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流言开始像野火一样出现在人们的街谈巷议中。“听大队干部说,有人要把唐棣介绍给三队队长的儿子。”消息传到家里,全家人心情沮丧得难以言表。
这里说的三队队长的儿子,是一个离过婚的年逾四十的庄稼汉子,此人一只独眼,性格刚烈,当年入洞房时,就因那女人不从,而用剪刀强行剪断新娘的裤带而闻名乡里。三队队长是一位颇有威严的家族首领,其家族势力在唐庄可直接左右大队的核心领导班子。因此,流言一经传开,一些乡邻便已看到这门亲事的结果了。
但唐庄一队的乡亲们对此却怀有极大的反感。
“这不是乘人之危吗?”
“人家一个大学生,一个黄花大姑娘嫁给他家当媳妇,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家占了。”
对于所有这些市井议论,父亲保持着出奇的沉默。但有一天,我曾偷听到父母的一段对话,让我看到了父亲沉默的背后。
母亲说:“妞子的事情,看来迟早要面对了。”
父亲说:“我问过唐棣了,孩子宁死不从。”
母亲问:“那咱拗得过他们吗?”
父亲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豁出老命去,鱼死网破的事情,谅他们不敢做。”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母亲已在灶台前准备午饭,大队党支部书记满脸堆笑地挤进门来。
“烧火呢,大嫂子。”
母亲心头一紧:“哟,书记来了,请进,进。”
“我大哥没在家?”书记居然称父亲为大哥,这在母亲看来,肯定是大难临头了。
“没,他这些天病了,去医疗点拿药去了。”
“有病可得看呐。”书记显得格外关心:“我大哥上岁数了,冷不丁回家来种地,也真够难为他了。”说着,他坐在炕沿边:“大嫂子,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们家我大侄女提个亲。”
“你提的可是三队队长家的老大?”父亲推门进来,脸色十分阴沉。
“哎哟,看来大哥早就有思想准备了……”书记赶忙迎了上去。
“听我说。”父亲用手势制止了他:“身为唐庄人,你应该清楚,三队队长和我爹是一个太爷的曾孙,他儿子和我闺女辈分不对,又没出五服,当叔的想娶本家的侄女,岂不乱了伦常。况且《婚姻法》中明确指出,禁止近亲婚姻。身为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你应该知道这些法理。”
一席话说得书记张口结舌,临走前他丢下一句话:“何必发火呢?考虑考虑再说嘛。”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父亲、姐姐和我被带到下放干部住的地方。村里的一个电工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当下放干部讯问父亲的时候,那电工竟当胸一拳,将父亲打倒在地上,姐姐哭着扑了过去,那电工还想再打,被下放干部制止了。
父亲终于病倒了。一连几天,他高烧不退,饭菜端上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母亲安慰他,可他却一直睁着双眼,喃喃地说:“是我害了孩子们,是我害了孩子们……”
姐姐更整日焦躁不堪:“再这样逼下去,我到县公安局去,让他们给我判刑吧,多少年我都认了,只要离开唐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个秋雨缠绵的夜晚,窗外突然传来了低沉的召唤声:“唐棣在家吗?唐棣……”
“谁?”姐姐一惊,脸色变得苍白。
“我是下放干部希林,请你跟我走一趟。”
我认识这个叫希林的下放干部,听说他是《唐山报社》的一位高级编辑。我向姐姐点了点头,姐姐站起身来,望着父亲。
“去吧,他们不坏。”说着,父亲猛地咳嗽起来。
姐姐推开街门的时候,希林已站在街心了,见姐姐出来,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向他们的驻地走去。
踏着遍地的泥泞,姐姐跟在希林的身后,她不知此去将面临着什么,但她已将心一横,准备应付一切险恶了。
屋子里很温暖。土炕上,五六个下放干部正围在一盆红彤彤的炭火前,一个女干部见姐姐进来后,忙倒出炕头的一个位置来:“唐棣来了,坐,坐炕上。”姐姐紧张的心情顿时舒缓下来。
“唐棣,今天只问你一个问题。”下放干部的领队老高口气平和地直起身来,眼睛却一直盯在那盆烧红的炭火上。
“听说,大队书记日前到你家给你提亲了?”
