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经历过自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九年这段历史时期的人们，假如还有兴趣仔细回忆的话，大都会留下一个天宇渐开却又十分缓慢的记忆。当然，这也从侧面说明党中央对十年“**********”拨乱反正的困惑与艰难。
在“******”被粉碎之后的一个阶段里，作为与外界基本隔绝的庄稼人，对国家政局的前景毫不知情。但不知为什么，大家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释然了。原本始终坚持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在没有任何上级指示的情况下，已悄然缓解了。这当然是民意所至，但民意之后的勇敢，如今想来，也确实令人钦佩。
在为迎接一九七七年所准备的晚会上，唐庄大队******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排练了许多新节目，像当时正风行的男女对唱《夫妻学文化》、女声独唱《绣金匾》、小歌剧《兄妹开荒》等，让很多中国人恍若置身在共产党建立政权的最初岁月里。
一天，新上任的村支部书记唐桂善走进排练节目的会议室。
“唐桂本大哥，我看这段相声不错。”说着，他把一张《人民日报》递给我们：“我想让你和唐浩大哥来演，效果肯定不错。”
“我？”我顿时慌了，“不行不行，我还是别上台了，影响不好，影响不好。”我急忙推脱。
“有啥不好的？”唐桂善竟一下子火了：“出了事我兜着。再说了，‘******’都倒了，还怕啥呀？”他撂下报纸就走了。
这是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上的一段讽刺和批判“******”的相声。天呐，拿不久前还一人之下国人之上的这些“无产阶级革命家”开涮，我顿时觉得这简直是在摸老虎屁股。在风云变幻的那个时代，谁也不知道那老虎还能不能活过来呀。
立春却感到特别开心：“大叔呀，这么多年了，这回要看你上台了，哈哈！”
“还笑呢，弄不好，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我板着脸说。
演出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在台下不断报以热烈的掌声中，我真的感受到了“民心不可违”这句千古箴言。
父亲已完全不能自理了。为此，唐华从早到晚，从洗脸到喂饭，辅助翻身，几乎一刻都不得闲。因为担心长褥疮，母亲特地为父亲做了两床褥垫，在低矮的抗震棚里，在失去意识、失去语言功能的残酷现实中，父亲正艰难地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里爬行。
我用几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以母亲的名义给大连港务局党委写了一封长长的申诉书。其中逐条澄清和解释了他们当初给父亲定下的罪状，我希望大连港能来人，探望一下这个为大连港的职工教育鞠躬尽瘁，并即将死而后已的我的父亲。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不容践踏》。二十七天之后，父亲溘然长逝，终年六十七岁。
那一天正值春分，白天与夜晚恰恰相平。
一年前，病中的父亲就嘱咐过我：“死后要火化，不去地富坟。”父亲在灵魂深处，一直抗拒着将他打入反革命阵营的粗暴与荒谬。
唐桂金二哥赶着马车，与我一起送父亲上路了。当时迁安尚无殡仪馆，我只能将父亲的遗体送到邻县卢龙下寨去火化。
这是一条古老的乡村土路，半个世纪之前，父亲就是踏着这条由两道车辙碾压出的土路走出唐庄，走向昌黎汇文中学的。如今五十年过去了，当年路旁无意长出的小树，如今已长成高大挺拔的白杨，而当年那个对山外的世界充满好奇与探索期冀的孩子，如今已含冤作古了……
马车顺着盘山路，辗转来到赵店子村南的山坡上。强劲的西风顺着滦河两岸那片无垠的原野迎面吹来。驾车的辕马在大风中艰难地将头垂下，蓬乱的马鬃在风中像一团野火。
突然，一阵强风将裹在父亲身上的棉被忽地掀开了。我心里一惊，惶惶然望着父亲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二哥却哇的一声哭了：“我大叔想他妈了……”
山下的赵店子就是奶奶的娘家。我将被子重新替父亲掖好，抱着父亲僵硬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
当天晚上，在抗震棚里，在父亲的灵前，我留下了一首挽诗：
燕山春冷雪纷纷，西风浩荡送狂魂，
皂马灵车泪如雨，青龙冰水冷似针。
归根不忘天下事，落叶惊惶故乡人，
莫叹园中荡如洗，门前新柳又一轮。
十天之后，接仰山伯伯唁信，附挽诗一首：
哭素心
一纸惊凶信，斯人竟不存！语音犹在耳，笑颜永消沉。三载怜瘫卧，十年甘隐沦。遭逢莫须有，行止自清贞。弱岁家声坠，英年国难深。扶伤行楚岸，育幼滞巴村。傲气凌权贵，癫情重友伦。齐眉骄梦崇，立雪景程门。连港忻酬志，都城乐举樽。后期淹岁月，往路悔风尘。改造心期党，服从敢惜身，鹳庭留影瘦，鲤牍寄情真。东海波将定，燕山讣遽闻。弥留传默示，嘱意写《招魂》。应命才虽劣，心盟礼自尊。无言唯顺意，落笔泪纷纷！
七月近歇伏的时候，我带着上访材料去了趟北京。在******信访办公室驻地外的大街上，我被成百上千从全国各地赶来上访的人们震撼了。为向党中央诉一声苦，多少人在这里风餐露宿，为向党中央喊一声冤，多少人在这里沿街乞讨！这是十年“**********”留下的沉重罪孽，是政府在百姓面前的严重失职！
回来的路上，我特意去天津探望了我的堂兄妹们。唐枚已于前不久离开了山西陵川知青点。目前正在天津托人找工作。唐楠依旧在玻璃器皿厂工作。唯小弟唐栋正请假在家里复习功课。我困惑地问他：“你只念到初中，现在就想考大学，行吗？”唐栋的态度十分坚决：“大哥你放心，大学的校门，我是进定了。”
