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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华多,十八世纪的伟大诗人……”

——龚古尔兄弟

安东尼·华多是欧洲十八世纪艺术“中国风”风格的开创者。

安东尼·华多是个画家,一个卓越的法国画家,他只活了三十七岁,因为他的卓越的才华,当时法国绘画界痛惜其早逝,但很快又把他忘却了,直到十九世纪,法国人又重新发现这个天才,欢呼法国艺术这个伟大的儿子。

今天的人,尤其是不了解西方艺术史的人,恐怕不会认识到华多到底有多伟大,甚至将他看作二、三流画家,这是可惜的,也是根本错误的。

华多的出身非常平凡,一六八六年在法国北部的一个小城出生。这个小城曾经是尼德兰的领土,一场战争后,得胜的法国就得到了这片土地,华多出生时自然就是法国人,但在生前,他的同乡一直把他看成弗兰德斯画家。法国洛可可画风从一开始就有尼德兰绘画的影响。

华多的父亲是个木匠,但最拿手的活儿是替人造房顶,看到儿子小小年纪素描画得有模有样,就让十一岁的华多跟当地的一个画家学画。这是当时的风俗,做学徒不仅要替师傅干活,还得交学费,所以,到十七岁时,父亲就不肯为儿子继续交这笔钱。华多这时认识了一个舞台布景画师,这人正好接到巴黎歌剧院的招聘,要去巴黎,华多请求他让自己做他的助手。就这样,十八岁的时候,华多到了巴黎。

华多并没有在歌剧院画布景,而是进了亚伯拉罕·梅泰耶的画室学画。但因为学不到东西,几个月以后他就离开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偌大的巴黎,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无友,情形可想而知。那时的巴黎跟今天一样,有很多商品画的作坊,临摹宗教画、风俗画,甚至名家作品,临摹是一项工作,临摹的复制品卖到英国或北美。华多听说到那里总需要很多人,就去那里画画,但一个人只画一样东西,第二个人画另外一样东西,这样流水作业,华多也只好暂时忍耐,为了混一份面包和睡觉的地方。

这样过了一年多之后,他的技巧被当时一个知名画家克劳德·基洛发现了。基洛把华多带到自己的画室,要他做自己的助手,结果华多从基洛那里学到了更多东西。这期间,基洛对意大利戏剧的钟爱深深地影响了华多。基洛喜欢画富有戏剧性的喜庆场面,花园舞会、宴乐游园会,或喜剧舞台场面,这在当时的法国是绘画中一个门类,被称为“大节庆风格”。其时意大利的喜剧已经被宫廷冷淡,但喜庆的氛围继续在绘画界受到青睐。一六九四年,太阳王路易十四甚至下令关闭意大利喜剧剧场,原因是他的一个情妇在剧中受到了讽刺。贵族们有时候对讽刺过于敏感,但这反而激起了民间对喜剧的兴趣。

大约一七八年的什么时候,华多离开了基洛。两人的性格和脾气不太投缘,华多特别性急,而且很容易发脾气,不论赞美和批评,他都一概报之以不快,朋友对他的作品不准说好话,遇到陌生人发言他就更加没耐心。最让朋友们担心的是他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也不在乎钱。有一次他买假发——十八世纪在巴黎,男人都要戴假发,因为手边没有现钱,他就用两幅画付了款,还怕不够,结果被朋友们大大教育了一番。但结果好像没用。基洛最后决定让这位助手独立,他了解华多的才华,一直想办法要把这位边省来的年轻画家推荐给当时巴黎最著名的装饰壁画画家克洛德·奥当。

奥当对华多的影响不能说不大,这位卢森堡宫殿的艺术大掌管,也很赏识华多非主流的才华。他让华多观摩卢森堡宫的鲁本斯《美第奇系列》,并慷慨地给华多很多重要订件,华多可是忙起来。他为穆艾特宫殿画的三十幅油画确立了自己的声望,他在他的装饰壁画中首次运用了中国的花卉图案,开了十八世纪“中国风”(chinoiserie)的先河。

华多身体不好,有肺结核病,但干起活来却像一头小老虎。在奥当那里干了一年就离开了。这时的他已经二十一岁,技巧已完全成熟,而且创作冲动在他的胸中仿佛火山即将爆发,他完全没有耐心再受任何老师的指点或纠正。他在自己的住处创作了《大卫和阿碧盖尔》,准备参加一七九年的罗马大奖赛,可惜只得了第二名,心灰意冷之余,他回到了北方的故乡,小城瓦伦席勒。

十八世纪初的西欧大地上,西班牙王位争夺战正打得激烈,华多一路上看到很多军人,就萌发了画战争画的念头。他的身体健康状况一直不好,这次回家就准备一边养病,一边画些战争画,因为是流行艺术,卖得也好。也是这个机缘他认识了画商比埃尔·希洛瓦。

