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夜。在公社驻地前的空地上,当地基干民兵早早就用汽油桶和宽木板,搭起一个简易戏台。天黑后不久,几盏大瓦数的白炽灯泡,汽灯把舞台照得雪亮。一个公社干部摸样的人站在舞台中央,不断地调试着麦克风,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噪音。几个调皮的男孩子,跳到台上,相互追逐着骂着脏话,惹得一个脸上涂满铅粉的年轻人冲上台前,将这些无法无天的调皮鬼踢下台来,台下一片哭骂声。
附近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早就赶来了。站在会场周围的小伙子们,故意嬉笑怒骂地闹出声音来引起我们的注意,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甚至搂在一起摔起跤来,活像两头这个时节在野地里发情的小牛犊子。隐身暗处的大姑娘小媳妇,更是目光精烁地望着眼前这新鲜的一切,无论是城里的男人,还是城里的女人。她们悄声议论着,那声音,像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听不清,但听得见。
在十分仓促的商议之后,知青们也准备了自己的节目。这其中,包括朱嘉禾的小提琴独奏《流浪者之歌》,我在无法推脱的情况下,答应朗诵贺敬之的那首新诗《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晚会即将开始的时候,从后台钻出两三个化了妆的小伙子,跑到同学当中借了几副眼镜。不久,晚会就开始了,在公社党委宋书记、团委王书记、贫下中农代表、少先队员代表发言之后,卢云霞代表我们全体知识青年,向南尖公社的父老乡亲庄严承诺:“我们要铁心务农一辈子,誓把青春和生命中的全部力量,奉献给南尖公社的山山水水。”台下的掌声并不热烈,农民不习惯鼓掌。
演出开始了。随着古板的节奏,当八个浓妆艳抹的青年男女,踏着原始的步伐,从舞台两侧蹦上前台时,坐在台下的同学们,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只见台上的每个人,在脂粉厚重的脸上,不知为什么,都用墨汁画了一副眼镜,这一拍案惊奇的造型创意,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闹剧效果,那几个自以为聪明的小伙子,尽管用借来的眼镜,免去了画镜的工序,但眼前一片混沌的他们,更因此乱了脚步而丑态百出。天呐,我终于明白了,在乡下人的心中,戴眼镜的人就是文明的人,而文明的人就是美丽的人,我深知他们对城市文明的渴望和崇拜,但心底却油然泛起一丝苦涩。
演出在强烈的城乡差异中进行。突然,从兴隆岗的西北方向,两个黄色信号弹腾空而起,会场上顿时骚动起来。
“特务!有特务!”四周的人群中传来一片惊怪声。
演出被迫中断,一位身材粗壮的公社干部,闯到台前大声呼喊着集结他的部下。很快,二十多个持枪基干民兵便集合完毕,并立刻离开会场向黑暗中扑去。
几个初二的女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骚乱吓哭了。
“不碍事,闺女。”站在旁边的一个大婶忙着安慰她们:“俺们这儿离南朝鲜(今韩国)近,常有特务过来捣乱,那信号弹是提前埋好的,人早就跑了。”
一脸严肃的宋书记走上戏台,他向大连知青介绍了这里的对敌斗争形势,他告诉我们,刚才带民兵去搜山的那个公社武装部部长,两年前,就亲手抓住过两个从海上登陆的美蒋特务分子。
一轮明月高悬在广袤的夜空中,木耳山似一头灰色的巨兽,横卧在坦荡的平原之上。远处起伏的丘陵,将大地和天空融在一起,空气中饱含着泥土的芳香。走在回村的路上,望着眼前这月光下的原野,我兴奋地意识到,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三十年后的今天,在一阵雷鸣电闪之后,雨终于停了。灯光师和录音师,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在靠近大坝的空地上,制片部门已堆起了一大堆柴草。
