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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

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忘记了你的电话号码。我努力回想,失声哭泣。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2

我深深依赖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小县城。我在这里生活,穿过巷子去打酱油,或到街道拐弯处补鞋子。总会有一双手捧着我,怕我会冷似的,紧紧捂着,再用一只眼睛凑在手指的缝隙处看我。我便被看着睡去,被看着醒来。有时我仰面与那眼睛对视,它就忽地让开,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月亮在那里,使我惊觉自己正身处月光下的雪地。

月光下的雪地中央,空空地立着电话亭。每当我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和街道,一步一步向它走去,胸中便忍不住因喜悦而满涨哭泣——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小小县城,而世界如此巨大——这只电话

是怎样

在这复杂拥挤的人间

准确地

通向你……

我在电话这头,拿起话筒,去拨号码。然后又缩回手,挂回话筒,满意离去。

我为拥有这样一串电话号码而心满意足地落泪。又抬起头仰望高远通彻的蓝色天空,想道:如果我心中没有爱情,这个世界是否仍然会这样美丽?

3

一次又一次,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听着无人接听的“嘟——嘟——”而悲伤离去。更多的时候是你挂断电话后的忙音,我握着话筒,尚未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

我扭头看向四处,冰河断开世界,玉树斜过碧空。我和我的电话亭,不知何时,已被置身世外。

我总是和你在电话里聊着遥远而温暖的话题,可事实上我瑟瑟发抖,脚踝已经僵硬了。我偏着头用右腮夹着话筒,搓着手,不停转身来回跺脚。后来我在冰雪上滑倒,重重摔在地上,半天不能起来。我撑起身子,抚摸伤口。话筒垂吊一旁,晃来晃去,你平静、随意的讲述仍在进行。

这时,你已经提到了爱情。

4

我在大雪纷扬中的电话亭中给你打电话,手里捏着字条,上面记满了我准备好要对你说的话。你在那边微笑着听。

我念着念着,却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便停了下来。你说:“怎么了?接着说呀。 ”于是我又接着念下去。

我的声音喜悦,眼睛却流着泪。我真正想说的那句,静默在旁边,于漫天大雪中绝望地听,一句一句飘落,又一层一层被掩盖。最后我只好说“再见”。你也说“再见”。我快倒下了,我以为我一挂上电话就会立刻死去。我挂了电话,但没有死去,感觉身体通彻寂静。

雪停了,天黑了,路灯亮了。当我挂上电话的一刹那,就把整个世界挂掉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独自回家。我回到家,掏出钥匙抖抖索索插进锁孔,发现挂锁被冻上了,钥匙拧也拧不动。我划了五六根火柴才把锁烤热、拧开。我开了锁去拉门,门也被冻上了。我拉了两下,再拉两下。我摸到隔壁煤房里找到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剁门缝处的积冰。后来终于开了门进去。房间一片冰凉,炉火早熄透了。我想喝水,去拿碗,一摞碗全冻在了一起,掰都掰不开。碗柜里的醋啊洗洁净啊全都冻得硬邦邦的。我去拧自来水,自来水也冻上了。水龙头旁边的一盆水冻得结结实实,那是我临出门时剩在盆里的洗头水。而洗过的头发到现在仍没有化开,像无数根小棍子硬邦邦地拖挂在头皮上,一晃,就互相碰得喀喀脆响,仿佛折一下就会断一绺。我的脚踢着一个东西,拾起来,是一盒润肤霜。拧开盖子,用指甲抠了抠,只抠出一些冰碴。

我站在空荡冰凉的房屋中央——你看!我一挂上电话,世界就成了这样。

5我捏着字条去给你打电话。有一次电话接通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字条。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你的话,然后沉默,然后说“再见”。我手足无措地挂了电话,翻遍口袋,真的找不到了!我到底想给你说些什么呢?我失魂落魄往回走,一步一回头。

有一天,当我决定永远离开这个小城的时候,在街头,终于找到了那张遗失多年的字条。我拾起它,看到它被反复踩踏,破损不堪。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多年前那个电话补上。最终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落泪。我抚平它,读它,第一句是:“总有一天……”还有一句是:“请不要离去……”

6

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啊!每当我走出家门,向它走去,它隔着几条巷子,几道街,都在一步一步后退。而我跑了起来,它又似乎要坍塌,摇摇欲坠。它空空地敞在那里,我一进去,它就绝望地拥抱住我。它深深记着我在它这里说过的全部话语——这些年来,它正是用着同样的话语来呼唤我,每当我在黑暗中向深渊靠近……它看着我手握话筒,欢欢喜喜地讲述美好的事情,它便携这天地间的一切,为我的纯洁落泪!而多年后当我堕落了,当我心灵黑暗、目光仇恨,它仍在这世上为我保留了一处无辜的角落,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等着我回来,等我拿起话筒,等我亲口承认——世上确有爱情!

多年后我死去,只有它能证明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在它的某个角落里,仍刻着一串过去的号码。

7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我披上衣服趿上鞋子推门出去。我跑过两条洁白漫长的街道,远远看到电话亭仍等在那里。我气喘吁吁,我跑进去——

被摘下来的话筒垂吊着,还在轻轻晃动。

是谁比我,抢先一步?

