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左梦玲来滴水岩小学任教的第二年初夏,小学校还没来得及整修,教室在左梦玲的反复要求下,又经过左梦玲父亲左贵山的支持,基本上修好了,并由草房换成了砖瓦房。但小学校的两间宿舍和一个小厨房还没来得及整修,虽然列入了计划,但在雨季前和暑假前是顾不上了,乡里、村里都表示,争取在暑假期间把三间草屋改造了,但雨季不等人,老天爷也不给面子,深山深处的大雨铺天盖地地下来了。那一天,下午雨刚一小停,左梦玲和学校其他老师依据经验和天气状况,决定提前放学,小学校的学生回家,小学校的老师也回家,原定值班的民办老师因为家里有生病的孩子,跟左梦玲说了一声,也打着雨伞回家了。独自一人在小学校,梦玲已经习惯了,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梦玲就抓紧时间批改作业、备好第二天的课,然后起灶做饭,想早点休息,然而,从下午四五点开始,这山间的雨就一阵紧似一阵,而且还伴着一阵阵的狂风,狂风暴雨在厮打着梦玲住的小茅草房,梦玲明显地感到小茅草房在颤抖,在摇晃,听见窗外“叭叭嗒嗒”的雨点声,听见窗外汇成小流的“呼啦啦”的流水声,梦玲有点害怕,尽管这种害怕已经有不少次了,尽管她认为自己一定能挺住,但她还是害怕,主要是害怕这破废的茅草房能不能经受得住这狂风暴雨的摔打。
“滴答———”一滴、两滴、三滴,小茅草房中间开始滴水了。
“漏雨了”,这现实一下充满左梦玲的大脑,左梦玲的心里默默急道,“别漏,别漏”。
雨水似乎不漏了,有半个小时没有滴答了,左梦玲又开始低头看书,但半个小时刚过,伴随着一阵更剧烈的大风吹来,小茅草屋经过更大的颤抖以后,“滴答”声又开始了,一下、两下、三下……眼看见地面有明水了,梦玲赶紧拿来洗脸盆,漏下的雨点开始“当———当———”地敲击着脸盆,很快,一盆接满了,梦玲又找来了小水桶……接着又找了脚盆、面盆、菜盆、茶壶……漏水好像永不消散似的,小屋里所有能盛水的东西全部用完了,再也没有可以用来接漏水的东西了。而最难过的是,由于那只是梦玲来的第二年,三间茅房与小学教室还没连成院,或者说,还没有把茅屋外的院墙拉起来。在狂风暴雨的深夜之中,梦玲不敢打开小屋,因为门外与野外、与深山、与大自然紧紧相挨在一起,梦玲不知开门后门外会有什么,尤其是在这风吼雨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间雨夜。梦玲站起来,搓着手,她在想办法,她突然想起来,刚来的头一年,有一次也是在雨夜,茅屋也是漏雨,由于余水灵是和她同住:“左姐姐,你别怕,有我呢。”余水灵从房里一角找来一根竹棍,往漏雨的地方轻轻拨了拨,捣了捣,“唉,挺灵”,真不漏了,而很快,老天也不落泪了不下了。有了这次经验,梦玲就在小屋里又找到了那根竹棍,又用那根竹棍往漏水的地方拨了拨,捅了捅,也灵了,好像不漏了,但不到一分钟,随着梦玲“坏了”一声叫,原来是滴答滴答的滴水,由于用竹棍捅了以后,下来的雨水变成了小水流,梦玲又用棍拨了拨,不但拨不住,而且水流越来越大。梦玲不敢再用竹棍拨了,瞬间,她被吓傻了似的,立在房屋中央,任漏水淋湿她的衣服。
梦玲的确是被吓住了,呆呆地站在房中央,任雨水和泪水从头上,脸上淋下,突然,她“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虽然哭声很大,很响,很难忍,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山深夜,谁也听不见,谁也顾不了,谁也不会来安慰。梦玲一阵号啕大哭之后,明显感到地面上水已经浸泡了她的鞋,这才缓过神,赶紧把地上不能湿水的东西往桌子上、床上转移。
很快,小屋的水几乎积攒了半尺深,由于门槛不高,门缝有隙,超过半尺的水顺着门缝开始往外流。
