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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篇(6)

母亲的脸和脖子,都变成了黑的,像刚从灶膛里爬出来。

母亲说:

“很难看吧?这是我到灶屋里,从锅底抓了两把锅末灰,特意涂上去的。”

我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在自己脸上涂锅末灰,赶忙说:

“妈,你快去洗一下脸,哎呀,好多灰。”

母亲说:

“我自己涂上去的,我还去洗掉干什么?你只说,妈这样子丑不丑?难不难看?”

我说:

“妈,是有点丑哩。你怎么要将自己变丑呢?”

母亲说:

“丑了吗?丑了就好,我就是要让这张脸变得让人不愿看。不过你放心,到了你姨妈家,妈又会变回原来那样子的。”

三十出头的母亲,尽管有了三个孩子,但她依然知道自己的漂亮。当年母亲出嫁时,尽管父亲家里已是穷得叮当响,但仍然按照习俗,雇了一乘轿子接母亲过门。只是没有吹打的迎亲乐队。当轿子到了老街的街口,停下来歇息时,母亲从轿子里一走出来,新娘子的漂亮立刻轰动了街上的人。母亲很快被围住,只听得一片啧叹声,说老街怎么就没有福气迎来这么漂亮的女子。更有人跟她开玩笑,说新娘子你别去乡里了,我们街上的男人任你挑,你干脆来抛绣球,你抛中谁便是谁,只要你选中,全街的人来贺喜。母亲并不羞怯,而是笑着说,抛绣球的事是没法做了,以后我把家安到你们街上来啰。围观的人齐声叫好,说你来我们街上安家,我们就天天可以看美人了。结果把父亲气得该死,连声喊起轿起轿,快走快走,没见过这种街上人。

母亲是怕自己依然美丽的面庞带来麻烦。她想着万一遇上日本兵时,这张变脏变丑的脸有助于她脱逃。

母亲总是把什么都想在前面。

母亲背着三弟,带着我,绕道往我白毛姨妈家去。

一路上,不断地有逃难的人迎着我们而来,这些逃难者都是住在沿江一带的,他们不光是扶老携幼,还有的赶着猪,牵着牛,提着鸡,抓着鹅。

母亲猜着他们都是奔神仙岩而去的,但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问一位老人。

“你老人家,是往哪里去投亲戚啊?”

老人回答说:

“还有什么亲戚可投呵,都在各自逃哩。”

母亲说:

“那你老人家这是去哪里?”

老人指了指神仙岩的方向。

母亲说:

“那边怕也不行呢!”

老人不置可否,反问道:

“你这位大嫂,怎么还往前面走哩?前面更去不得!你还带着两个孩子,你家男人呢?不跟你一块走?唉!”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他其实话里有话,他是揣摩着我父亲已经在山里被日本人杀了,只留下孤儿寡妇在逃难。

母亲说:

“老人家,我是到八十里大山去投亲戚的,依我看,你们还是跟我一起走,到八十里大山去吧。”

老人连忙摇头,说:

“去不得,去不得,日本人就是在山里杀人杀过来的。他们只怕现在还在山里呢!”

老人说完,匆匆便走。

看着从我们身边慌慌张张走过的人,我也禁不住对母亲说:

“妈,我们是不是也跟着他们往回走算了。”

“不行,还是得往大山里去!”

母亲像回答一个大人的话那样,说得很坚决。但她接着又说:

“你想,日本人在山里杀了人,他们肯定要从山里出来的,现在说不定就已经全出来了。山里不就没有日本人了吗?这个时候如果不进山,他们只要将江边的所有码头一封锁,想进山也进不成了。”

母亲明明知道七岁的我不可能全部听懂她的意思,但还是把她的道理一一分析给我听。

母亲说:

“儿啊,咬紧牙关,跟着妈,快步走!躲过这场劫难。”

为了加快速度,母亲带着我又转向另一条小路,给迎面而来的人让路。

就这样,母亲硬是凭着她的分析判断,毫不为难民的潮流所动,逆向而行。如果那时候不是母亲这么坚决,我们肯定也进了神仙岩。

我跟着母亲走啊走,前面出现了一片黑松林。

黑松林遮天蔽日,此时更加显得阴森可怕。一条小径往里伸去,仅看得丈把远,就不见了。挡住视线的老松树干,斑斑驳驳的树皮,像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在对着我狞笑。又似乎在说,你进来吧,进来吧,你一进来就要把你吞噬。