8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深深依恋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城……你永远不知这个小城是怎样苦苦地忍受着我的电话亭,忍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整个小城,置这电话亭于自己的手心,将它高高呈向繁华星空……我在这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四面八方,全是深渊;语言之外,全是深渊。我一句一句地说着,低头看到那些说出的话又一句一句在身边坠落,永远消失。

我又忘了带字条——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你问我:“那边是不是下雪了? ”

我说:“是。 ”一边说一边把一些东西撕碎,撒得满天都是。

你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呀……我挂上电话,转过身来,星空喧哗、汹涌,席卷了整个夜空。我伸一只手过去,就有另一只手拽我跌向深处,毫不迟疑。我说过,一切刚刚开始!

我开始了,我的第一句,仍要从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中开始。此时谁若立刻结束,谁就会立刻死去。而我,到了今天,仍有勇气,仍有无穷爱意。似乎要通体燃烧起来,又似乎一躺下身子就会流淌成河;好像全世界的白天就是我的抬起头来,全世界的黑夜,就是我的转过身去——教我如何相信,这样的命运,也会终止?

我开始了,只是为什么,一开始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呢?我给你打电话,雪花漫天飞舞,整个世界充满了大风和呼唤。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给你打电话。我给你打电话,又似乎是在森林深处给你打电话。电话亭之外,全是迷途。我手持话筒,哭了又哭,泪眼朦胧地看着外面的浩茫世界。我忘记你的电话号码了,我努力回想……真的只剩我一人了……9

你挂掉电话后,我仍在听。你挂掉电话一百年后,我仍在听。你有事找我,只是这一百年来你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号码。你终于确信我死去了。而那时,我的那场开始,刚刚才有一点点希望。我手持话筒,有人在外面敲打电话亭。我扭头看,我流下泪来,我以为是你。

(2002年)

§§附录\给流浪的母亲

妈妈我一生都走在通向你的道路上

归来

(母亲走近家门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深深的时间里面……)妈妈,你夜深了才回来,我们仍醒着等你。我们趴在窗户上,一张张小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看着你的情景,让你一生都忘不了。你还没跨进家门,就急忙从衣袋里掏出糖果。我们欢乐地围上去,你便仔细地把糖果给我们一一匀分,我们高兴得又跳又叫,令你欢喜又骄傲。我们七手八脚给你端来烫烫的洗脸水,给你热饭,围着你,七嘴八舌抢着问你城里的事情。很晚很晚了,但是因为兴奋,我们谁也不能入睡。后来你终于拧熄了马灯,房间一片黑暗。你深深地躺在黑暗里的角落中,想起当自己还走在更为黑暗的归途中时,因远远看见了家的那粒豆焰之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你入睡了。但是睡了不久又惊醒。你梦见自己又一次走进院子,一眼看到我们紧贴在玻璃后面的——那一张张令人落泪的——无望而决意永远不会改变的——狂盼的——面孔……妈妈,你十天后回来,看到家里的小鸡明显地长大了许多。原先每天拌半盆麸皮和草料喂它们的,现在非得拌两盆不可了。你趴在鸡圈栅栏上,吃惊地看它们哄抢饲料。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个,衣襟和袖口很脏很脏,你的裤子也磨破了,你的鞋尖上给趾头顶了个洞出来,露出的袜子上也有洞。你的头发那么乱,你的脸那么黑,你的双手伤痕累累……妈妈,你去了十天,这十天你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呢?这十天里,你似乎在那边过了好多年……家让你亲切又感激,你摸摸这里,看看那儿,庆幸自己不曾永远离开过。于是你在外面受的苦就这样被轻易抵消了。你拖张小凳坐下来,满意地叹息。

妈妈,你十年后回来,看到一切都还没有改变。同你十年前临走时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一模一样——我仍在院子里喂鸡,手提拌鸡食的木桶。你思绪万千,徘徊在门外不能进来。你又趴在门缝上继续往里看,我不经意回过头来,我旧时的容貌令你一阵狂喜,又暗自心惊。我依稀听见有人低声喊我,便起身张望,又走到门边,拨开别门的闩子,探头朝外看。你不知为什么,连忙躲了起来。妈妈,这十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全集中发生在昨天。你回来了,像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傍晚的时候,你挑着水回家,我从窗子里一下子看见了,连忙跑出去给你开门。恍然间就像多年前一样熟练地迎接你。然后我呆呆地看你挑着水熟悉地走向水缸,把水一桶一桶倾倒进去。这时,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孩子突然叫我“妈妈”,你立刻替我答应,回过头来,看到我泪水长流。

妈妈,你五十年后回来,我已经死了,你终于没能见上我最后一面。我的亲人们围着我痛哭,但是你一个也不认识。而他们中也没有人认识你。但是他们可怜你这无依无靠的流浪老人,就给你端来饭食,然后再回到我的尸体边哭。后来他们把我安葬。你远远地看着,感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想象出来的情景。你把一场永别进行了五十年。你看,你本来有那么多的时间的,可是你却不愿意拿出一分钟来和我待在一起。你宁愿把它们全部用来进行衰老。妈妈,你很快也要死了。你用你的一生报复了谁?