姐姐点了点头。
“听说你父亲为此气病了?”
姐姐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希望你说实话。”老高抬眼盯着姐姐:“你自己同意这门亲事吗?”
围在火盆边的下放干部都抬起头来看着姐姐。
姐姐摇了摇头:“我不同意。”
“为什么?”老高继续盯着姐姐问。
“因为,因为……”姐姐突然觉得很焦躁:“我刚刚走出大学校门,我还没有为国家作过任何贡献,我不可能就此变成一个农村妇女。即便我有罪,等我赎完罪后,我还希望政府能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说话间,姐姐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窗外的夜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许久,老高重新抬起身来:“唐棣,今晚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再讲了。但请你放心,这桩亲事,不会有人再提了。这一点,我拿我的人格向你保证,至于可能的报复,我们也绝不会听之任之,一句话,只要我们人在唐庄,我们就会尽力让这里的事情公平公正。至于你自己的问题,请你一定相信党,要乐观地接受考验,要相信人民的力量。”
老高是一个身材颀长,气质儒雅的老者,时任唐山市政法系统的一位领导干部。从下放干部屋里出来后,黑暗的泥泞里,姐姐眼前总有一团挥之不去的温暖的火光。
一九七一年早春,在结束了长时间的隔离审查之后,叔叔在恢复自由的第一时间,便携长女唐枚回故乡探亲了。
父亲在得知叔叔回乡省亲的消息后欣喜万分。那一天,父亲趁天还没亮,就用大扫帚把北街从唐庄一队社管到大槐树底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吃罢早饭后,父亲便独自一人站在村头台地上,像当年叔叔等父亲回乡一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台地深处,躁动不安的鹤群望着天空中北归的雁阵,发出了银号般的鸣叫。村北还乡河两岸的柳行,已笼罩在一团鹅黄的雾里。和叔叔已六年未见了,还是一九六五年婶母去世时,父亲为慰问叔叔和孩子们去的天津。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牵挂着叔叔,牵挂着那三个失去母爱的孩子。
远远地,当叔叔和小枚的身影出现在公路尽头的时候,父亲踉跄着向前迎去,他忽然觉得叔叔竟变得如此弱小,单薄的身躯、佝偻的腰背竟像是一个老人,更像是一个孩子。父亲无力地站住了:“回来了,子洵回来了。”
叔叔深陷的眼窝和憔悴的脸庞,让父亲感到揪心的悸痛。兄弟二人见面后,只叔叔喊了一声“哥……”便再也无话可说。许久,父亲才转过身去:“跟哥回家……”
此时叔叔的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依恋感,他紧紧地跟在父亲身边,像当年从前门火车站走向故都北平一样,朝故乡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街走去。
当天晚上,母亲和姐姐、唐华、唐枚在唐子廷大婶的邀请下,到上院西屋住下了。父亲、叔叔和我就睡在了车门房自家的土炕上。
大概是喝了些酒,我已困倦难耐了。
“唐浩先睡吧。”叔叔为父亲端来半盆热水:“哥,烫烫脚吧。”父亲顺从地脱了鞋袜。
半夜醒来时,屋子里的油灯早已熄了,昏暗的光线里,我听见了躺在炕上的叔叔与父亲一段令人至今难忘的对话。
“哥,还记得不,在香山慈幼院时,你带我去了一趟颐和园。”叔叔沉浸在少年时代的回忆中。
“记得那是刚过清明的一个星期天,站在十七孔桥边上,你突然说,子洵,脱了,跟哥下去游一回昆明湖。我当时觉得你简直是疯了。我说,哥,哪有这个节气下水的,这水忒凉。可再看你,三下两下就把长衫给脱了,你说,跟哥游一会儿,快!我说不行,我怕凉。你一下子就火了,别忘了,你是个男子汉,坚强点,一咬牙就挺过去了。说着,你不由分说就把我的衣裳给扒了,并一把把我推到冰冷的湖里。”黑暗中传来叔叔咯咯的笑声。
“哥,我这辈子其实挺怕你的。”笑过一阵后,叔叔轻轻地说。
“现在还怕吗?”父亲认真地问。
“现在?”叔叔迟疑地说:“还怕……”
“现在还怕什么呢?”黑暗中父亲轻轻地问。
