔丹和桑杰嘉措
熟知葛尔丹的人都知道,葛尔丹的一生,与黄教有着扯不断的关系。像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的生命与黄教有着难以言述的奇妙渊源。
深居布达拉宫的侍从回忆起五世达赖,总会念及他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一个是现在的第巴桑杰嘉措,另一个就是远在蒙古的葛尔丹。
自三世达赖索南嘉措在蒙古推广佛教以来,内蒙古地区民众一直是佛家的虔诚的信徒。作为蒙古准格尔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的第六子,青年时,葛尔丹赴西藏修习佛法,追随在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身边。
一个宗教的伟大教主,五世达赖亟待有政治势力帮助他推广佛教,树立黄教威仪。多年来,他长期与蒙古固始汗周旋,一个强有力的外部支援是这场持久战取胜的一个希望。巴图珲台吉的幼子、他的亲传弟子葛尔丹无疑将是未来决胜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这个孩子即使“不甚学梵书,顾时时取短枪摸弄”,仍然得到了五世的宠爱。
同样的年少气盛,一样的血气方刚,葛尔丹与五世所宠爱的另一位弟子桑结嘉措,在朝夕相处的学习过程中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们交往密切,情感日益笃定。
按照常理,葛尔丹是幼子,是无法继承汗位的,这与康熙九年发生在准格尔的一次内乱有关。公元1670年,葛尔丹的兄长僧格在准格尔贵族内讧中被杀,僧格的三个儿子年纪尚幼,无法撑起大局。远在拉萨的葛尔丹听说这一消息,遂向达赖佛请求回准格尔平乱。
作为一个熟谙政治权术的政治家,五世达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次难得的宝贵机会。葛尔丹虔信黄教,如果他此行成功,那么籍着他在准格尔地位的提升,准格尔部将是西藏政府的一个强有力的支柱。
不负五世所望,葛尔丹潜回准格尔后迅速集结势力杀掉了杀害僧格的作乱者。按照传统,僧格死后将由他的长儿子策旺阿拉布坦继位。可是,权利如同耀眼的珍宝,一旦拿到手中把玩,就迟迟不愿放下。葛尔丹天性喜好武力与权势,唾手可得的汗位又怎可轻易拱手出让?他废除了侄子的继承权,将权利紧紧握在手中,自己登上了汗位做了准格尔部的珲台吉。
不久葛尔丹俘获其叔父楚琥布乌巴什,击败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随后又占据南疆,势力扩大到天山南北。
这个结局大大超出罗桑嘉措当初的期望。在葛尔丹掌权后,黄教势力有如旌旗鲜明的王师,把内蒙古王室的御苑和民间的巷陌都控制在手中,它不讲理,不逻辑,却又好的让人心平气和起来。贵族阶层和草根民众都成为了活佛的信徒。葛尔丹本是活佛的弟子,自然更是虔诚。这是第一次西藏教廷能直接影响一个强盛部落的汗王。
康熙十八年葛尔丹正式统一了卫拉特诸部,五世达赖专门派使者赐予他“博硕克图汗”的称号,并赐给印敕。
那一年,葛尔丹刚刚34岁。
也就是在那一年,葛尔丹童年时代的伙伴桑结嘉措成为了雪域之上权势仅次于达赖佛的第巴。
两个五世达赖钟爱的弟子,在五世的庇护下,如同雏鹰开始伸展自己的双翼,开始自己激扬的人生旅程。他们不知道前方带给他们的是狂烈的暴风雨还是炽热的骄阳,或许,他们根本不在乎生命赐予的这些磨砺,仅仅是王座的华贵之光已炫了他们的眼,他们奔赴而去,义无反顾。
于五世来说,葛尔丹性格奔放豪爽,是草原英雄的典范。他更喜欢桑杰嘉措的性情阴沉,这才是政治场地最好猎手。这个弟子虽然年轻,却是他圆寂后值得托付的最佳人选,年龄不是智慧的资本,深沉的个性让人更懂得隐藏自己,这是一个政治家必有的谋略和权术。葛尔丹天生神勇,宛如草原上不羁的狼。桑杰嘉措是高原上锐利隐忍的苍鹰。这两个弟子,一个是西藏最好的辅助者,一个是西藏最有力的助手。桑杰嘉措也这么认为,葛尔丹的身上承载的不仅是自己的抱负,他肩负的还有来自西藏的希望。
战争的突如其来,桑杰嘉措起初有些手忙脚乱,占神祈祷,他为这个少年时期的玩伴在佛前虔诚的祈福。然而,葛尔丹的惨败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想到了所有的过程,却没有想到这结局。
此时的他,处在夹缝中左右两难。一边是他的盟友,日后的西藏政权的稳固还要这个盟友协助,一面是强大的清政府政权,西藏的将来还需要依附于它。这样的夹缝让人陷在罅隙中无法呼吸。他辗转反侧,几经思量,决定把最后的橄榄枝抛向葛尔丹。这是一个放肆的抉择。
错误,是人的生涯中必备的一道程序,即使是优秀的政治家也不例外。桑杰嘉措不知道,不管于西藏还是于自己,这都是一个致命的决定。