春节过后，唐栋走进了天津财经学院工业管理系。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直到今天，唐栋依然勤奋工作在天津化工局即渤海化工集团公司自己的岗位上。二〇〇八年，唐栋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年，他已五十二岁。
一九七九年八月，当抚宁四照各庄周边一望无际的水稻正在悄然抽穗的时候，为信守当年许诺张家的婚约，唐华出嫁了。从十三岁随父亲被遣返原籍，此时，我这个最小的妹妹已长大成人了。唐华对这个家庭所付出的努力，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在她的身上，完美地体现了中国妇女隐忍负重的所有美德。十二年之后，当唐华恢复了城市户口，与张凡一起将家安置在秦皇岛市时，她已百病缠身，甚至经常难以自理。但每当在电话里通话时，她依旧语速缓慢地安慰我说：“我挺知足的了，现在好多了，哥，你别惦着我。”
十月中旬，在唐宛的再三邀请下，母亲决定回大连长住了。地震之后，唐宛一直希望母亲到大连去，实因父亲需人照顾，母亲一直没离开过唐庄。这一次，唐宛不但希望母亲留在大连，而且答应尽一切力量，争取让我也离开唐庄。
火车经过留守营时，张凡陪唐华已在车站月台上等候多时了。唐华告诉母亲，自己已怀孕了。母亲抱着唐华，哭得像泪人一样。
几个月前，唐宛带着两个孩子从瓦房店调回大连，被安置在铁路分局牧场，当了一名挤奶工。这个当年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高才生，为了回城，如今也不得不接受“对牛弹琴”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现实。
在唐宛那个十六平方米的家里，扛在肩上的大包小卷简直无法放下。老少三代六口人，如何挤在这里，我一时感到很为难。
妹夫谭成河长唐宛十岁，长我六岁，是大连航务三处的一名船员。对于母亲和我的到来，妹夫表示同情和欢迎，但我深知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绝非长久之计。
为了给这狭小的空间减少压力，我几乎天天跑到市工人文化宫的图书室里打发时间。
十一月二十日，《人民文学》发表了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这部反映“**********”期间，人性被扭曲之后内心深刻反省的文学作品，冲破了十年来“**********”文学创作的藩篱，重新回到了现实主义中，此小说一经出版，立刻引起了全社会的巨大反响。
但中国的出路，对于老百姓来说仍是迷雾一团。十一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仍然告诫全体公民，要继续加强对阶级敌人的****。而十二月四日，该报又发表了题为《牢牢掌握无产阶级****的“刀把子”，批判****“******”彻底砸烂公检法的罪行》的文章，现在才明白当时党中央内部新旧两派的势力正在激烈的博弈之中。
年底前的一天，拿着一摞厚厚的申诉材料，在时隔八年之后，我再一次走进大连市中山区公安分局那座德国风格的官邸建筑。传达室里，一位老警察得知我来意后，指着头顶：“****办公室在三楼，左手，第二个房间。”
我向楼梯走去时，禁不住向通往地下室的那段楼梯深处望了一眼。我想起了三十四号说的那段话。
“不知怎么回事，那木楼梯让我联想到《复活》里的玛斯洛娃·喀秋莎。她光着脚，穿一身亚麻色的连衣裙，披着绣花的大披肩，手里揣着一个烛台。那烛光摇曳着，将她的身影，投在弯曲的木楼梯上……”
三十四号被判刑十年，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是否还在服刑？
****办公室一位姓朱的上了些年纪的女人接待了我。在听完我的陈述之后，她十分感慨地摇了摇头。
“请你给我们一点儿时间。一周之后，你再来找我，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还你一个公道。”
一周之后，还是在那间办公室里。那位姓朱的女同志无可奈何地对我说：“我们查遍了一九六八年至一九六九年期间，中山区公安分局所有接案的文件与档案，但找不到关于你的任何痕迹。我们分析你应该是群众****指挥部寄放在我们这里的代押人员。而群众****指挥部现在已被定性为非法组织，‘**********’期间他们犯下的罪行，目前正在清算之中。”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她：“这么说，是我做了一场噩梦。”
一月初，在北京图书馆率先开放一大批“**********”禁书消息的鼓舞下，市工人文化宫很快就将许多长期封存的国内外文学名著全都拿上书架。我像一条即将晒干的鱼，终于嗅到了海洋的气息。
在此期间，我还会长时间地坐在唐宛家的电唱机前，欣赏久违了的贝多芬、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和肖邦的音乐作品。当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斯梅塔那的《伏尔塔瓦》，从妹夫自己组装的音响里静静流淌下喀尔巴阡山的时候，我立刻被送回了唐庄村西台地深处的地道里，青灯如豆，一泻千里。
二月初，我返回唐庄了。对于我来说，这是我人生中一段十分尴尬的时刻。谁都知道我即将离开这里了，谁都知道我已在大连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但只有立春知道，在城里我仍然找不到一个能收容我的地方。而我又不愿意将这一结果，告诉那些真诚地祝我一路平安的乡亲们。
那座风雨飘摇中的抗震棚，依然顽强地屹立在一片废墟里。立春担心我孤寂，硬是将我收留在他家。而立春媳妇也日复一日地，像对待一位长辈一样伺候着我。
天气渐渐地暖了，北河沟两岸柳树的枝条，已由鹅黄转成了新绿，一场透雨过后，播种的季节又不期而至了。
“唐浩大哥呀，下地走了。”一天，当唐桂岩来到立春家，居然喊我下地的时候，我不得不再一次地面对现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