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作于1928年1月5日至16日,1928年3月出版发行,共24篇,此前均未发表。现据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卷选其中10篇编入。
述 怀
我几曾说过我要把我的花瓣吹飞?
我几曾在监狱中和你对话过十年?
但你说我已经老了,不会再有诗了;
我已经成为了枯涧,不会再有流泉。
我不相信你这话,我是不相信的,
我要保持着我的花瓣永远新鲜。
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鸟一样,
乘着和风,我要在晴空中清啭。
我头上的黑发其实也没有翻白,
即使白发皤然,我也不会感觉我老,
因为我有这不涸的,永远不涸的流泉,
在我深深的,深深的心涧之中缭绕。
我的歌要变换情调,不必常是春天,
或许会如象肃杀的秋风吹扫残败,
会从那赤道的流沙之中吹来烈火,
会从西比利亚的荒原里吹来冰块。
我今后的半生我相信没有甚么阻挠,
我要一任我的情性放漫地引领高歌。
我要唤起我们颓废的邦家、衰残的民族,
我要歌出我们新兴的无产阶级的生活。
朋友,你不知道我,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
在白昼的阳光中有时候我替我自己烦恼,
但在这深不可测的夜中,这久病的床上,
我的深心,我的深心,为我揭开了他的面罩。
1928年1月5日
歇 司 迭 里
姑娘,我不能爱你,
请你不要焦躁。
我就爱上了别的姑娘,
请你也不要懊恼。
你为甚么要造谣言,
说我和妻儿已成歧路?
说我是骄傲异常,
我所有的爱人无数?
我纵有无数的爱人,
这于你有甚么紧要?
革命也是我的爱人,
你难道也要和她计较?
我与你并没有甚么怨尤,
姑娘,我只是不能爱你。
你何苦定要和我寻仇?
你真是害了歇司迭里!
1928,1,5
歇司迭里(Hysteria),癔病,神经症之一种。有时也用以形容情绪激动,举止失常的状态。
怀 亡 友
朋友,你那赤铜色的面孔好象还在面前,
你那微微口吃的声音好象还在谈天;
但你的头颅是老早被人锯了呀,锯了,
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被抛在哪边。
我们的相识虽然还不上半年,
我们的亲密实际上如同兄弟一般。
你有一个赤诚的性格,不免迂得一点,
但别人说你的计谋是十分周全。
那时候希望还笼罩着我们的大陆,
我们同居在岭南,革命的策源地点。
那时候是你劝我参加实际的行动,
我兴高采烈地随着大军北伐中原。
那时候你留守后方,在我出发的前天,
你曾在一座餐馆里大开饯别的欢筵。
那时候你赠我一个徽号“戎马书生”,
我真真感觉得十分夸耀,十分荣显。
我们别后也不过仅仅半年,
革命的潮流涨到了帕米尔高原。
我们已经扫荡了中原的半壁,
长江流域的租界也快要次第收还。
那时候我们大家都笑脸开颜,
全世界的被压迫者都在为我们喜欢;
但不幸我们的革命在中途生了危险,
我们血染了的大旗忽然间白了半边。
那时候从后方逃到前方,你想直趋武汉,
但不料就在这春申江上你便遭了摧残。
你的生命不消说会长留在天地之间,
但我们的革命势力呀已经是五零四散。
不过我们也没有一个人在抱着悲观,
我们相信着革命是操着最后的胜算。
所悲的是减少了你这样热诚的同志,
所悲的是牺牲了许多勇敢的同伴。
啊;朋友,你的头颅是老早被人锯了,
一直到现在不知道你被抛在了哪边。
不过你那口吃的声音还在和我说笑,
你那赤铜色的面孔还活在我的面前。
1928,1,5
亡友,指孙炳文。孙炳文(1885一1927),四川省南溪县人,一九二二年九月与朱德同赴德国,在德国加入中国共产党,是****旅欧支部成员。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归国。一九二六年任广州黄埔军校政治部副主任时与作者相识。后任北伐军政治部后方留守主任。一九三七年四月由广州赴武汉;途经上海时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在龙华特务处惨遭杀害。
黑夜和我对话
“我杷地球拥抱着了,我是黑夜。”
“你是黑夜,其实你只抱着半边。”
“抱着半边?唉,我倒要问你:
哪个爱人和爱人拥抱能够抱全?”
“你抱着了又有什么?我也问你。”
“我可以使世上的人少做些罪恶。”
“罪恶!都是在你的羽翼之下长成!
你的话十分靠不住呀,你要晓得!”
“不过我在这时候可以使世人安眠。”
“哼!那做夜工的工人我却不敢保险——
我劝你不要再夸讲你的功德了吧,
我在这儿睁着眼睛睡了二十四天。
“你的朋友是那钢丝床上的温柔缱绻,
你的职务是守护那灯光灿烂的华筵,
那儿有跳舞,有音乐,有无数高华的装饰,
那儿有 curacao,vermouth,brandy①的酒泉。
“你的面孔也好象沽戴着了无上的荣典,
你同非洲的黑人、印度的巡捕站立门边。
你哪管贫苦的工农们睡的是甚么地点,
他们睡在木板上,土炕上,还有恶梦盘旋?
“你资本化了的黑奴,你印度巡捕的鬼脸!
去吧,去吧,去吧,你不要在这儿和我纠缠!
