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罗的维纳斯被发现之后,曾经有人惋惜这位美人的残缺,甚至有多事者为她断肢再植,结果招来洪水般的讥嘲和讽刺,批评的声音很快让肇事者演习遁土法,之后没人再重演这类“假冒”行为。人们批评的缘故不外两个: 一、 原创是大师的作品,不谙悉大师的创作思路,没有大师的水平就动手是妄为;二、 残缺虽然不是出自大师之手,却是历史的造就,是命运的沧桑赋予对象的特殊风格,是人为难以刻画、难以企及的一种美。
残缺美的产生有很多原因,作者心力不足,体力不足,如曹雪芹于《红楼梦》;历史的迁延和变故,如米罗的维纳斯;或根本就是作者创作意图所需,如罗丹的《巴尔扎克》,作家的手是在雕像完成后被雕塑家打掉的——手对于作家可是至关重要!别嚷,雕塑家在这里更想突出的是作家的头脑。
在发现米罗的维纳斯的同时还有一件雕塑被发掘出来,是一尊男人体的肢体,俗称《Torso》,没头没手臂没下肢,只有肌肉格突、垒块分明的身体,但就是这件残肢雕像,成为了天才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终生的创作灵感。
残缺美的魅力,究竟在哪里?那残缺的空间,那让人觉得突兀尴尬的空洞处,究竟有怎么样的灵感。对于中国人来说,理解这一点有些难。我们是一个追求完美、完满的民族,完璧归赵,破镜重圆,不论新月给人多少遐思,人所钟爱的还是十五那轮满月。没有哲人为我们指出,残缺美能够激发想象,开拓思路,打开新的视野,释放崭新的创造能量;而完美,尤其是不惜代价追求人为的完美,追求不自然的、强求的谐和,常常会窒息想象力,压抑新思想的萌发,无异于另外一种残缺。
前八十回的《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美的维纳斯,天才艺术,是大师级文学,加后四十回,就成了通俗流行小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就是国人的不堪残缺。如此美的艺术更不堪残缺。好心人于是乎忘乎所以,续植残缺,成就了中国文学历史上一桩最不和谐的婚姻。前八十回是莎士比亚的水平,后四十回不过好莱坞的机巧。曹雪芹如果九泉有灵,会做如何反应,不敢想。而且,这不仅是续植,这是强力包办,是对原作者的一种暴力,无异于谋杀。但理由太冠冕堂皇了,为了“璧合珠圆”,为了让残缺变得完满。
有文字技巧,有审美功底,还远远不等于说有大师的意识,有大师的觉悟。莫扎特的《安魂曲》也是一个未完成作品,有头无尾的肢体,出于莫大的遗憾,他的夫人让一个学生收拾这段残缺,结果这件伟大的作品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缺憾——生硬的结尾。这学生是极其虚心的,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水平,所以不敢妄加一个音符,而是把《安魂曲》的头拷贝到结尾上,算是给师娘的一个交代。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就是另一番命运,作曲家的贫寒竟让这部伟大的作品沉睡了好久,免了画蛇添足的尴尬,成就了音乐史上一桩完美的残缺美。
我们难以承受残缺,不仅是艺术中的残缺,生活中的残缺也是大忌讳,大不堪,唯恐避之不及。什么原因,说不确切,好像我们的心无法承受残缺,所以总要想出许多的理由来补救、来消除残缺,而且不计代价,更不管审美,这中间的关怀和尊重呢?好像也从没人想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