葛尔丹惨败后,他多番派人出面调停。这一行径于清王朝是一场公然挑衅。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葛尔丹的猝然死亡,这场变故更让他压下的筹码变成一纸空谈。他想借助葛尔丹之力驱逐蒙古和硕特部势力的想法灰飞烟灭。
政治局面让他陷入一个无望的绝境。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一道加急密函正由紫禁城出发疾奔西藏。
这是康熙帝深思熟虑之后的一道密旨。内文曰:
“朕询之降番,皆言达赖脱缁久矣,尔至今匿不奏闻。且达赖存日,塞外无事者六十馀年,尔乃屡唆噶尔丹兴戎乐祸,道法安在?达赖、班禅分主教化,向来相代持世。达赖如果厌世,当告诸护法主,以班禅主宗喀巴之教。尔乃使众不尊班禅而尊己,又阻班禅进京,朕欲和解准噶尔部,尔乃使有亏行之济隆以往。乌阑布通之役,为贼军卜日诵经,张盖山上观战,胜则献哈达,不胜又代为讲款,以误我追师。……可令与达赖相见,令班禅来京,执济隆以畀我。如其不然,朕且檄云南、四川、陕西之师见汝城下!”。
这是斥责,也是威胁。
桑杰嘉措的罪状一条条列在黄色的锦布上像是一根根索命的绳子,勒紧了他的喉咙。他曾在无边的夜里一遍一遍想象过事情的结局,却从不想结局是这样的意外。
他是有着惊恐的,可是,接下圣旨的那一刻,他又有着一瞬间的如释负重。这个他隐瞒了十五年的秘密,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桑杰嘉措下令厚待来使,然后召集心腹高僧商讨并拟定回信。《清史稿》中记录下了这段奏文:
“为众生不幸,第五世达赖於壬戌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五岁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变,故未发丧。今当以丑年十月二十五日出定坐床,求大皇帝勿宣泄。至班禅,因未出痘,不敢至京。济隆,当竭力致之京师。乞全其身命戒体,并封达赖临终尸盐拌像。”
他语气谦卑,措辞委婉,句句都是不得已的诚恳。
或许,这样的回答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得体的。其中的奥妙,紫禁城龙殿上的康熙帝心知肚明。蒙古的葛尔丹刚刚平定,出兵西藏只是一个帝王的政治手腕,这不是最好解决办法,他能做的是让西藏的证据往清王朝希冀的方向行走。藏族宗教政府与蒙古政府共治下的西藏稳固如初,藏地对活佛的信仰让远在京城的皇帝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远在东方的清政府也是鞭长莫及。康熙帝不是一个好战者,他只是把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
他给桑杰嘉措的是一个警告,这只是一个严厉的警告而已。
深思熟虑后,他肯定了桑杰嘉措的要求。
于是,仓央嘉措被这场政治风波推在台前。
3.主人来了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生命的经卷上写满流离,佛说,这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寂静的巴桑寺中,仓央嘉措的心被爱情填得满满的,明年达瓦卓玛十五岁了,在西藏,女孩子在十五岁的时候举行戴敦礼,表示男孩子可以追求这个女孩子。他想,等到达瓦卓玛十五岁了,他就娶这个女孩子为妻。每天,他静候着和达瓦卓玛相会的机会,却不曾想,他等候来的却是一个危机四伏的黄金王座。
寺院大门紧闭着双眼,它默然静立。师父们每天聚集在隐密的厢房中商讨着什么,他们时而凝重,时而焦躁,时而张偟,时而紧张。仓央嘉措从没想过,这一切都会和他紧密相连。
布达拉宫的宫殿飘逸着奇异的香味,在真正的主人到达之前,侍从们忙碌着,做着灵童入住前的准备工作。这座明亮仿若云端的宫殿灿如金屑,镶嵌着珍珠、宝石、琥珀、九眼珠的黄金宝座散着奇异光芒。时光漫长悠远,它空寂了十五年,静候了十五年,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活佛圆寂,迎请灵童。于拉萨,这是最紧张也会是最重要的时刻。桑杰嘉措与格鲁派的高僧聚集在大灵塔宗喀巴的佛像面前虔诚祷告。最后,他们确定迎请灵童的时间为藏历火牛年,即是公元1697年。在聂塘扎西岗,桑杰嘉措决定举行与仓央嘉措的首次会面礼。
这决定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慌乱而仓促。
隔着青翠的草原和茫茫雪山,他无数次眺望过那个遥远的城——拉萨,那无数次神往过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那里有琉璃宝树、七宝莲花,洁净的白房子常年飘着异香。他是要去往那个地方吗?
