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婚礼》
布鲁格尔是十六世纪尼德兰(今天荷兰与比利时)最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画家,他生前出名得晚,但却异常得快。他只活到四十四岁就去世了,但他留下的那些生动反映农民和世俗生活的画面,不仅在当时,甚至今天仍然有巨大的寓言精神和现实批评的能量,在艺术史上代表最早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
油画《农民婚礼》是布鲁格尔一生最后的一幅作品。画面是乡村一间仓库样的大房间内,一场农民婚礼正在进行中。一张巨大的条桌呈对角拉过画面,四周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在狂吃,在豪饮,在东张西望,在说闲话。婚礼与他们何干?无非一场不花钱的便饭。婚礼的主角,新娘子,坐在绿色帷布的前面——绿色代表希望,代表生命,微闭眼睛,一脸的满足神情。她的头上方悬挂了一个花冠似的装饰。她的确显得是那样的欢喜,那样的满足,那样的陶醉、忘我。她的旁边是母亲、父亲、牧师和地主,或没表情,或看不见表情,他们代表社会中各种人物,各个阶级,如代表教会的牧师,代表世俗权威的骑士,代表剥削阶级的地主和代表伦理权威的父母……画家将在婚礼上帮忙的人塑造得同新娘相似,是忙碌又充满快乐的人。新娘的快乐散发出一种圆融的氛围: 终于有了归宿的那种感觉?帮忙的人,吹风笛、抬汤碗、递汤碗的,仿佛因为帮人找到归宿而快乐。帮忙无疑是高尚的德行。
场面上,连小孩子,也都穿戴整齐洁净。但却有一个谜,有一个至今未被艺术史学家破译的谜,画面上究竟谁是新郎。新娘要离开亲人的relationship,同丈夫结合,加入新的fellowship,离开一艘船,登上另外一艘船,可新船的船长是谁呢?这已经意味深长。事实上,大师,尤其是布鲁格尔这样的大师,绝不会偶然地去画一幅农村风俗,画新娘在婚礼不吃不喝却心平气和的安详,画新郎要招待客人而无法出现的尴尬情状。
画家在这一幅画中,视线不再像以前对画面场景居高临下,而是变得与画面中的情景平等平行。画面的气氛十分融洽,没有任何批评的痕迹。画家对农民的同情是不可否认的,但仍然让人做颇多联想,要知道,这是画家的最后一幅作品,而画家是一个思想深邃、有极深厚宗教情怀的人,以他的艺术水平,难说不是在为他自己的人生做一种总结,如莎士比亚平生最后的作品《暴风雨》,表达一种归宿感,一种灵性的妥协,一种知天命的心境。
新娘和新郎在基督教中代表的是信徒和基督。不过,我们在这里并不要宣布,新郎是基督,因此不可能出现在画面上。虽然画家不画新郎是一个极大暗示,给人无尽的联想。《农民婚礼》可以说是寓言画: 新娘代表信徒,也可以代表画家自己,头顶的花冠不正象征荣誉吗?而新郎呢,对任何人来说,新郎都可能是耶稣基督。人们在喜悦中忙碌,因为心已了然……长方形的画面上,大条桌使场景呈对角走向,画面由此活泼而有动感,虽然大多数人坐着,但动作各异,表情各异,显示的性格和情绪也都不一样,使整个画面显得非常活泛和热闹。如莎翁的《暴风雨》,代表结局完满,代表皆大欢喜。
据记载,一五二五年,布鲁格尔出生在布雷达市,少年时来到安特卫普,跟画家彼得·柯克学艺,同时也充当师傅家的小保姆和杂役,帮师傅准备画事,帮师娘洒扫、做家务、看孩子。师父的小女儿几乎是他抱大的,二十多年后成了他的妻子。一五五一年,二十六岁时,他终于满师成为安特卫普画家行会的成员,开始独立“营业”。但那时的安特卫普是个绘画大市,全城有三百多个画家开业,油画根本就是一项规模盛大的产业,安身立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又据记载,布鲁格尔还是个开朗幽默,爱开粗俗玩笑的人,但固执,他的画始终没有意大利的风格,所以不仅不好卖,还被看成是没有教养的艺术。然而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本国人不喜欢的艺术,外国人一定喜欢,艺术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不胜举。结果,最初收藏布鲁格尔作品的人都是外国人,当时统治尼德兰的西班牙和奥地利的大贵族。
中世纪末期的北欧,欧洲大多数人的蒙昧和愚行已经成为人文主义学者和思想家所抨击的对象,在他们中间,布鲁格尔不仅是个细致的观察者,还是个深刻的批判者。他在自己的时代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短短的一生中,他曾广泛游历,去过德国和意大利,但意大利的古典艺术及其华丽的风格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意大利画家喜欢粉饰,喜欢将人物造型理想化,这一特色在布鲁格尔的画中几乎不见痕迹。对时代、对艺术,他的内心有自己的观点。他学习,但不盲从;他观察,但也思考。在他早期的画面上,普通人显得狭隘猥琐,蒙昧愚蠢,好逸恶劳,肆无忌惮,表明画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厌世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但在《农民婚礼》中,我们感受到的则是一个新的布鲁格尔,一个理解、认同、宽容、知命的人文主义画家,不觉得吗?画面仿佛有春风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