西半球的资本家们在欢迎你,欢迎你了,
我不愿见你的尊容,只好闭着眼睛不看。”
1928,1,6
①curacao,柑香酒。verm0uth,苦艾酒。brandy,白兰地酒。
对 月
月亮,你照在我的窗前,
我是好久没有和你见面。
你那苍白的圆圆的面孔
和我相别好象有好几十年。
我的眼中已经没有自然,
我老早就感觉着我的变迁,
但你那银灰色的情感,
还留恋着我,不想离缘。
我没有你那超然的情绪,
我没有你那幽静的心弦。
我所希望的是狂暴的音乐
犹如鞺鞑的鼙鼓声浪喧天。
或者如那浩茫的大海
轰隆隆地鼓浪而前,
打在那万仞的岩头,
撼地的声音随水花飞溅。
啊,我的心中是这样的淡漠,
任有怎样的境地也难使我欢呼。
你除非照着几百万的农人
在凯旋的歌吹中跳舞!
1928,1,7
如火如荼的恐怖
我们的眼前一望都是白色,
但是我们并不觉得恐怖。
我们已经是视死如归,
大踏步地走着我们的大路。
要杀你们就尽管杀吧!
你们杀了一个要增加百个:
我们的身上都有孙悟空的毫毛,
一吹便变成无数的新我。
我们的眼前一望都是白色,
但我们是并不觉得恐怖,
我们杀了一个要警惕百个,
我们的恐怖是如火如荼!
1928,1,7
峨嵋山上的白雪
峨嵋山上的白雪
怕已蒙上了那最高的山巅?
那横在山腰的宿雾
怕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蜿蜒?
我最爱的是在月光之下
那巍峨的山岳好象要化成紫烟,
还有那一望的迷离的银靄
笼罩着我那寂静的家园。
啊,那便是我的故乡,
我别后已经十有五年。
那山下的大渡河的流水
是滔滔不尽的诗篇。
大渡河的流水浩浩荡荡,
皓皓的月轮从那东岸升上。
东岸是一带常绿的浅山,
没有西岸的峨嵋那样雄壮。
那渺茫的大渡河的河岸
也是我少年时爱游的地方;
我站在月光下的乱石之中,
要感受着一片伟大的苍凉。
啊,那便是我的故乡,
我别后已经十有五年。
在今晚的月光之下,
峨嵋想已化成紫烟。
1928,1,8
巫峡的回忆
巫峡的奇景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桩。
十五年前我站在一只小轮船上,
那时候有迷迷蒙蒙的含愁的烟雨
洒在那浩浩荡荡的如怒的长江。
我们的轮船刚好才走进了瞿塘,
啊,那巫峡的两岸真正如削成一样!
轮船的烟雾在那峡道中蜿蜒如龙,
我们是后面不见来程,前面不知去向。
峡中的情味在我的感觉总是迷茫,
好象幽闭在一个峭壁环绕的水乡。
我头上的便帽竟从我脑后落下,
当我抬起头望那白云叇叆的山上。
轮船转了一个湾峡道又忽然开朗,
但依然是摩天的群峭环绕着四方。
依然是后面不见来程,前面不知去向,
虽然没有催泪的猿声,总也觉得凄凉。①
我觉得人生行路就和这样相仿,
虽然所经过的道路,时刻,有短有长。
我们谁不是幽闭在一个狭隘的境地,
一瞬的昙花不知来自何从,去向何往?
那时候我还是只会做梦的一个少年郎,
我也想到了古代的诗人,他们的幻想:
有甚么为云为雨的神女要和国王幽会,
但我总觉得不适宜于这样雄浑的地方。
巫峡的奇景我只能记得个模糊影像,
我当年的眼睛实在也还是一个明盲。
有个机会时我很想再去详密的探访,
但我这不自由的身子不正想向国外逃亡?
啊,人生行路真如这峡里行船一样,
今日不知明日的着落,前刻不知后刻的行藏。
我如今就好象囚在了群峭环绕的峡中——
但我只要一出了夔门,我便要乘风破浪!
19281,8
①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血 的 幻 影
昨天的这个世界好象快要崩溃,
今天的这个世界又回复到混沌以前,
我周围是一片望不透的黑暗,
我好象囚禁在一座铁牢中间。
啊,我们的力量为甚么这样衰微,
我们的民族为甚么总不觉醒?
象这样猪狗不如的生涯也能够泰然,
我实在也佩服我们同胞的坚忍!
我们昨日不是还驾御着一朵红云,
为甚么要让它化成一片血雨飞散?
我们,但从那高不可测的火星天里
堕落到这深不可测的黑暗之渊。
我看见无数的恶魔在我眼前跳舞,
无数的火焰天使化成血影模糊,
一望的血海、血山,我不知身在何处,
瞬时间我又感觉到这万幻虚无。
绵绵的春雨,你洗不净这大地的腥膻,
我们的食粮便是这无穷的慢性忧患。
一般是有理智有情感的方趾圆颅,
为甚么化成了一群猛兽这样凶残!
对于猛兽哪里还容得着片刻的容忍,
我们快举起我们的火炬烧灭山林!
把我们一切的耻辱、因循、怀疑,苦闷……
投向大火中,不然,我们是永远不能再生!
1928,1,10
战 取
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沉闷了吗?
这是暴风雨快要来时的先兆。
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混沌了吗?
这是新社会快要诞生的前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