妈妈,你一百年后回来,那时我又成为一个小孩子了。我远远地一看到你就扔了手中的东西,向你飞跑过来,扑进你怀里大哭。妈妈!我一世的悲伤,非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而不能表达。妈妈,请带我走吧,请和我一起后悔:当你还年轻,当我还年幼,我们为何要放弃有可能会更好一些的那种生活?……妈妈,更多的,我只记得你的每一次离去,因此更多的,我终生都在诉说你的归来。

(2003年)

箱子

(……母亲有一个愿望,穿最漂亮的衣服和最舒服的鞋子去旅行。却又扭头看着我,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才好……)妈妈,你知不知道,那天发洪水了。我爬进一个木头箱子,在洪浪中颠簸。后来退去的洪水把这箱子搁浅在一片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荒原上。我爬出来,忍不住大哭。因害怕,因悲伤。

妈妈,洪水来的时候你不在家。你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让我独自玩耍。我爬到窗台上往外望,正看到你冒着大雨打开院门回家了。我大声喊你,可是风雨交加,你什么也没有听到。你在院子里放下一个什么东西后,又急匆匆锁门出去。院门一锁上,雷电开始滚滚轰鸣。我把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大哭大喊。又爬下窗台,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发洪水了!妈妈……我趴在门缝上往外看,门便轰然倒塌。我扶着墙壁,墙壁便垮了下来。我往窗台上爬,窗台也开始坍塌。我大声喊着你,摇摇晃晃跑到院子里,房梁椽木随即在身后沉重坠塌。

我穿过院子,用力捶打院门,把手指从门缝里伸出去,拉扯外面挂着的那把大锁,拽了又拽。后来我趴在门缝上,看到浩浩荡荡的戈壁滩在风雨中向着四面八方的尽头狂奔……远远弃下我,跑啊,跑啊,稍刻不停,一直跑到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住……才回过头来,往我这边看——那时发洪水了啊!妈妈,你知不知道呢?我站在水中央,浑身湿透,不停战栗,湿头发紧贴在脸上。我回头来,看到刚才你回家放下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木头箱子。

更多的岁月里,我坐在那个箱子上等你回家。事实上洪水远未到来。院门也从未被锁上过。我常常一个人在戈壁滩上越走越远,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渐渐涌来的声音。仔细地听时,又什么也听不到了。似乎只有戈壁滩记得洪水的事情,只有它还继续马不停蹄地逃跑着——以我孤独的房子为中心,四散而去。尤其在明亮的白天,离去的速度似乎要快一些。而在长夜里,则明显地放慢了脚步。

在夜里,它会边走边回头张望。

它所能望见的一切,都在荒野上向我一步步靠近。

我站在坍塌多年的房屋门口,一步步后退。

并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那些向我靠近的东西,在我面前停住时的寂静……妈妈,你不回家。我坐在箱子上等啊等啊,你还是不回家。我们残破的家,仅剩废墟等你。我的箱子置在这堆废墟中央,为我收容着太多的“此刻时光”。在那些等待的时间里,我有时打开箱子拿出一只口琴吹一会儿;有时拿出一个魔方转一转。箱子里还有一个破旧的洋娃娃,还有一支笔。我用笔给娃娃脸上画上胡须,使它老去。

还有一次我在箱子里发现一把锁,于是就把那箱子锁上,出门而去。

那一次我走得最远。我要去找你。走了很久以后,终于遇到了一个人,我便问他有没有看见过你。

他却反问我你是谁,长得什么样子。

……

你长得什么样子呢?妈妈……

我回想了很久很久,妈妈,我似乎从不曾见过你,我似乎从不曾和你生活在一起。

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留给了我一个箱子。

那天,我空空荡荡地回到家,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钥匙。

那天,我又跑出去找钥匙。我去到旷野上,看到大地仍旧无边无垠。刚才那人已经离去。

我的钥匙一定是被他拾走了。从此,他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那钥匙所能开启的锁。

我突然想起他是谁了 ——

我突然回过头……

我转身向家跑去,忍不住边跑边哭——妈妈!你知道吗?当我突然回过头,我看到我已成废墟的房子,孤零零地停在大地之上,其实它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回到家,残破的四壁之中,天黑时点起了灯。

妈妈,更多的岁月里,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待洪水的到来。我独坐废墟中央,有时把箱子立起来放,站上去踮着脚尖远望。有时把箱子拖到空地上,坐在上面晒太阳。妈妈,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夜夜偎着箱子入睡,梦见时光漫长无边,使我夜夜不得安宁。

那些无数个相同的夜里,我不止一次醒来,耳朵贴在箱子上倾听。我不停晃动它,使它哐当作响,并努力地回想里面装着哪些东西。

那时又过去很多年很多年了。我已经不敢相信我曾经无数次打开过它!无数个相同的夜里,我摇晃它,再摇晃它。里面那些哐哐当当响着的东西——这些年来,它们顺着箱子里秘密的道路,去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后来还是时间最先疲惫了,时间放弃了它们,它们便一样一样又顺原路回来,回到我面前,隔着箱子,历历清晰、明明白白。然而,它们只是回到这箱子中小憩片刻,它们接下来还有更为漫长复杂的经历,更为遥远的去处。它们扭头看我,问我为什么到了今天还在这里。