昨天他还是巴桑寺中一个小喇嘛,今天摇身一变,却成了西藏伟大的活佛转世灵童。生活的落差像是命运的一个玩笑,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剧本里,命运角色迅速转换让他落寞而伤感。
他只知道,从入巴桑寺的那一刻起,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这个不同不仅是吃饭打坐与寺中其他的寺僧不同,就连学习藏文,佛经都会有特殊的老师来传授。来自拉萨的曲吉和多巴应该是职位特殊的高僧,可是在他面前他们恭敬、谦卑,像一个信徒面对佛像的虔敬。更让他疑惑地是远在拉萨的那个第巴,每个月他都有书信询问他的健康和学习进程。是什么样的命运指使让他这样与众不同?他茫然过、彷徨过,却不得其解。一直到第巴的使者站在他面前宣布他是五世活佛灵童地时候,他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只是这样的答案太过唐突,太过蒙昧,让他无法抵触却又非常抗拒。
到拉萨去。这声音让他错乱又彷徨。
离开,是不是又一次的永诀?和父母亲离别的伤痛在心底还存有余温,他有些害怕这样的命途辗转,仿佛一次离别注定的是一生的失去。最让他落寞的,是他六世活佛的身份。他知道,一个黄教的宗教领袖,恪守的是格鲁派的戒律,格鲁派不能与凡俗世人相恋,不能享受情爱之美。他想起他的父亲扎西丹增,那个男子虽然一生贫困,却拥有人间最简单的幸福。他的先祖信奉宁玛教,没有清规戒律的束缚,他们聆听自然的召唤,享受爱情的欢愉。
戒律宛如一根绵长的丝线,一圈一圈包裹着他的全身,缠成一个巨大的茧。他试着挣脱,却发现命运早已不属于自己。早在那个美丽的门隅,他的命运已经交付给了整个西藏。
可是,曲吉说,他是观世音的转世,是西藏至高无上的活佛。布达拉宫等了他十五年,西藏的信徒也虔诚的祈福了十五年,只为等待他的归来。
他不能退缩,在这场政治角逐面前。
四月,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站在青翠的草地中间,浓郁的青草味道携着一股清新窜进鼻孔,让仓央嘉措有瞬间地清凉。四月,从错那宗启程,他踏上了拉萨的路途。
来不及和达瓦卓玛说再见,他被推进了黄色的鸾轿。
南方山崖的黑林,是他和达瓦卓玛秘密相会地地方。临走的前一天夜里,他偷偷去过那里,碧绿的树叶笼了一层黑纱,没有星、没有月,一切看起来凄清而凝重。他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没有达瓦卓玛在身边,落寞像是一条尾巴紧随着,他甩不掉它。
卓玛,卓玛,在心底他一遍一遍默念这这个名字。这个有着月亮般皎洁的容颜,太阳般温暖笑容的女孩子,他小心翼翼的把她的一颦一笑印在心尖。
黑色的崖壁上,他用尖利的石子刻下四个字:不要等我。
他知道,这一去,他永远回不来了。
黑夜在耳边开始它的旁白,伏在静夜的黑幕下,林间掠过飞鸟的声音,他的心战栗起来,这颤动让他觉得无边的冰冷。月华满地,树影凌乱着卧坐在地上纹丝不动,更显得山崖的清寂。仓央嘉措躲在石崖间饮泣,声音幽幽有如谁在吟唱悲歌一曲。凄清皎洁的银辉,更衬得他愈加苍白。这世界的空寂,在一个十五岁的寺僧的怀抱中,没有方向的奔走,茫然的追寻。他这样的无助像是失足落在水中,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爱情的缱绻化作千丝万缕的纠缠,变成为厚重的茧,让他陷入如焚的心境里。师父常说,佛渡有缘人。他是佛的化身,却渡化不了自己斑驳地内心。
落寞爬上他的皮肤,伤感表在眼角若无其事。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没有听清外面的喧哗声。揉了揉双眼,忧伤宛然一场梦。
不觉间,已经走到羊卓雍湖了。
蓝宝石般地湖水静溢的嵌在绿色的群峰中,蓝天、白云、雪山映在丝滑如镜的湖面上,这美丽让人惊心。在虔诚的藏民眼中,羊卓雍湖盛满的不仅是湖水,蕴满的也是吉祥幸福。每年,大批的信徒匍匐而来,只为睹一眼羊卓雍湖的风采,讨一杯祝福入怀。绕湖的藏民从不曾想,他们会有一天路遇活佛的鸾架。压抑不知内心的喜悦,俯首捂膝,他们埋下了诚恳的头,这是羊卓雍湖给予的最大福祉。