“怕你死了……”
许久,传来父亲喑哑的声音:“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长时间的沉默。
许久,从黑暗中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哥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太多,但做成的事情太少了。不要把你哥看得太重,你哥只是中国历史长卷中的一粒尘沙。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孩子们讲的,在孩子们面前,我始终不忘激励他们,振作精神,脚踏实地地从头做起,因为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们这一代的沉沦……”
泪水滴落在枕头上,我强忍着,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已醒了。
“哥,明天我想带小枚给咱娘上坟去。”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叔叔说。
“坟没了……”父亲讷讷地说:“运动开始后不久,各家的祖坟就都给扒了……”
外面传来了一声驴叫,随之,远近此起彼伏的驴叫将故乡宁静的子夜,喧嚣得格外凄冷。
一九七一年盛夏歇伏的时候,家住抚宁县四照各庄的张凡去了趟天津。其间,他探望了他的老姑,仰山伯伯的小妹张淑媛,探望了他的大姑父,我的子洵叔叔。
张凡的大姑张淑云,即我的婶母。一九六五年,久病缠身的婶母终于撒手人寰了,撇下了三个幼小的儿女,撇下了我可怜的子洵叔叔。对于张凡的到来,子洵叔叔百感交集。谈话间,这个办事沉稳干练的小伙子,给子洵叔叔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在日后给父亲的来信中,子洵叔叔提到了张凡,提到了唐张两家继续联姻的愿望。在子洵叔叔看来,张凡应该是唐华最可以信赖终生的伴侣了。
入秋后不久,张凡托天津老姑买的一辆28飞鸽牌自行车,通过朋友托运到了山海关火车站。一天收工后,张凡骑着那辆旧白山牌自行车,驮着弟弟张颖去山海关提货了。张凡哥儿俩在四照各庄都以吃苦耐劳而闻名乡里,即便去百里外的山海关提货,哥儿俩也不肯耽误出工。
回来的路上,张凡让张颖骑那辆新车,自己骑着旧车跟在身后。
公路两侧无边的稻田沉浸在一片深蓝色的夜雾里。兄弟二人一路说笑着,仿佛这广袤的大地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人。
“哥,你啥时去唐庄相亲呀?”张颖问张凡。
“嘻,等大姑父来信再说吧,还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呢。”
“唐庄离咱家多远?”张颖问。
“和去山海关差不多吧,从昌黎奔卢龙,过条青龙河才进迁安地界。”张凡的心情一直很好,他不知道大姑父提到的这个唐华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听父亲说,大爹张师贤与唐华的父亲唐子清可是一辈子的挚友。
公路尽头,一辆黑色的轿车迎面疾驰而来,雪亮的车灯晃得张颖不得不停下车来,张凡也急着靠向路边。刹那间,那轿车呼啸着风驰电掣地从身边掠过。
“不要命啦!”张颖朝那车后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转身刚骑上自行车,发现迎面又一辆黑色的大轿车扑面而来,紧跟着,又一辆军用中卡疯也似的冲了过去,车上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
“出事了。”张凡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担心地说。
四周的田野又恢复了午夜的静谧。
十五分钟后,一架编号256号的三叉戟客机,从山海关军用机场强行起飞了。一小时四十七分钟之后,在接近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温都尔汗上空时,这架飞机因燃油耗尽迫降失败,机上人员无一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