我摇晃箱子,努力回想。却始终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箱子的角落里和我一样沉默。偶尔“丁当”一声,像是在叹息。它是什么?为什么只有它不肯离去?它夜夜从箱子里出来,靠近我,和我在黑暗中并排躺倒。它所在的地方我不敢伸手过去触摸。我扭头望向它时,它也扭过了头去。它耐心等待我的睡眠,这种耐心使黑夜似乎永远无法结束。

我睡着了。我梦见它在我的梦里寻找它自己。又因为找不到它自己而失望悲伤。

那些无数个相同的夜里,我总是一次次醒来,把它独自留在我的梦里。我擦着火柴,在废墟最暗处点起灯,感觉到它在我身后更为孤独地回来了。废墟之外,旷野无际。

而之后那些无数个相同的清晨微光中,我的枕畔比旷野更为空荡。

我记得昨夜,似乎是在梦里,我曾持灯而去,引领它在旷野里走了很远很远。

但是在白天的旷野上,我却找到了两行脚印……妈妈,我总是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等待……妈妈,整个世界只用一只箱子轻易地向我隐瞒去一切。而你,你只给我留下了一只箱子,就把我永远留在这里。其实没有洪水,房子成为废墟只是因为时间太过漫长了。这漫长时间里啊,那些无法面对我的,对我解释不清的,都深深躲藏进了一只箱子。我趴在箱缝上向里窥视。妈妈,妈妈,你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吗?世界的门,只用一面上了锁的箱盖,就对我深深关闭了。这箱子之外,这旷野啊,这四季啊,这星空啊……距我一只手臂的距离,等待我的离去。我伸出手臂,它们又离我距一只手臂稍远一些。妈妈,如果你已经死去了,就请你保佑我吧,请用神秘的方式为我打开箱子,让我进去,让我也离开这里。你抛弃了我,但不要让记忆也抛弃了我。妈妈,你看,我藉一只箱子而展开了此生,怎么就永无结果呢?妈妈,请保佑我,让我再重来一次,让我在另外的时间里行走,经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不停地离开。越走越远。让另外有人看到我拎着一只箱子流浪,面容似曾相识,长发垂到地上。他们不知道我活过了多少年,但是他们看过我后,再打量自己的街道和建筑,突然发现它们从不曾像此刻这般显得这样古老、疲惫,而我的箱子如此沉重,有好心人提出帮我拎一程。我拒绝了,但是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认出了他是谁……妈妈,生命就是一场缓慢的洪水。

妈妈,这箱子里的生活,和箱子外的生活,都是与我无关的生活吗?我拎着这只沉重的箱子,走遥远的路,经过一个又一个地方,见过一个又一个人。不能停止。洪水也从未曾停止过。我去过的地方都是被席卷一空的地方。城市的拥挤之处空荡荡,人们的眼睛空荡荡,彼此间的言谈也空荡荡,我拎着沉重的箱子走过,走过的地方留一路深刻的划痕。有人一直尾随我,到了第三天我就爱上了他。我停下来。我终于停了下来。我放下箱子,回头看,身后空空荡荡。

总有一天,我会空荡荡地死在人群之中,死在一个距最初的地方无比遥远之处。妈妈,那时你到家了吗?人们一看到我紧紧伏在一只箱子上的身体,就明白了我是死于孤独的。他们埋葬了我的身体后,又砸开我上锁的箱子,却发现里面只有一枚钥匙……只能是这样:我从不曾体会过的另外的一些生活,只在我微弱的想法中轻轻蔓延,轻轻消失。我还在这里等你。

但是你知道吗?妈妈,最终洪水还是来了。我高举我的钥匙追逐着在洪浪中颠簸向前的箱子,追了很远很远。那天你回到家,发现我不在了,你便出去找我。后来找到我时,看到我正在洪浪中痛哭,目送一只箱子随波逐流,越来越远……(2003年)

呼唤

(……母亲默默无语,扭头就走……)

妈妈,你把我深深埋进大地。等了几十年,仍不见我发芽。你对着大地呼唤,又掘开大地,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了。你四面搜寻,挖掘,开垦出一片片湿沃的土地。这时春天来了,你便在这片土地上播撒下种子。

妈妈,你是一个丰收的母亲,你是一个富裕的母亲。你的粮食,喂养着经过这片大地的所有流浪者,使他们永远停留下来。他们中有很多人深深地爱慕你,夜夜梦见你健康的身子和你微笑的嘴唇。到了白天,他们就远远地看你。当你走近,又远远离你而去。

妈妈,你是母亲,所以有着母亲才有的纯洁眼睛。你以这样的眼睛打量世界,以母亲才有的想法揣测这世界,以母亲的心伤害每一颗深爱你的心。你是母亲,你的灵魂有着母亲才有的天真。

妈妈,被你埋进大地的,只是我死去的骨骸,而我活着的部分,被你埋进了你的记忆——我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被你忘记了啊……每当你偶尔想起了些什么,也只是想起了过去岁月里隐隐约约有过的一些欢乐。你反复对人诉说关于我的事情,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渐渐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说着我过去的事情,却不知道我是谁,你努力回想,落下泪来,使你周围那些爱着你的人,纷纷不知所措。