在往前行,就是浪卡子。浪卡子,藏语意为“白色鼻尖”,在羊卓雍湖的西岸,这里被称为“歌舞之乡”。这里,五世曾多次在丹增持法殿内讲经,而且五世达赖喇嘛舅父的庄园依然耸立,这是一个可以停留的安全去处。于是,灵童的轿子被抬往了浪卡子。
更重要的是,这个西藏未来的教主将在这里受戒。
拉萨的扎什伦寺,桑杰嘉措派侍从迎请了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西,他们要赶往浪卡子,为灵童准备受戒的相关事宜。
这一年是康熙三十六年,洛桑益西34岁,他温和慈善,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僧人。而当年那个年轻有为的青年僧人桑杰嘉措已经44岁了,少了年少的意气风发,眉宇间沉淀出岁月的沧桑,这些是时光给予的深刻印迹。这一年的九月初七,在丹增持法殿的金顶之上,法螺声响彻天寰,这种来自于海洋深处的悦耳妙音是生活在蓝色海水之下巨大的软体生物遗留在大地上的骨骼发出的声音,这低回的声音有如千万年前海潮的啸咏,又如古代军队中飞扬的号角,它们暗郁的歌唱萦绕盘旋,如桑烟般袅娜而上,奔上天宇。
这是灵童受戒仪式的开场。
沙弥戒是转世灵童第一戒。“沙弥”是梵文的音译,藏语中有人曾为“格慈”,汉人称为“求寂者”。沙弥戒后,受戒之人表示愿意接受寺院生活,接受佛法修行。受沙弥戒者大多是七八岁的儿童,但因为仓央嘉措特殊的身份和特殊的生活经历,一直等到十五岁这一年才公开身份受戒。
或许,正是这样特殊的宿命注定了他成为一个独特的活佛。
那天的天空一定洁净深邃,深海一般的碧蓝挂在天幕,惹得人眼睛生痛。九月浪卡子天地一片金黄,与它相得益彰的是这场盛大的受戒礼。精雕细琢的金塔、金曼扎、金瓶在阳光下晃着人们的眼,晶莹润洁的白玉碗,洁白如云的哈达,还有金绣的法衣、黄缎垫褥、黄缎靠背以及凡尘稀有的念珠、典籍和佛像,这些是班禅额尔德尼送于仓央嘉措的礼物。
佛境珍贵的宝物,仓央嘉措是很少见的,他看着这个和蔼的陌生人,觉得如此的亲切。洛桑益西亲手为灵童受戒。以后,他就是仓央嘉措的老师。他叩头行礼,向端坐于法座之上的班禅表示感谢,班禅慈祥的走下法座,庄重地向这位尊贵的弟子还礼。
沙弥戒后,洛桑益西为灵童取法名“洛桑仁钦仓央嘉措”意为“梵音大海”。在各大寺院高僧的簇拥下,第巴宣布达赖佛回归。
秋风涌进大经堂,亲吻着活佛颈上的哈达。叩拜声热闹成一片喧闹的海,冲淡了大殿中藏香浓郁的味道。人们虔诚的行礼,为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红褐色的僧衣簇集在一起汇成一片红色的海将他淹没,他有着落水的无助和凄凉。他紧紧抓住身边的桑杰嘉措,像是抱住了一颗救命稻草。
桑杰嘉措握着他冰凉的手,小心翼翼的捧着,像是捧着一头刚出生的小狼。这双坚定有力的手是当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赋予他的,现在他要回馈给五世转世的净体。
这华美的仪式是仓央嘉措活佛生涯的序曲。自此以后,他把他的生命交与西藏,交与那个伟大的佛。
清圣祖三十六年十月,桑杰嘉措与仓央嘉措一行人离开浪卡子,启程去拉萨。沿途信徒们顶礼膜拜,煨桑、诵经、钟鼓齐鸣,幡旗林立,数不尽的哈达、绸缎、金器、银器是僧众献给活佛的敬礼。
五天后,布达拉宫的司西平措殿内,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坐床典礼隆重举行,经过消灾、辟邪、沐浴等仪式之后,仓央嘉措登上五彩黄金宝座。为着这一世的荣光,司西平措殿一时权贵云集,康熙帝特派代表章嘉呼图克图前往祝贺。为了表示对坐床一事的重视,康熙帝御赐了大量珍宝,其贵重与稀有,让见者莫不赞叹。章嘉呼图克还呈现了皇帝的封诰和赦书,并授予封文,正式认定仓央嘉措为“第六世达赖喇嘛”。
像是梦一样的一段旅行,带着魔法的神奇把他推入到一个仙境里,只是,那时他不知道,这个用赞美和鲜花垒成的城堡竟这么不堪一击。繁华宽大的布达拉宫,溢满着甜甜藏香,不曾想最后却变成一道冷冷的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