左梦玲尾缩在床上一角,双眼不停地流泪,双眼死盯着那盏孤弱瘦小的煤油灯,好在刚才把煤油灯抱出来了,她的眼泪渐渐不流了,她的眼神先是恐惧,接着变成了孤独无助,又变成淡泊和平静。她在心里呼喊:“爸爸,你在哪里,你知道女儿在这里受苦吗,爸爸……”
梦玲又在心里呼喊:“妈妈,你在天国要保佑我呀,你不能让我在这里受苦呀,妈妈……”
梦玲更在心里呼唤:“袁方,你在哪里,你这个死袁方,坏袁方,你为什么不出现,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会让我在这里受苦吗……”
哭喊声再大,没人能听见,心情再差再坏,也无人能知道,左梦玲眼前能看到的是可怜巴巴但顽强亮着的煤油灯,脚下是明晃晃能流的雨水,小房子能抢救保护的东西堆在床上和桌子上。耳朵能听见的是窗外肆虐不停的风雨声,还有从房顶落下的,落进地面水流的“吧嗒”声,左梦玲想走走不开,想躲躲不掉,她只能面对,而且要坦然面对。
左梦玲在心里祈祷:“只要煤油灯还亮,只要还有光明,我就不能害怕,就不会害怕,害怕多了,害怕过了,我不会再怕了。不就是狂风暴雨吗?不就是屋破雨漏吗?还有什么呢?既然来这里,就不怕吃苦,如果怕吃苦,就不会来这里,老天呀老天,你的肚子烂了吗?为什么总下个不停,你不可能永远下个不停吧,我等你,总有那个雨停风住,云开日出的时候。”
左梦玲坐在床的角落里被狂风暴雨惊吓了一夜,被破屋雨漏挤对了一夜,被孤寂恐惧折磨了一夜。她一夜未睡,一夜没合眼,泪水滋润了她一夜,思念陪伴了她一夜,斗志激荡了一夜。当第二天雨过天晴,风和日丽,雨后彩虹挂在天地间的时候,她依然一脸春风地打开门,上课,迎接她的弟子们。
左梦玲讲完这段,眼眶里充满了泪光,李琳琅也满脸热泪,但没有说话。
张秀巧突然冒出一句:“姐,真苦了你了。”
“你没睡着。”
“姐姐,你能在这穷山区苦苦干七年,对山里人那么好,又对孩子那么好,你得到幸福是应该的。”
“你也知道我有幸福了。”
“知道,好人有好报。”
琳琅说话了:“姐,到这深山来做老师,条件这么艰苦,你不后悔吗?”
“后悔!苦的时候,累的时候,尤其是孤独的时候,寂寞的时候,还有特别是害怕的时候,也有后悔的时候,但既然来了,后悔有什么用,就不后悔,咬牙坚持,寻找快乐。”
“快乐在哪里找?”
“在学生中间,在山民之间。山里孩子朴实、纯真、善良、能吃苦,有许多孩子每天上学要跑三四十里地,但他们整天乐呵呵,只要能让他们读书认字,只要能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他们就高兴。”
“姐,还有什么稀奇的事,你给俺讲讲,酒醒了,反正也睡不着。”
“就你俩妹妹能熬,你看那俩姐姐,睡得多香哇。”
“她们,她们俩心思没有我们俩重,她们睡得甜,我们睡不着。”
“你们俩有什么心思,说出来姐姐给你排遣排遣。”
“姐姐能救一个人,但救不了我们这一群人。”
“此话怎讲?”
“秀巧,还是我来讲吧。”李琳琅把身子往左梦玲身边靠了靠,“梦玲姐,跟你说实话吧,我们四个人同时爱上了一个人。”
“啊?”左梦玲大是吃惊,“有这种事?”
“是的。”
“那这个男人怎么选择,他爱的是谁?”
“他对我们都不错。”
“他不可能你们四个都爱吧。”
“不是四个都爱,而是我们四个,他一个也不爱。”
“那就奇怪了,你们一个个貌如天仙,心地又这么好,他为什么不爱?”
“我们弄不懂他,也可能他的爱远在天边,也可能他的爱无边无际,也可能他的爱天已注定,注定与我们没有缘分。”
“他有爱的人吗?”
“当然。”
“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我们四个人一块出来找答案。”
“找到了吗?”
“应该说,找到了。”
“找到了?他的那个她在哪里?”
“在哪里?远在天边……”
“姐姐,”秀巧又挤到左梦玲身边,“你还给俺讲讲你的故事吧,你在什么山、北京的什么山?”
“北京的香山。”
“香山的爱情多特别,多新鲜。真让俺羡慕,你再讲讲你们分别以后,你又碰到些什么?”