妈妈,你的家园在大地上,而不是在天上。但你常常站在浩荡无际的金黄麦地中央,长久地仰望蓝天。妈妈,因为你是母亲,你总是心怀希望。你是母亲,你总是更为欢乐。

你如迎接一般,欢乐地奔跑过大地。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天上。所有人在下面喊你,你一边答应一边跳下来,可落地的只有衣服。他们四外找寻你,你也跟在他们中间四处奔跑。

你们一起跑过大地——

一起看到日出——

一起欢呼——

……

妈妈,你就是在那时怀孕的。你悄悄离开所有人,一个人走进深深的麦地分娩,一直到秋天还没有出来。秋天,这片麦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所有人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进行收割,收割下来的麦穗垛成了高山。收割完了的麦茬地也仍以丰收才有的壮观,空空荡荡地浩荡到天边。

那时候,所有人才发现你真的不见了。他们想到,你可能是找我去了,你可能已经找到我了。你可能正在那个找到我的地方,和我一起重新生活。他们就悲伤地过冬,悲伤地进入以后的岁月。那堆山一样高的粮食,让他们吃了很多年,一直吃到老为止。他们老了以后,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大地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和空荡。

这时,我才回来。

我回来了,妈妈。我一遍一遍地敲门,又走进荒芜的土地四面呼喊。夕阳横扫大地,一棵孤独的树遥遥眺望着另一棵孤独的树。妈妈,你到底在这里种下了什么?使这片土地长满了悄寂与空旷。一株一株的粮食,只作为一个一个的梦,凌驾在一粒一粒的种子之上。这是一片梦境茂密的地方!妈妈,我回来了,我坐在家门口等待。夏天有片刻的雷阵雨呼啸而过,秋天会有人字形的雁群过蓝天。

我坐在家门口,慢慢地记起过去那无数个相同的日子,曾有人在每个清晨满怀植物,向我走来。那些过去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漫长,每一天都远远长于我的一生,妈妈,我还是回来了。

我曾走过森林,差点在里面永远地迷失。森林里每一片叶子都在以绿色沦陷我,它们要让我消失。它们在夜里,在近处,对我说:成为一棵树吧,你成为一棵树吧……清晨我便发现脚下生出了根……妈妈,我曾在那片森林里生长多年,春夏秋冬地枯荣发谢,我以为一切已到此为止。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走过冰封的湖泊,听到鱼在冰层下深处的水里静静地转身。我长久地站在那里,也想要转身,但一转身就迷路了,已辨不清天空悬挂着的那枚圆形发光体究竟是月亮还是太阳。我又走了很久,患了雪盲,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湖便在我脚下悄悄裂开冰隙。我欲要往前再走一步,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有过自己的孩子,我守着他们一日日长大。黄昏呼喊他们的名字,唤他们回家吃饭。我喊呀喊呀,后来眼睁睁看着他们循另外的呼唤跑去了,我喊错了吗?我是在喊谁呢?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如铁。这时,你喊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在我弥留之际,还是你的声音,让我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清前来的人是谁……看到他终于第一次为我落泪……妈妈,沿着你的声音,我最后一次闭上眼睛。

我的一生都在你的呼唤声中挣扎!妈妈,我奔跑在大地上,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我双脚磨破,面貌明亮。我侧耳倾听,环顾四望。妈妈,最终,我却被你的呼唤带到另外一个人身旁,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孤独地回家,回去的路程,耗尽我的一生。

妈妈,其实,你呼唤我的声音,我从不曾真正听到过……只是“感觉”到了而已——我感觉到除我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听到了!并且都正在长久地倾听。我伏在大地上贴上耳朵,听到万物应那呼唤而去的足音——蓬勃、稠密,它们长出地面,头也不回。一直长到秋天,又应那呼唤而凋零、枯亡。

整面大地,都倾向你呼唤传来的方向。所有的河流,都朝那边奔淌。

鸟群顺着去向那里和离开那里的路,往返一生,什么都知道了 ……四季也沿此循环,永无结果。

星座朝那里的地平线一日日沉落。我们孩子的眼睛,年复一年,往那边看。

风往那边吹。我们开垦的土地,一年一年往那边蔓延。

我们日晒雨淋一生。我们的房子,全盖在了那里。我们终生爱慕的人,在那里一直年轻。

戈壁滩在那里森林遍布,河流纵横,群山起伏。

所有的道路,为了抵达那里,从不曾停止过延伸。所有的日子,过着过着,全向着那边一天天消失。老人们为此衰老,孩子为此悄悄成长。我和他走在大地上,为此约定爱情的事,后来,又为此,绝望反悔。曾有人,为此不止一次地死去。如今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沉默着生活,什么也不肯说。 ……而我,妈妈,我听了又听,泪流了又流,无论我听到什么,我同样,也不会说。

可是妈妈,人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你终生沉默。却不知,在距离你的沉默无比遥远的地方,你呼唤的声音,正怎样兀自行进在寂寞漫长的途中,至今什么也没能找到。你曾对着一株植物一声声呼唤,它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开出花来。你继续对着那花呼唤,那花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凋零。

你曾在河边呼唤,你每喊一声,河便调头拐出一道弯来回头看你。于是每一个经过这片大地的人,都会惊讶这条河为什么流淌得如此曲折,反复迂回在这片大地上,徘徊着不肯离去。

你曾在夜里,在枕畔,以喃喃低语呼唤,却把他唤醒。他伸出手激动地拥抱你。他几次想摇醒你,想对你说出一件事情。但又想:再等一等吧,等到天亮再说……天亮了,你死了 ……妈妈,即使你死了,你呼唤的声音,仍然还在通向我的途中继续流浪着,你呼唤我的声音,去到过多少遥远坎坷的地方啊!这些年来,它都喊住了什么呢?它的路比你的路更为艰难吧?前程莫测……等终于有一天赶到我面前时,会不会已认不出我来了?那时我满目疮痍,白发苍苍,令它犹豫不决,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来自童年。当它停在我面前,会不会突然发现了什么?

