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淡淡扫了一眼，见贾母神态恭敬，其侧的王夫人、史湘云皆盛装华服，眉目间隐见得色，当下微一挑眉，并不理会，只端了一盏香茗在手，徐缓吹散袅袅升起的水雾，一口又一口地抿着，唇边笑容浅淡，呵气能化。
她这般无动于衷，冷冷淡淡，贾母却毫不在意，与北静王太妃略聊几句，便侧首看向黛玉，脸笑成了一朵嫣色菊花，皱纹尽显，口中温声道：“这段时间，四姑娘在晴梦园停留，劳烦皇妃了。”
迎春之事，黛玉毫不避嫌，亲自代为出头，惜春出外拜祭，竟被黛玉留下常住，足见在黛玉心里，迎春、惜春两人，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让贾母明白，最让黛玉牵绊的，不是自己，而是昔日的众姊妹。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忠王府与贾家颇为亲近，但比较之下，自然是建功北疆、深得君心的四皇子更胜一筹。
于是，在她心底，不觉渐渐有了一丝期盼，也许，因为有三春在，黛玉依旧能成为贾家的得力依靠。
黛玉自是看得出她心中所想，心中冷笑不已，因在众人面前，不得不略微克制，当下搁下茶杯，轻抿丹唇，有礼却疏离，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老太太不必说这些话。”
抬起头来，瞥向贾母，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有一缕冰寒的冷光划过，接着道：“其实，四妹妹是怕回家见了笑脸，刺心难受，这才在外面停留，迟迟不肯回去。这内中缘由，我便是不说，老太太也该心知肚明吧？”
众人闻言，都不解其意，面面相觑，贾母却明白她在暗指迎春之事，面上笑容不觉俱失，唇动了一下，想要继续说几句亲近之言，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悻悻移步，行往自己的座位，不再言语。王夫人、史湘云、探春三人见状，忙随了过去，在其身后侍立。
见成功堵住贾母的嘴，黛玉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极不欲在此地多留，沉吟片刻，立刻站起身来，淡笑道：“刚才进来时，看这园子里有些菊花，开得甚好，我想出去瞧一瞧，失陪了。”
北静王妃察言观色，明白她心中不快，忙含笑点头，语意温和：“既是这样，黛妹妹请自便，待会儿开了筵席，我再命人请妹妹过来。”
黛玉点了点头，答允一声，悄悄向探春使了个眼色，又向众人颔首致意，方才带了紫鹃，翩然离开。
清溪流泉，石桥曲栏，北静王府的景致，一洗富贵奢华，别有一番清雅。只是，因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天气疏朗凄冷，园中繁花均已残败，唯有几丛晚菊静静绽放，一片姹紫嫣红、深黄浅白，鲜妍动人。另有千竿修竹，掩映在雕梁画栋间，青影篁篁，生机勃勃，占尽秋日风华。
黛玉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漫步良久，并不赏看菊花，反在郁郁竹林前止步，细细凝视一番，却见竿上有数之不尽的斑痕，有紫色的，有雪白的，更多的是殷红如血，点点滴滴，宛如泪迹一般。
见了此景，黛玉不觉幽幽叹息，绕着一株青竹，转了几圈，方感慨道：“原来是湘妃竹，看这些斑痕，当真如眼泪一般。”
话音刚落，便听得风中有女子的细语声缓缓传来：“好久不见，林姐姐别来无恙？”其声清灵明快，似银铃宛转淅沥，悦耳动听。
黛玉含笑回眸，见一身碧色织锦缂花宫装的探春款步而至，腰间扣着紫色玲珑镶珠丝带，行动之间，衣带翩跹，娉娉婷婷，越发显得身姿窈窕，纤腰如素，娇美动人。
黛玉细细打量两眼，微点了点头，道：“数月不见，三妹妹越发出挑了。”
探春听了，唇边不觉溢出一抹璀璨笑纹，盈盈下拜，行礼如仪，嫣然道：“数月不见，林姐姐的身份，越发显赫尊贵，当真是可喜可贺。”
见到了此时此刻，探春依旧绝口不提迎春，黛玉不觉更是失望，凝眸看着她的笑颜，美目微微颦起，默然不言。
探春正在高兴之际，并未察觉，唇边依旧笑靥如花，婉声道：“刚才林姐姐向我使眼色，我明白姐姐想与我单独说话，便特意随了出来。”
一边说，一边行上前来，牵住黛玉的衣袖，眉目间俱是亲热欢喜之意，接着道：“我知道，林姐姐常命人去田庄探望环儿，细心照看，如今，环儿不但衣食无忧，还得了不少时新书籍，各样笔墨纸砚，亦都是极好的贡品，好姐姐，真是多谢你了。”