这是三十年后的又一次联欢会,听说我们回来了,当地的乡亲们,从天刚擦黑儿就聚集在了这里。尽管下了一下午的雨,但就连土桥子、木耳山、徐屯、喜鹊沟的乡亲们也都赶来了。
当篝火熊熊燃起的时候,我发现火光之下,同学们的两鬓几乎全都霜染了。这应该是一次对逝去岁月的安慰演出,也是一次对青春年华的庄严祭奠。
于书记、李场长和当年与我们一起战天斗地的石山农场的老社员们都来了。
“今年春旱,从开春就没下过雨,这不,你们回来了,连老天爷都哭了。”高个子李场长拍着我的肩膀,我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朱嘉禾昂扬坚定的手风琴,拉响了晚会的序幕。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祖国啊祖国,养育着我们的祖国,
要用我们的双手,把你建设得更富强……
三十年前的歌声,重新回荡在石山脚下这片刚刚解冻的原野上,每个人都在回忆和反思,当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在我们这一代的人生历程中,究竟留下了什么。我们当然会想到信仰和责任,我们会想到忠诚和誓言,我们会想到奉献与牺牲。我们想到的,都是我们今天已经或正在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它比生命都宝贵,因为它是我们的灵魂。
当全体男同学再一次唱起三十年前朱嘉禾创作的那首军旅队列歌曲时,于书记激动地站起身来为我们打拍子。
刀拔出鞘,枪握在手,
走走走去战三九。
刀砍狂风断,枪打雪花抖。
手劈冰河河让路,
脚踏雪山山低头。
爬冰卧雪杀声喊,
三九天里春雷吼……
没有一个人忘记这久违的旋律,尽管岁月已整整流失了三十年。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嘉禾、唐宛和我用三重唱,唱起了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心中最浪漫的歌。
听说我要拍这部片子,作为当年营口市的老知青、我爱人郑淑玲和妹妹唐宛,都不由分说地挤进这支寻找历史的队伍里。
该刘家仁表演节目了,篝火旁的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刘家仁和我是一个宿舍的战友。他会吹单簧管,所以当年农场的领导,就派他每天负责吹起床号。即便是寒冬腊月,每天,刘家仁都是第一个起床,站在空荡荡的农场大院里,用他清脆的号音,迎接每一个黎明。
刘家仁走到篝火旁,向在场所有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用一首歌,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在篝火的映衬下,家仁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刘家仁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这首歌,想来在他心里已唱了很久。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事情太多,藏在心里的歌也太多。遇到身旁又燃起了篝火,心里的这些歌,就会像解冻的山溪,就会像峡谷间的激流,就会像奔腾的江河,就会像辽阔的海洋。
临睡前,我和三位摄像师开一个短会。我嘱咐大家明天早晨务必早些起床,而且,我告诉主摄像周万鹏,一定要盯紧刘家仁。因为据我判断,家仁明天一早可能独自上山。
晨雾尚未褪尽的时候,刘家仁果真拿着一束康乃馨独自上山了。同学们闻讯后,也都默默地跟出村来,每个人的胸前,都戴着一朵白花,那是女同学们连夜扎成的。
村庄西边不远,有一座不高的孤山,因为山上乱石嶙峋,所以村民称它为石山。二十一年前,郭翠英死后就埋葬在石山的南坡上,郭翠英也是我们的同学,是刘家仁的结发妻子。