“姐妹们,冲着你们碰上爱情难题,我给你们讲讲,我能在这宝山深处的偏远地滴水岩扎根立足,主要靠两种力量支撑,一是学生对我的爱,二是我对远方的爱。告诉你们,我的爱人叫姚远方,他终于找到我了。”
“远方?”
“姚远方。”
“对,我习惯叫他‘袁方’,昨天我才知道他叫远方,姚远方。我相信能找到他,上苍保佑,他找到我了。”
“你真幸福。”
“是的,我很幸福。明天正好星期天,我们小学校和村里都没有电话,我要去乡里给远方打电话,我期望听见他的声音,更盼望他尽快到我身边来。”
“你幸福,真是幸福。”
“幸福。所以我一定满足你们的要求,还给你们讲讲我的经历,多半是一些难受的经历。”
“好,我喜欢听。”
“特别困难的事都出在刚来的那两年,因为山里穷,因为条件差,那是来滴水岩小学的第二年冬天……”
山里山外,山沟里都被这茫茫白雪掩埋了,满天一片皆白,到处银装素裹,山里冬景非常的壮丽好看。由于雪大,能来上学的学生不多,来的能上学的,左梦玲就和几位民办教师给他们上课,并多布置一些作业,尽可能地让学生在家学习。雪一直在下,已经有两天学生都不能来学校上学了,因为天冷,雪大,学生上不了学,连民办教师也都回家了。学生和老师回家前,尽最大能力帮助左梦玲准备好一切,足够的饮水、足够的取暖用的木材,尽可能多的粮食。由于已经在滴水岩整整两年,又经历了夏天漏雨的洗礼,左梦玲无论是能力和心态,都能坦然面对深山区的困难、孤寂和恐惧了。茅草屋又经修缮整理,再下大雨大雪也不会漏了,宿舍与教室的院墙也已经砌得半人多高了。本来半个月前可以完工了,但由于包工队队长家办喜事,就推迟几天,结果这一推迟就碰上了百年未遇的山里大雪,大雪一下下了五六天,然后就是北风、小雪,天没有放晴。学生连学都上不成了,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半截院墙,恐怕只能等开春,至少要等到老天变晴,大雪融化之后才能盖齐。但对左梦玲来说,有吃的,有喝的,有烤的,房屋坚实,食物充足,白天看满天皆白,山舞银蛇,夜晚读书备课,还有时间与远方说话交流,难得的悠闲,难得的休息,倒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尤其经过夏天屋破漏雨的事件以后,左梦玲更看得开了,来这里就要随时准备吃苦,随时准备应对各种困难的局面。
这一天,雪仍在下,到傍晚时分,雪下得更大了,因为学生没来,老师早走了,梦玲就早早生火做饭,吃完饭后就紧锁房门,待在自己的小宿舍里,打开父亲为自己买的收音机,把炉膛里的火捣得旺旺的,一边听音乐,一边批改作业。作业本来就不多,因为学生两天没来上课,作业就更少了,批改完作业,就看了一会小说,翻了翻《小说时报》,小说也翻完了,就又摊开日记本,开始给远方说话。
“袁方,雪下得真大呀,大雪后的山河大地,洁白美好,空气清新,雪,晶莹飞舞,白雪把绿树装点得银花点点,多姿多彩,把小草挤压得低头弯腰,楚楚可怜,把河结成冰,把沟刷成白,山风卷着飞花片片,遍地起飞起舞。深山里的雪天真美,真安静。你在哪里,是在山里还是在平原,也许在城市,城市就不行了,在城市刚下雪还能欣赏窗外的美丽,但很快就被人、被车轧成黑色,雪白的雪变成黑水污泥,多让人心痛呀,你千万不要用黑脚去踩白雪呀。
“袁方,我们已经分开两年了,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找你,想你。今年暑假,我又去了一次北京香山,但找不到你的影踪,我又托人找叫‘袁方’的人,找了几十个,但没有一个跟你一致的。你在找我吗……
“袁方,我在学校已经习惯了,上次已跟你说过,经过去年落水和今年夏天漏雨的事后,我更坚强了,你放心,我一定勇敢地活着。好好地工作,等待我们相逢的那一天……”
左梦玲正沉浸在与袁方的交流中,她有说不完的话要向袁方倾述,有诉不完的情要向袁方表达,正当梦玲在说在诉的时候,突然“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