妈妈,其实这些年来,你所呼唤的,只是我的名字,而不是我啊!妈妈,其实我加于你的孤独,远不及这片大地加于你的孤独。

其实在这片大地上,你是最贫穷的母亲,其实你连孩子都不曾有过。你离开所有人,独自走在深蓝高远的天空下,你连去处都不曾有过。你走进金色的麦地,走了不远,扒开茂密的麦丛,看到我蜷卧在麦田中央,刚刚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于是你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亲吻我,抚摸我的头发,哭泣着劝慰我不要哭泣。

(2005年)

请不要一生不可停止

(我梦见母亲又迷路了,她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东张西望,总是绿灯,总是绿灯。)妈妈,我的双脚比我更坚强。当我疲惫不堪,几乎就要倒在路旁,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只有它仍在往前走去。妈妈,我的双脚僵硬,打满血泡,布满伤口。我的鞋子早就破了,可以看到肮脏的脚背和脚趾。

当我来到我深爱着的那个人面前站住,羞愧难当,不知该怎样把这双脚躲藏。我努力忍着眼泪。但是他温柔地看我,使这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妈妈,我的双脚比我更坚强。哪怕就在那样的时刻!它仍笔直地站着,支撑我全部的喜悦和悲伤。我深深地低着头,把露在外面的、脏脏的脚趾缩了回去。

但是妈妈,到如今,这双脚曾带我走向的那些人,一个一个都衰老了。他们头发花白,面孔模糊,总是在不停地在咳嗽。他们如今每走一步都离不开拐杖。他们都记不得我了,他们吃力地打量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还有我这双脚曾走过的所有的路,都再也无法继续忍受我的行走。如今它们纷纷改道了,全部通向荒野之中。

但是妈妈,我们还是得接着走下去。我们要到的地方,总是比下一步稍远。比起抵达,我们更善于离开。比起停止,我们更善于继续。我们的双脚,载着我们空空的一副身子,从世间一个角落赶往另外一个角落。一路匆忙,一路黯寂。我们经过树,树上面刻着的名字素不相识。我们经过河,河里漂来的鞋子像在哪里见过。

我们走过整个白天后,径直走入睡梦。然而在睡梦里也不曾停止,一直走到眼睛睁开。看到鞋子停在床前,等待已久。

妈妈,我们穿过这广阔的一生,从没遇见伸出手来挽留我们的事物,哪怕是,一棵伸出枝杈来挽留我们的树。

我们走啊,走啊。路系在我们双脚上,妈妈,我们若有片刻的停止,远方就开始牵扯、勒索,一切只在前方。饥饿的时候,饭在前方;困倦的时候,床在前方……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啊。但是却远远看到他在前方,便转身迅速离开。

路纠缠在我们的双脚上,总会有些时候,突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脚步踉跄。那是我迷路了。

妈妈,当我迷路的时候,你又正在这世间的哪个角落慢慢地走着呢?你在哪条街道的拐角处站住,若有所思地回头张望?当我迷路的时候,我站在街头汹涌的人群中,有那么一瞬间,汹涌的人群全是向我而来的,我是世界上突然出现的缺口——唯一的一个可以缘此离开之处。我敞开着站在那里。又有一瞬间,那汹涌的人群全是离我而去的。

我迷路的时候,想到:路终于把我抛弃了吧?我坐在路边休息,有人来向我问路。我心肠如撕裂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他开口说:“我不知道。 ”我血脉里的血都颤抖着停滞不前了!我想说:“不如你和我一同去吧……”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奇怪我为什么泪落如雨。

妈妈,我曾走过高山,看到令人孤独的美景。那时我双手空空,携一身的疼痛。那时我多么想停留下来!妈妈,那时,你又正在什么地方不停地走着呢?你垂着头只顾赶路,突然被什么绊倒。你坐在路边揉着受伤的脚踝,不停地想着一些急于要做的事情,焦灼不已。

当我熟睡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继续走着呢?当我梦到多年前的情景,梦到一生远远未曾开始,梦到大地辽阔。那时我们犹豫着,不知该怎样迈出第一步。而此刻,你走着走着,突然忍不住奔跑起来——你看到迎接你的一些事物突然如花朵的怒放一般对你张开了双臂!

