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从某种角度看,与其说是艺术创作,不如说是宗教情怀的抒发,其间的那种执著,那种近乎于顽固不移的精神每每让我怀疑其伸纸濡毫的动机究竟为何。
古人以为,大自然充满灵性,能够给画家以灵感。的确,山水林木焕发出的精神,当真能够启发人变得从容而坚毅。看山峦连绵,巍然不移,默默见证沧桑,满怀耐心和信心,威仪中守护片片风景,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听溪水奔流,快乐地兼程不舍昼夜,且行且歌,又不顾盼两岸美景,不牵挂水中的游鱼,压根儿就不想永远停留在一条溪河。据说,这是宁静致远的境界,是企求永恒的人才会有的奢求。山主静,静则能幽思冥想;水好动,动则能见多识广。山广袤,沉静中伸向远方;水长流,忍受路途的遥远和暗礁险滩频频。前者的仁慈,后者的快乐,一定给了画家无尽的启示,才有了绵绵不绝的中国山水画,画至千年不歇。卷卷画面上,石头树木和田野村舍,知足于一方,毫无欲求地仿佛在进行一场默默的祈祷,一场永恒的冥想。其实,大自然本身就像是一间大教堂,其中的人与自然,都在祈祷,只是各自祈拜的东西不同罢了。风霜雨雪,是自然祷告的语言,它们没有生死别离的苦恼,也没有时间和距离的煎熬,永远活在当下,永远置身于大道,坚守自己一体,直到地老天荒。而人,却能够寄情于纸张山水,托步于笔墨自然,诉说理想,陈述情怀。
天光对大地的眷顾,大地以焕发多姿纷呈的美来回报。人呢?得自然之眷顾,或许也应该思考某种回报吧。在古人,墨妙笔精于山水,绵绵不绝,仿佛一种祈祷,一种默诵,一种弥补身在江湖、身在红楼的不得已。在今天呢?山水画空前绝后地普及,但早已经代表另外一种价值观了,山水画自宋以来的内在精髓早已经消失殆尽。不过,我们可能不明白古人为什么执著于山水画,但我们肯定知道今天的人为什么。如果古人的山水画在实践灵性的启示,那今天的山水画,与灵性恐怕就没什么关系了。
现在的人,虽然出生在一个地方,但心,却似乎没有故乡,不然不会有“安心”的期望;心永远在奔波,而且路途遥遥,因此时常会听到“小心”的嘱咐。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的克劳丢斯在儿子临行前就嘱咐他不要太相信人,不要借钱给人,似乎也在劝儿子将心缩小些,心大容易摔跤,容易损失。
我们说生命像河流,但我们的生命远远不如河流。涓涓小溪,汇入河流,不舍昼夜,奔向大海,而我们人的大海,它在哪里呢?或许我们曾经明白过,但岁月长久,我们忘了,天地自然山水对人的启示,就发生在北宋时铺天盖地而来的山水画中,在儒家礼教复兴的时代,这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这场以艺术呐喊出的大缄默,仿佛是隐藏在一卷薄纸下的祈祷,或许,这就是中国山水画,给我们后人,最精深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