我平常就听母亲和人开玩笑时说过黑松林,但不知道是不是这片黑松林。母亲以黑松林开玩笑的对象,往往是哀叹着说这件事难做,那件事也难做的年轻后生,每当有这样的年轻后生来找母亲“诉苦”时,母亲先是劝他认认真真地做些正经事,不要怕吃苦,不要怕劳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劝说无济于事时,母亲就会笑着说:“那你就只有到黑松林去!”意思是你什么事也不愿做,那就只有到黑松林去做土匪,干剪径的行当了。父亲吓唬我时,更是说,你再哭,把你送进黑松林去!

此时真的见着了黑松林,我不由地紧张起来。

我们刚一沿着那条小径走进去,只听得“呱——呱”的几声,黑松林发出一阵震动。

我吓得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腿。

母亲忙搂住我,说不怕,不怕,这是惊动了老鸹。她指着被松树遮住、几乎看不见的天说,老鸹在飞哩,飞出去了。

母亲说有老鸹惊飞,就说明黑松林里没有可怕的东西,而黑松林离我们要过江的地方很近,这也恰好说明从这儿过江最安全。

母亲说的“可怕的东西”,指的是人,是日本人,而不是指土匪。母亲不怕土匪。母亲曾跟我们说过,有一次街上来了土匪,那是夜里,土匪打着火把,围住了距我家很近的铺子。土匪竟然恐怕吓了我家,有人大声喊话,说:“盛兴斋的人不要怕啊,我们不是对着你家来的啊!”母亲说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平时多做善事的回报。不管是谁,只要来到我们家,母亲总是好生招呼,讨钱的,给几个小钱;讨米的,给一点点米,和和气气地打发人家走。而土匪大抵都没有枪,只有些木棒棍子,最多有几把马叶子刀。来到街上的大多是报复,报复在讨钱讨米时曾受过的窝囊气。

母亲嘴里说着要我别怕,右手却已经抱起了我。母亲说,我抱着你出黑松林,你就不怕了吧。这样,母亲背上背着三弟,左手挽着包袱,右手抱着已经七岁的我。我觉得母亲的力气真大。

后来我一想到黑松林的这条小径,就格外佩服造出“剪径”这个词的人。把土匪或绿林行当称为剪径,那真是再也确切不过了。试想,当你挑着货物,或推着货物,或背着货物,沿着小径而入,刚走不多远,只听得一声锣响,或一声呼哨,冲出几个手执钢刀的蒙面人来,把你的东西给抢了,甚或把你这人也杀了,那不正是把你走的这条小径给剪断了吗?

走出黑松林,很快就到了江边。江水在这里分成两股,既宽又深的那股仍可行船,我们面前这股的江面比较窄,水不深,但水流急,急流中间立有石墩。母亲脱下鞋子,露出她自己争取到的天足,卷起裤腿,正准备再将我抱起,踩着石墩过河时,我突然指着江里叫起来:

“妈,你看,那是什么?”

母亲一看,浑身竟颤抖起来。

漂下来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

尸体越漂越近,越漂越多,互相撞击着,被急流推涌着,转着圈儿,卷起旋涡。有的就被石墩挡住,横陈着;有的撞到石墩上,很快又被后面的尸体挤开,擦着石墩,往下漂去……

河里奔涌的尸体,全是穿着黄军装的人。

这些进入伏击圈,被日本兵打死的军人,是被抛到扶夷江中的呢?还是在向江边逃跑时,直接被打死在扶夷江里的?逃跑时被打死在江里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日本兵扎紧的口袋不会网开一面,凭借抵抗杀出条血路几乎不可能。当时的境况除了投降,有可能乞得一线生还的希望外,别无他路。但显而易见,即使已经投降,也是全部被杀害。

这就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于突围来说,在毫无实际意义的抵抗中被消灭;另一种就是日本兵将俘虏全部残杀。

不管是在被抵抗中打死,还是成了俘虏后被惨杀,这么多的尸体进入扶夷江,都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将尸体从山上往下滚,往下抛,再被江水席卷而来。

然而,这可不是几具尸体,而是上千啊!日本人自己会动手吗?肯定不会。剩下的答案,就只有在日本人的刺刀威逼下,被扣留的老百姓来干这件事。而老百姓干完这件事后,便被统统杀掉!