我的请求也是:“请不要一生不可停止。 ”——有人为你盖好了房子,有人为你开垦出田地、种上粮食,有人孤独地抚养你悲伤的女儿,有人为你早早挖开了墓穴,立好了墓碑。他们一生都在等你,他们一生都站在家门口眺望远方。请你不要一生不可停止!但是你会说:“其实我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你在说谎。

那些远方啊!星空啊!草原啊!风啊!云霞啊……妈妈,那些我们死亡一般强烈地爱着的,疼痛一般清晰地感知着的,忍受哭泣一般深藏心底的——那所有的,我们终生不能更靠近一些的,是不是,正是我们,被我们无数次地放弃过的?我们不停地走,一步一步追赶,一步一步舍弃……妈妈,当有人用恋人的口吻对你说话,又用临终的口吻对你说话。你还停不下来吗?你听到他也在说:“请不要一生不可停止……”后面没有听到的一句却是,“其实,你的一生,早已过去。 ”

最后收容你的,仍是你童年时代就爱上的人。你终于老去了,你白发苍苍,一身疾病,贫穷而衰弱。妈妈,你面朝他,慢慢向他走去,只但愿这段距离是一生中最漫长的路,只但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而我,我仍然还在一条雪白的街道上奔跑,不停地在冰雪上滑倒。仍然还是凌晨,我还是急于去打一个同样的电话,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深爱着他。我四处寻找可以打电话的地方,用力敲打着一家又一家便利店的门,没有人,总是没有人。约好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我又一次摔倒,脸重重磕在坚冰上,手指流出了血。我想,就让我在此刻死去吧,死在最后一场奔跑之中,死在最后一次终不能抵达之中……但是,死之前得先打个电话。我又敲开了一家便利商店的门,一眼看到红色的公用电话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慌里慌张拿起电话……却忘记了要说的话……他的声音陌生地传来:“现在还太早了,一小时后再打来吧! ”我说:“好的。 ”我放下电话。仍不能停止,仍不能停止,仍不能停止。我还能活一个小时吗?我仍深爱着他。

而我停止之后的时光,其实更为寂寞漫长。我站在约好的那棵树下等啊,等啊。当他终于赶到,我早已支撑不住倒落树下。但在弥留之际我还是会亲吻他,以我那,被无数个秋天的落叶,覆盖着的嘴唇。

这时,妈妈,你也开始讲述你的故事,你对他说:“你陌生地站在那里,看我远道而来,鞋底磨穿。等待我循来路回去。

“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你年迈的母亲,托我捎来一双新鞋……

“你年迈的母亲……我在家乡与她告别后,从此就不知她是死是活。这一路上,多亏那双鞋——她让我捎给你的那双鞋,在前方一步一步地带路,领我走出了一个又一个死亡荒漠。夜里它孤独地站在高处眺望,我睡醒几次仍看到它还站在那儿,不曾挪动半步。后来我枕它入梦。我爱它的干净簇新……而我满面尘土,目光不再新鲜,心也逐渐粗糙了 ……“后来我把它扔弃!我遭到欺骗和羞辱!我爬上悬崖,但是终于没有跳下去……当我把鞋子扔下深渊时,却听到你母亲喊我的最后一声……“再后来,我穷尽青春,下到幽暗寂静的深渊寻找它——这是你母亲托我捎给你的鞋,她早就想到你离家时穿的那双早已磨破。她日日夜夜向我描述你在远方怎样受苦,怎样地回不了家……我与你母亲的那次离别,尚有再见面的希望。那天,她目送我远去时说了一句话,使我泪流至今。就在此刻,我要把这话说给你听。

“但是我更想说的是:这道路真的太漫长了!如果我中途做错什么事情的话,那一定是因为道路太漫长了,而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我还想说,在那些漫长的途中,我是多么寂寞……还想说,有一天当我经过一片绿洲,因为想留下来而哭泣……“还想说,你母亲捎来的鞋,它经历的苦难比我更多。我找你找到最后,只有它还在努力向前走去;我恨你时,只有它还在默默地忍受。

“只有它到了今天仍在爱我。当你这么多年来音信全无……只有它最痛苦,它辗转世间,只有它最无望。

“它同我一道,无望地用尽你母亲的力量……来到你面前……“而你陌生地站在那里,等我开口,等我转身循来路离去。“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已经用尽了你母亲的力量……她曾用这力量分娩过你,也曾用这力量忍心看着你从自己身边走开……现在她没有一点力量了!我一开口就令她倒地而死。“我回头张望故乡。还能说些什么呢?也许我真的该循来路回去了。但是——“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你母亲托我从故乡捎来一双新鞋……但是对不起!“在寻找你的漫长路途中“它早已“被我“穿破……”

(2005年)

奇迹

(……母亲睡着的时候,世界上的岁月迅速经历种种变迁……)妈妈,你总是相信一切的奇迹。你总是说你会看到飞碟的。你长久地伫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中,仰望天空……这时,飞碟出现了。你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说:“请带我走吧……”

而此时,妈妈,我就在你旁边。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哪有什么飞碟?我真恨你,却不能离你而去,我高高挥起马鞭,何止飞碟,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轻易把你带走!