黛玉微抿红唇，淡淡地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三妹妹不必客气。”轻挑烟眉，目光在探春身上微转，顿了一下，方道：“三妹妹近来可好？”
探春闻言，面上笑容渐渐敛起，消失不见，丹唇吐出一声幽叹，压低声音道：“劳林姐姐动问，最近这段时间，我过得很一般，不，应该说，是很不好。”
听了这话，黛玉眉心深拢，凝眸看着她，目光中透着询问之意。探春凤眼微阖，眉目间笼上一层烟云般的惆怅，郁郁道：“林姐姐待我，素来亲厚，我的事情，自然不必瞒林姐姐。忙完二哥哥的婚事，老太太、太太便开始筹划我的终生，期盼着能寻一门好婚事，光耀门楣。但林姐姐也知道，这京里的王孙贵族，几乎都已娶亲了，略高一些的，以我们府上的门第，实在难以相配，如何敢奢望？近来太太常在我耳边说，王家的英华姐姐嫁到忠顺王府，虽然只是个侧妃，却也十分显赫，比起一般人家的正室夫人，不知强多少倍。我估摸着太太心里，必定打算将我也送到哪个权贵之地，当个侧妃什么的，好给贾家添几分光彩。”
听了这番含悲带伤之语，黛玉不觉心生怜惜，低叹一声，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轻言细语道：“原来妹妹处境如斯艰难，实在让人堪伤。”说着，便挽住她的手，眉目间俱是和善亲近之意。
探春微低眉睫，眸光似水，盈盈流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唇边却微笑道：“好几个月未见，林姐姐对我，依旧一如从前，当真让我感动。”
随手挽了挽散落鬓边的秀发，长叹一口气，接着道：“罢了，不开心的事情，不必多谈，刚才我从远处行来，见林姐姐在这里驻足徘徊，看林姐姐的模样，似乎很喜欢这些竹子呢。”
听得她蓦然转换话题，黛玉自是吃惊，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正要命紫鹃去看看韩夫人是否已到时，却听得探春继续道：“娥皇、女英因舜之死，以泪洒竹，伉俪情深，由此可见一斑。”
说着，伸出纤手，细细抚着湘妃竹，唇边笑意清浅，低低道：“不过，舜这个人，福气实在好，竟能得娥皇、女英一对姐妹，相伴左右，实在让人感佩羡慕。人说，‘君妃二魄芳千古’，不但是赞她们待舜情意深厚，也是称颂两人温柔贤惠，不嫉不妒，品德俱馨。依我看，也幸亏娥皇、女英两人是亲姐妹，才能和睦相处，成为佳话。”
听了这番话，黛玉面色发白，已经隐约明白过来，心头突地一跳，微微作痛，分不出是什么滋味。
纵然如此，黛玉心中依旧存了一丝期盼，便瞧着探春，娇笑了一声，徐声道：“三妹妹特意说娥皇、女英，到底是什么意思？”
探春闻言，慢慢垂下头，满面通红，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仿佛片刻之间，无数心事氤氲在她的心间，也开在她的眉心，讷讷良久，最后终于小声道：“林姐姐何其聪慧，我的意思，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这样的回答，是黛玉始料不及的，心中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须臾之间，便有无数的念头思绪，涌上黛玉的心头，纷乱缠绕，是震惊，是苦涩，还是酸楚，自己也无从分辨。
细白的牙齿在唇上轻轻一咬，黛玉极力镇静下来，凝眸于探春，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倒不知是什么时候，妹妹有了这样的心思？”
她言语中的冷淡，探春并没有察觉，粉面流霞，一直红到耳根，含羞带怯地道：“这两个月，老太太、太太常在耳边念叨，我也没有法子，自己日夜思忖，觉得若是能伴在林姐姐身边，必定很好，才……”
她没有说下去，然真实的原因，黛玉却已心知肚明。是水涵平定北疆、得胜归来，获封为王之后，她才起了心思吧？
念及此，黛玉杏眼微合，唇边的笑意不觉疏落下来，哀伤自心头层层叠叠生起，不可抑止，似深入骨髓一般。
立在一旁的紫鹃深深蹙眉，虽然不明白她们话中深意，然见了黛玉如斯神情，自是吃惊不已，迟疑半日，终于开口道：“姑娘，三姑娘，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