至于日本人为什么要这样干,谁要是想从什么军事、什么战争的角度来做出些什么解释,恐怕是难上加难;因为集体屠杀俘虏,无论用哪部战争的“法典”也不会给出理由;逼迫百姓抛尸,再把百姓集体杀掉,是军事的需要吗?而要想从人性的角度来得出点什么解答,更是徒劳。倒是我那既能说他愚蠢,又能说他顽固,既能说他自私,又能说他傻倔的父亲,一句话便给出了个答案。用我父亲的原话说是:“有什么可解释的哩?他们不是人,毫无人性!”

当时站在江边的我,已经吓得哭了起来。母亲蹲到地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嘴里只是说造孽造孽。恐惧、紧张、愤恨……充满着她那张被锅灰涂黑,而又被汗水冲刷得一道白、一道黑的脸。

看着那恐怖的江面,就连母亲也不敢从这儿过河了。就怕那河中的尸体将过河的人席卷了去。

我母亲猛然站了起来,说:

“走!再绕道走!我就不信今天过不了这条河!”

母亲领着我绕道而走,路上,碰到了一些也往大山里跑的人,当我们结成一队时,我感到胆子壮了一些。

终于,我们进了八十里大山的边界。

八十里大山是山连山,岭连岭,一眼望去,看见的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那些树木多是奇形怪状,藤缠树,树缠藤,或笔挺直指云天,或横亘却不倒下,树上有花而非树所开,藤上有果又非藤所结,相互依赖,相互纠缠,编织出了一座大自然原始生态的植物园。几十年后,这里成了植物学家最感兴趣的地区,说是这有着上百种珍奇的树木。可当时,我最感兴趣的是那条小溪。

汩汩流淌的小溪如同一条银色的飘带从树丛中砉然而来。流过老树横亘形成的天然木桥,淌过野草野花,原本夹带的些许泥沙尽数滤去,溪水透明得像蒙上了一层玻璃纸。又累又渴的我往小溪旁一栽,捧起溪中的水就喝。尽管母亲大声喊不要吃生水,但我还是狠狠地喝了几口。

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我也实在走不动了。我模仿着大姐那常常能将母亲打动的口气说:

“妈,我们已经到了八十里山,没有什么危险了,多歇一会也不要紧。”

母亲却打量着四周,说:

“这里刚刚进山,恐怕还是不行,如果万一有掉队的日本人,其他的日本人就会返回来搜寻……”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说起掉队的日本人来。她大概是以凡是吃粮当兵的队伍,就总有掉队的人来推论。在我长大后所看到的小说和电影中,对日本兵的描述就几乎没见过有掉队的。但我母亲在接下来的那些日子中,没有少说过“掉队的日本人”这句话。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所说的“掉队”,其实是日本人猖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完全无视老街人、乡里人的单兵行动。

母亲要我站起来继续走。她说她记得这附近有一座庙,要歇息就到那庙里去歇,她正好去拜拜菩萨,求菩萨保佑。

“呆在这溪水边不行!”母亲对我说,“你知道口干了要吃水,那日本人说不定也正是口干了,要来找水吃呢!”

母亲的这句话引起了与我们同行的人的哄笑。

“你老人家,连日本人口干都知道?!”

“日本人还会跑到这里来吃水?这个地方他们找得到?”

“你老人家,还是别管日本人口不口干,你老人家也先来吃口水,好好歇一下吧!”

