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钻进了我的身体,还像蛇一样钻进了我的心。”电影《色·戒》中女主人公语。
《色·戒》是台湾著名导演李安的又一部轰动之作。轰动的原因很多,其原因之一,电影里面的一句话做了说明。女主角向她真正所爱的人、一位学生领袖这样说:“他不仅钻进了我的身体,还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心。”这句话里的“他”是年轻学生们的共同敌人,是他们不惜一切要置之于死地的民族败类。
一群充满爱国热情的学生,在祖国危难之际,企图以实际行动来挽救民族,具体的行动是要刺杀一个“卖国贼”,具体的方法是用“美人计”。他们年轻,一腔热血,充满理想主义。选出他们中间一个——女主角——担任“美人”,混进敌人心脏,混到“毒蛇”身边,要她将敌人引出来,他们好下手,结果他,清除他。但是,下手的机会总是在最后时刻夭折,原因是这个充当美人、充当诱饵的女主角每到紧要关头,就对敌人生出恻隐之心,暗示他不要上当,暗示他赶快逃离现场。但是,比放狼归山的东郭先生还要悲惨的是,这群学生没有猎人的帮助,而且,他们这些充满革命理想的学生娃娃最后通通被“狼”们一网打尽,在深夜最黑暗的时候,枪决于深渊之崖,被时间遗忘。
电影是基于作家张爱玲的小说改编的,多少有些自传影子,但总的来说,仍然算小说,算故事。笔者没有读过小说本文,但电影给人的印象却多少有一些漫画的感觉。中国社会在二十世纪所经历的历史起伏,差不多都有青年学生的积极参与,虽然在很多情况下,他们不过是政治家手中的资源和工具,如在电影《色·戒》中,学生的爱国热情,浸透淋漓着盲目理想主义的色彩,革命意志和传统文化的糟粕相混杂,使纯洁的理想被严重扭曲和异化,演绎出一幕幕冲动幼稚又触目惊心的残忍画面。不仅刺杀要失败,革命也因此注定要失败。然而,整个过程中,女性付出了双倍的代价,既是革命的牺牲品,又是革命的殉葬品,当然,“美人计”本身就是最恶劣的斗争手段,是男权社会最恶浊的文化现象之一。
封建社会独裁体制中,权力的目的可以使一切手段变得合法,这无异于黑帮、土匪和地痞的原则。西方文化中也有“美人计”的故事,但都是女人自己站出来解决某种危险情况,如《圣经》中的朱迪特,一个美丽年轻富有的寡妇,在自己的祖国被敌人包围、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深夜潜出城池,摸进敌军营帐,以自己的姿色赢得敌首领的倾倒,然后将其灌醉,割下其头颅,又潜回到自己的国家。结果没有首领的敌人在惶恐中自行逃散。但中国的“美人计”大多是男人想出来的招儿,而且总是以自己的“最爱”或“最爱自己”做政治的筹码。显而易见,在这样的男性身上,权欲大于爱情。以理想的名义践踏爱情,继而践踏人性,继而践踏女性,这种不假思索的利用手段和行为,是中国男权社会最恶劣的产物。
女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始终扮演和承担卑贱的角色,“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一句话,女人与小人同等,仿佛判处女性“死缓”,身份如同“祭品”,摆着看,拿来用的东西而已,这已经成为中国千年文化积淀,深藏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低下的地位也使女性在扭曲的存在中生出多少病态心理。历史上,要女人做贞女、烈女,有树立牌坊情结,其实,都是男性内在虚弱、男性内心自卑和恐惧感的反衬。在这种情况下的男女关系,有色无情,有欲无爱,甚至色和欲也不过只体现出人性中恶劣的一面,缺少阳光和温柔,缺少天真与浪漫,缺少促进健康、建设、成长的因素。两性关系中的当事者,仿佛非法生意中的双方,被拴在一个攻守同盟上——一个没有具体条款和内容的攻守同盟,强者说了算,丛林法则。
电影《色·戒》中的情欲是一种虚拟的情欲,与真正的情欲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被美人锁定的“敌人”正是最病态男性的典型人物。对权力的欲望越大,说明内心恐惧的深渊愈深。这种人,敌视一切,对性欲或情欲,他也是采取先征服的手段,强奸对方、羞辱对方代表征服对方,这一原始占有和奴役的心态,说明他对身外之人之事没有任何信任(情爱更何从说起),他必须先强暴对方,制伏对方,将其变为己有,如私有“财产”。封建意识中,男性习惯要求女性的无条件归顺,先将对方置于绝望的处境,对其进行绝对的控制,继而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这种关系的缔结,实际上,是基于仇恨,跟爱,没有任何瓜葛。这种人,自我极其庞大,而自我的中心填满了恐惧,他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心腹。在这样的前提下,给对方包房、买首饰就顺理成章,变成给自己的投资。做爱就成了泄愤,成了排除恐惧的瞬间,另外,不可避免,也成了满足人性中兽欲的需要,形式上,如在电影《色·戒》中,多半也是以野蛮和暴虐的方式进行。因为,人性中真正健康的爱欲是充满诗意的,体现在身体和手脚之间也应该是充满诗意的,而不是像电影中的两个主人公,在床上痛苦地成一团,潜意识深处,双方都抱着征服对方、报仇雪恨的决心,仿佛下一刻已经是世界末日的关头。这当然不是做爱,正是相反,对方仿佛成为虚拟的威胁,因而是仇恨的对象。
女主角是可怜的,中国传统女性典型,早早被父母抛弃。安排母亲去世的情节,是作者对女人的同情,其实,母女间至多也是同情,同病相怜,爱是没有的;父亲对女儿当然也不会有多少爱,顶多有些许义务和基本的责任感。虽然有亲人,但电影中的女主人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孤儿。中国文明纷繁复杂的表层,给了中国人迷宫般的虚拟空间,家庭关系、社会关系通通在是否带来利益、是否实用的前提下有效。没钱、没依靠,你就是累赘。社会中,人道的概念有,却淡薄,人情也存在,但多半冷酷。这样一个游离在家庭核心之外的小孩,像是被甩出轨道的电子,极容易被外面力量所吞噬。女主人公,除了单纯还幼稚,她根本缺乏政治辨别能力。缺乏理性思考的热情无异于盲目。在被恶棍如此强暴后,仍准备为某种抽象、虚拟的革命救国理想殉身,愚不可及;将根本就是虚拟的诱惑当成真情的流露,竟为此爱上恶棍。闻所未闻? 但完全可能是事实。仅仅为了一枚钻戒?救救中国女性!一个少女的生命本该如花似玉,但电影中的女主人公,零落流离的命运,被利用、被蹂躏、被毁灭,最后还背上革命叛徒的恶名。被枪决时,同志们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仇恨。
她,空泛的一张白纸,就是这样被玷污的,被革命的一方和反革命的一方。毒蛇之所以轻易地钻进她的心,是因为她的心已经空虚太久,孤独的阴霾如沉重漆黑的夜空,让痛不欲生的灵魂欲走无门。在这种情况下,戒色难;革命的介入,政治理想的介入,暴力的介入,使“色”成为历史舞台上小丑般的角色,不重要,但却不可缺少。
对于大陆观众来说,这部电影的内容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说故事也不一定是导演的真正目的,但习惯看故事情节的观众并不在乎导演的深层意图——假如有的话。不少人是因为片名中“色”的诱惑。总体上,电影给人的印象,是在讽刺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理想主义的实践,揭露其过程中的荒诞和野蛮,以及男权文化藏污纳垢、人性、人道扭曲异化后的种种病态。用电影手法来演绎展呈这一切,李安导演,不愧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