一九七〇年,刘家仁和郭翠英结婚后,他们的新家,就安置在石山农场的宿舍里。郭翠英是一位乐观爽快的大连女孩,婚后一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乳名叫冬冬。这是我们全体知青的第一个孩子,也成了大家新的情感寄托和希望。
一九七四年,在一次大咯血之后,身染重病的郭翠英与世长辞了。那一年她二十六岁,冬冬才三岁,刚会叫妈妈。
站在郭翠英的墓旁向下望去,当年我们拦海筑坝、垦荒开辟的一千五百亩水稻田正在春灌。苍莽的木耳山,倒映在方田晶莹的水面上。向西望去,波涛起伏的黄海,被一大片新开辟的养虾池,拦在遥远的天边,像一幅泼墨而就的画卷。
按计划我们分成四组,走访了已在南尖成家立业的四位女同学。她们当中,鲁翠娥的家境一直很好,儿子大学毕业后,刚刚在乡里参加了工作,做了多年市人大代表的鲁翠娥说:“我挺知足的。除了看不见你们,我这里什么也不缺。”
王善华的丈夫出海了,孩子也早在大连参加工作了。
“我这儿有菜地、有果园、有自己喂的鸡鸭和肥猪。老头子出海打鱼虽然辛苦些,但新鲜的鱼虾,这些年从来没断过。”
在叶兰英家走访时,正遇见她的大女儿燕子从庄河回来探望母亲。叶兰英的丈夫很能干,结婚二十多年,一直像掌上明珠一样疼着她,护着她。
在知青点时,郭响云的嗓子特别好,朱嘉禾曾让她和刘树仁对唱《北风那个吹》,无奈郭响云唱歌走调,可惜那清纯如水的嗓子了。
郭响云的家境显得贫困多了。丈夫身体一直不好,做家里地里的重活都很艰难。在她家里,我们看到了贫困,看到了农村与城市的巨大差异。
在木耳山青年点,毛宁见到了当年房东的儿媳妇,那是一个敦厚善良的女人。她对我们说,那些年,毛宁太孤独了。青年点的同学都选调回城了,最后只剩下毛宁一个人。“可毛宁这孩子就是能坚持。”房东的儿媳妇说:“多少人给她保媒提亲,可她从来不往心里去。晚上太闷了,她一个人躲在油灯下画了那么多画。”
说着她拉着毛宁的手:“现在还画吗?”毛宁笑了:“我哪里会画画啊,那都是实在没事儿干,打发时间呢。”
两天多的采访,让我的摄像师们变得沉默了。他们每天从早到晚,将摄像机扛在肩上,曲嘉钟更眼含热泪地对我说:“唐老师,谢谢你,给我这样一个重新认识人生的机会。”
两天之后,我们准备回城了,临走前,在石山农场老社员的家里,孙桐生的媳妇熬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苞米馇子粥。可饭端上来,大家都吃不下去。我问孙桐生媳妇有酒吗?那女人回头从里屋拎出两瓶凤城老窖来,大家全都喝醉了……
回城后,朱嘉禾很快在他母亲家,为我写了五段音乐,并用MIDI制作完成。但一连几个月,我却没敢再看一眼素材带。我知道,尽管在片子里,人们会感受到三十年前一代青年的革命激情,了解到那么多可歌可泣感人的故事,但我已深深体会到,这绝不只是一部电视纪录片的创作过程。就像我今天完成这部家族史记一样,这不是在写作,而是在跋涉。
深秋时节,纪录片终于进入后期合成阶段,朱嘉禾创作的五段音乐,非常准确地诠释和烘托出《归去来兮》的主题,为全篇平添了坚定且深沉的艺术感染力。但片尾的音乐,却真把我难住了。包括朱嘉禾所创作的所有旋律,都难以将片尾推向高潮。我给唐宛打电话,希望她能替我想想办法,但随之又都被我一一推翻了。在作品完成的最后一刻,我不得不让音乐编辑鲍丹停止了工作。
一天早晨,一个突然的冲动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把这一灵感打电话告诉唐宛,唐宛在电话里哭了。
上班后,我急忙跑进机房:“鲍丹,快!片尾的音乐找到了!”
鲍丹赶忙打开录音设备,找到了片尾音乐的那个剪辑点。
国际部的同事们闻讯都赶到了机房,大家都十分关心这个作品的创作成果。
片尾音乐是从中巴车发动的那一刻开始的。石山的村民们,紧紧簇拥在汽车下,拉住车上同学们的手不放。四个继续留守在南尖的女同学,跟在车后一路追着喊着,车上车下泪雨滂沱……
哭声和相互呼唤的同期声,被渐渐隐去。一支像水银一样清纯的童声合唱旋律,由弱渐强缓缓升起……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我默默地坐在视频监视器前,身后一片低沉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