在故乡待了不到一年,在希洛瓦的催促下,华多又回到了大都会巴黎,住在希洛瓦家里长达两年,这中间他认识了极其富有的收藏家比埃尔·克罗查,并为克罗查的宫殿绘制了四季图系列四幅壁画。克罗查的艺术总管查理·得·拉·弗西是位博学的院士,他对华多的才华更是珍惜,将他接到自己家里住,还把主人克罗查的收藏打开让华多随意临摹,这省却了华多的意大利之行,因为克罗查的收藏中有不少威尼斯画家的作品,如提香、丁托雷托、维洛内塞等。得·拉·弗西还鼓励华多参加皇家美术学院的比赛,成为学院的成员。一七一二年,华多已经到巴黎十年,他提交给美术学院的作品让评委大大震惊: 崭新的才华,让人耳目一新的才华,法兰西所梦想的才华,绝异于意大利的才华,终于诞生了。评委一致通过他的申请,而且破天荒地让他自己选择创作主题——作为成员提交的正式作品,更破天荒的是,完成作品通常是两年的期限,华多却用了五年!华多没有辜负美术学院的一番诚意,他认认真真地创作了五年,《发舟栖台岛》,华多风格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这样诞生的。提交后,华多立刻成为法兰西皇家美术学院的成员。这,对于一个画家,在当时的法国,已经是最高的荣誉和肯定。

一七一六年,他的恩师得·拉·弗西去世了,华多搬到了克罗查家,更加投入地研究和临摹意大利威尼斯的大师作品。华多的一生中,伴随他的始终是一颗不安的灵魂,他总是在搬家。一七一八年,他认识了一个画家,叫尼可拉·弗洛格尔,很快就搬到他那里去住,不到一年,他又变得十分焦躁不安。一七一九年他只身去了英国,他的肺病这时已经很严重,去伦敦一方面是为了求医,伦敦有一个著名的肺结核病专家,叫米德(Mead);另外一方面,他听说他的画在英国卖得很好,想去看看。华多对于西方艺术家的意义在这里体现出来,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可以不依靠贵族或有钱人的资助,因此他可以自己决定画什么,怎么画。

不幸的是,英国阴冷潮湿的气候更加重了他的病情。一九二年回到巴黎后,华多搬到了希洛瓦的女婿家居住,这是个画商,名字叫艾德梅·杰尔桑。华多住在那里,但病情继续加重,不久后,他搬到了乡下,一个叫诺杨的小镇,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名义上是养病,其实不停地画画,他在为杰尔桑的画店画招牌画,也就是他生前最后的巨作《杰尔桑画店》。杰尔桑隔三差五就去看他,华多自己也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就委托杰尔桑将他在巴黎的财物都卖掉,他自己则想回到老家去。最可怕的是,他这时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毁自己的画作。

华多对自己的艺术非常挑剔,常常改画,对一幅画稍微有不顺眼处就将画干脆烧掉毁掉。为此,杰尔桑几次差点同他打起来,就是为了夺下那些命运不济的杰作。

一七二一年夏天刚刚来临,华多又开始了疯狂地烧画,这一次,作品中,画面稍微有谈情说爱内容的也蒙受不幸。大约他想到自己随时都可能死掉,而牧师随时都可能来到,他怕牧师最后的眼光,他怕责怪,怕求宽恕……其实,安东尼·华多一生,纯洁如天使,他创作绘制那样多谈情说爱的画面,但自己的一生却是那样的寂寞、孤独、辛苦和艰难。

一七二一年七月十八日这天,华多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在杰尔桑的怀里。

他的艺术在今天看来,尤其在艺术史家和社会学家的眼里,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意义。他的画风对英国著名画家托纳尔、艮斯波罗,对法国的柯罗、莫奈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第一任院长雷诺尔兹这样评价华多:“华多是我深深崇拜的画家。”

华多的绘画主题更是具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消极革命精神。十七世纪的法国是国家集权专制的顶峰时期,太阳王路易十四几乎让全国人民投入到这场意识形态的运动中,王权至上,路易十四说:“国家?就是我。”国家权力和利益在教会的帮凶下,绝对控制了每个人的思想和心灵,个体完全失去价值,个人思想和人身自由完全被纳入国家规定的轨道,要想推翻这全方位的奴役是不太容易的,结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省青年来到大都会巴黎,仿佛横空出世,用弗兰德斯风俗画的技巧,为法国人描绘了另外一个优雅的梦幻世界——连宫廷也不拒绝爱情的。仿佛一种新潮诞生,法国上下顿时进入一种被催眠的精神状态,没有人再对太阳王的穷兵黩武摇旗呐喊,没有人再对集权政治真正感兴趣。人们就像画上的人物,这么悠然潇洒地背转身去,顾及一体之情,眷念一心之念,虽然在歌唱,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虽然在舞蹈,肢体间一种无奈在暗示郁闷,忧虑时代不测?

是的,华多很喜欢背影和侧面的人物造型。人们难以想象或根本在期待太阳王死了之后会怎么样。盛世已经过去,宏大的言辞已经说完,战争已经打败,还是及时行乐罢。

华多的艺术对后来的两位本土洛可可艺术家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布歇和弗拉格拉尔,但这两个人都流于肤浅和浮华,没有华多的艺术深度和对时代以及对社会的敏感。

敏感,是一个艺术家最宝贵的素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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