妈妈,我们的马拉着我们,在雪的原野上奔驰。马蹄溅起的碎雪扑在脸上,漫天飞扬。我握着缰绳,紧裹大衣,迎风扬起马鞭……妈妈,我们要去的地方仍很遥远,你睡吧。妈妈,你总是那么年轻,蓝天从上方照耀着你。雪地中事物在经过你之后纷纷离你远去,远去后还在踮足遥望你。妈妈,你睡吧,我带你回家。我驾着马车,带你在空旷的原野中穿过重重拥挤的注视。妈妈,我最孤独。当你睡着时,我为你一次次掖好毛毯。当你醒来,发现已经到达了,便起身就走,忘了回头看一眼是谁陪你走过这一程。

妈妈,我不是你所生的孩子吧?我只是我的命运所生的孩子吧?

你一站起身,就追逐你的飞碟而去了,忘了回头看一眼。我驾马拉着空车,继续在雪地上前行。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要带你回家。我要把很多年后的你带回家。因此我要去到很多年后。“很多年后”这个地方,遥远得让人落泪。

妈妈,飞碟去向的地方,马能不能追上?你的世界,马车能不能抵达?我赶着马慢慢地走,天空永远如此,大地永远如此。而你的归期一延再延。远方传来的消息,都只与你的再一次启程有关。你和飞碟去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啊!这些年来,我秘密地生活,甘心平庸,并随时准备消失。我的马慢慢在雪地上前行,天空永远如此,大地永远如此。没有奇迹。还是没有奇迹。妈妈,我在雪地上驾着马爬犁前行的情景,让最勇敢的人看到了,也会心生疲惫!

和你的奇迹相比,我总是太微弱了。当我还在你的子宫里的时候,就很弱了。那时我蜷着身子,缩得小得不能再小。我出生后,屏着呼吸长大,很多年里,你丝毫都感觉不到我。

而你,妈妈,你总是头也不回,毫不犹豫。你总是只剩下背影,总是年轻又喜悦。然而后来,你还是决定要回来了。我赶着马车去接你,看到站台是茫茫雪野中的孤独小岛。长途车正慢慢离开。你孤零零站在站台上,像是已经等了几百年。你看到我后,第一次向我高高挥起手臂。我忍不住快马加鞭,胸口翻腾着哭声,却不能说出一句话。直到我赶到你的近处。你疑惑地打量我,终于恍然大悟。

妈妈,哪怕我们已在归途了,你仍在期待另外的奇迹。我带着你艰难回家,像赶往最后的期限。你在车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始终面带微笑。你长久地凝望天空。在世界的极度明亮里,晴空和夜空毫无区别。连我也糊涂了,突然记不起明亮和深暗的区别。只是太阳分明挂在天空一角。天空没有一朵云彩。妈妈,这样的旅途中,你梦境连连,一动不动。

马儿的速度却渐渐放慢,渐渐不愿前进,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扭头看你,你已大大地睁开了眼睛。我又扭过头来,又挥出一鞭。

妈妈,哪怕已在归途,你仍然可以随时轻易地与我别离。想起当我远在童年之中,就曾远远地望着你追逐着飞碟,奔跑过雪的原野。直到我衰老时,仍远远望着你还在追逐,望着你遍野狂呼。妈妈,你一定要记住,我一直站在马车边遥望着你,等着你……你的热烈的,你的美满的,你的一切我不能给你的,你去拿吧,只是不要忘记我在等你。你的每一次转身追逐而去,每一次似乎永远不会再回来——只求你记着我的决心:我要等到最后!

可是最后……最后我抬起头……对不起,妈妈,我放弃了 ……飞碟出现了。我亲眼看到了 ……

这个世界竭力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我们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揣测。妈妈,我们走吧。飞碟就在上空。在雪野的耀眼的白色之上,在天空深重浓烈的蓝色之下。妈妈,我亲眼看到它悬在世界正中央,却无法说出它确切的形象。我看到它身后的天空蓝如深渊,看到它慢慢降临,越来越大。它投下的阴影黑如深渊……我又去到那飞碟之上,回头望向留在大地上的我,看到我的眼睛在那深渊之中闪闪发光……妈妈,我仍然一生也不会相信,一生都不会承认它——我伸出手去触摸它,我惊叫出声,但是又回去看你。妈妈,你又一次睡着了。

妈妈,这一路上,我再也推不醒你了。我最孤独,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能说给你听,指给你看。但是你睡梦中犹带微笑,使我终于哭出声来。我一边哭,一边看着上方的飞碟,它永不消失。我最孤独。马车缓缓前行,雪野无边无际……妈妈,你睡在你一生的飞碟之下,梦中也全都是和它一同前去的情景。但是妈妈,被飞碟带走的却是我。妈妈,你的归途多么平凡。你也是孤独的。我和你一起闭上眼睛。接下来的道路更为漫长。马儿慢慢地走。那些进入我们眼睛的事物,在完全抵达我们内心之前,要跋涉的道路也同样漫长。妈妈,我们睡吧,让时间自己到来,再自己过去。马开始走向最后的一段上坡路。疲惫不堪。这一次真的快要到家了。飞碟仍像歌声一样凌驾在我们睡眠的上空。这真的是一个奇迹的世界,尤其是我从没想到过你真的还会回来。

(2011年)

李 娟

作家生活在新疆阿勒泰,现居喀纳斯景区1999年开始写作曾获天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第一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提名奖2011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奖”2012年度朱自清散文奖出版作品

《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时请放声歌唱》《冬牧场》《羊道系列》《这世间所有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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