……

母亲并不理会对她的哄笑,而只是说:

“万一有掉队的呢,他没有水吃还不到处找?再说这水流的声音大得很,山林里静,隔好远都能听得到。”

母亲这回的判断又是对的。可同行的人都已在溪边坐下,他们都不急着走了,都要在这有水的地方歇息歇息了。他们一边说我母亲太过于小心,尽担心些不可能的事,一边脱下鞋子,将脚浸到溪水里,撩着水,洗脸,抹脖子。

母亲仍坚持继续走,我却赖在溪边不动。母亲正要来强行拉我时,三弟在母亲的背上哭了。

三弟这一哭,母亲也只好歇息。她从背上解下我三弟,给他抽了尿,打开包袱,换上一块干尿布,再背过身去,解开衣襟,让我三弟吃奶。

三弟吃饱后,母亲将他放到溪边的草地上,三弟高兴地在草地上爬动,母亲走到溪水边,刚要掬水洗脸,又转回去,将我三弟用背带背到她背上。她又想到了那个“万一”,万一日本人突然出现时,她再去背放在草地上的三弟就会来不及。

母亲的这个“万一”考虑得太及时了,正当她背着我三弟,准备在溪水中洗脸时,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

两顶闪闪发光的钢盔,出现在小溪的转弯处。

“天啊!有日本兵!”

所有的人都像被黄蜂螫了一口似的,从原地猛地蹦起,撒开腿,拼了命地拔腿便跑。

母亲一把拉着我,放在地上的包袱她连看都没看一眼,便也开始不要命地疯跑。

“掉队”的两个日本兵果然是来寻水喝的,他们并不急于追,而是将枪往溪边的草地上随便一扔,再摘掉钢盔,也是随便一扔,然后仆伏于溪边,埋下头去,像牛一样喝水。

此时,如果有那胆大的藏在附近,那么只需突然窜出,将丢在草地上的长枪一把抓起,这两个日本兵就得乖乖地将手举起。当然,这些自诩为具有武士道精神的士兵不一定会举手,而是会顽抗,那么只需像他们对待中国老百姓那样将扳机一扣,就能叫他们见“武士道”去了。可是,当时还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出现。而这两个日本兵正是断定他们不会遇到任何敢于稍微表示出来的抵抗,所以根本用不着任何防范。

两个日本兵像牛一样喝饱了水,才重新戴上钢盔,抓起枪,朝着人群逃跑的方向放了两枪,开始追赶。

“嘎嘣、嘎嘣”,两颗子弹打得树叶刷刷地往下掉,吓得一些逃跑的人腿杆子立时发颤,心里喊着快跑快跑,那脚却发软,怎么也走不动了。

本来人群都是沿着一条小路跑,可前面的人一走不动,后面的便只能停顿,喊前面的人快点快点,要不就让开路。后面的这么一催,前面的更动不了。喝饱水的日本兵却渐渐近了。

母亲一见这情形,拉着我转身就往另一条小路跑。这一跑,两个日本兵也分开追,一个直朝我们追来。

母亲背着我三弟,又要拉着我,自然跑不快。跑到一个拐弯处,母亲突然停下来,将我往路旁的草丛中一推,要我藏到里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不要出来。我说:“妈,你怎么办?你也快躲起来呀!”母亲说:“我如果也躲起来,日本人就会在这儿搜。我就让日本人追,只要他追得上我。你放心,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么句话来,我认为母亲是在宽我的心,好让我不要跑出去。

母亲说完就朝我相反的方向跑。

我藏在草丛里,使劲闭着眼睛。我害怕一睁开眼,就会看见最可怕的事。不一会儿,传来沉重的“噔噔噔”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追赶母亲的日本兵来了,我紧张得将头全埋进草里。凭我长大后对七岁时的记忆,在这一刻,我完全是担心自己被日本兵发现,而不是担心母亲被日本兵追上。我为此曾发出过慨叹:母亲为了儿子,甘愿让日本兵追,甘愿去冒死亡的危险;儿子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然而,这个仅仅七岁的孩子,肯定是受我父亲的影响所致。由此可见自私的遗传性是个痼疾。

“蹬蹬蹬”的脚步声从我身边过去了,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去了,渐渐地离我远了……

我脱离了危险。被日本兵追着的母亲,却不知是因慌乱,还是下意识,她竟然跑进了那个她曾经去过的庙。

一个荒庙,能有什么地方可供藏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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