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布鲁格尔是尼德兰(今荷兰)十六世纪最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画家。他的作品给后人留下一个奇异的世界,画面上,没有当时流行的权豪贵胄、名公巨卿、美人贵妇,更没有垄断整个欧洲绘画的意大利审美标准,人,众生,在布鲁格尔的画面上,是猥琐、愚昧、贪婪和迟钝的,与意大利绘画中的人物相比,他们完全没有灵性闪光,根本缺乏人的尊严与威仪,他们近乎丑陋,但是,布鲁格尔画了一辈子这些低贱的众生相。布鲁格尔一生不算长,创作十分勤谨,虽然仅仅活了四十四岁,却给后世留下了不少绝作,它们至今仍有鉴照现实的力量,而且,从内容,从构图,从主题来看,他的几乎每一幅作品都是巨作,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藏画中,就有几幅这样的巨作。
《耶稣基督赴刑图》
春日,郊外,晴朗的天。
画面左上角,有人群从城郭中源源不断地走出来,经过画面中景,转而向着画面右上角的空地奔去。那里,白皑皑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等着看热闹似的,已经围成了一个圈。那是刑场,是耶稣和其他两名罪犯将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眼光回到画面的中景,人群的中间,一个穿蓝色外衣的男子倒下了,他的右手仍然揽护着右肩上的十字架,看起来,比他的身体还要高的十字架是异常的沉重,他一定是在踉踉跄跄以后才倒下的。他,就是这幅画的主角,基督耶稣。画家布鲁格尔把耶稣安排在了画面的中央,在人群中间,在赴刑场的路上,不堪十字架的沉重,倒下了。十字架,象征受难和死亡。耶稣自己,在经过肉体折磨及精神的侮辱后已经变得很弱,但仍勉强着十字架的沉重,艰难不堪的朝刑场高地走去。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画家将耶稣画得那样远,那样小,那样弱,踉踉跄跄,如同一个凡人,一个普通犯人,扛着自己的十字架,蒙受众人的羞辱和讥嘲。而真正的犯人,两个真正的触犯法律的犯人,则坐在耶稣前面的那辆四轮马车上。画家似乎要说,在舒适中走向死亡,如两个真罪犯,那死亡是真实的;在艰难不堪中走向死亡,如耶稣基督,那死者将复活。
画面上是密密匝匝的人群,中间多是男人和小子。他们显然是在看热闹,右边路旁也有几个人在祈祷,但绝大多数人是在看热闹。他们中间有穿皮袄的阔人,有穿披风的平民,也有穿大氅的文人,但最多的是平民百姓,凡人,愚痴之人,他们完全无法通过眼前的实像领会事情的本质,而是在看热闹。左边有一个男子被人拉着去替耶稣背十字架,男子的老婆立刻丢了手里的水罐,将老公死死地拉住不放,引起众人的讪笑。更左边,两个女人,头上各自顶了水罐和包袱,完全不理会画面中间的骚动,径直地朝着城郭走去。但她们身旁的少年就不一样了。他们肩上也驮着包袱,却非常好奇,想看热闹,但似乎恐怕家里师傅等急了会骂,一边扭头看着热闹,一边还身不由己地赶着路——生动有加的观察和描绘。
画面上身穿猩红色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物是古罗马的军人,他们在押刑,也在维持秩序。画家是否在暗示,没有文明的野蛮人,就需要军队来维持秩序,而猩红色代表的是危险,是警告。不论画家要说什么,对于观众来说,这样的画面实在是太清楚了。用绘画来讲述故事,叙述历史,阐明观点,布鲁格尔,不愧为是大师。
画面前景右边,仿佛是特写镜头中的一组人物,与画面上的所有其他人物造型相比,他们显得庄严和威仪,他们完全漠视大众,沉浸在绝望和悲痛之中。他们是耶稣的母亲玛利亚、弟子约翰和其他一些圣人。玛利亚身旁的岩石上是一个马的头骨,代表无常,代表死亡,这,在人,在动物,都是一样,人与动物所不同的,或许是画家要通过画面来暗示的,是人有头脑,有智慧,有辨别能力,可以“明白”。而动物是不可能的。这些人悲痛,是因为他们明白。有日月的光明曰“明白”!明白,是痛苦的前提,所以中国古人才说“难得糊涂”。只不过,若真的让头脑糊涂,进化级停止了,人活着不过混吃等死,是瞎耽误功夫。事实上,刻意的糊涂意味着不进化,不进化意味着退化,停滞不前是没有的。
基督赴刑,是对人间正义的一个嘲讽。显然,基督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匡扶正义,古罗马帝国的法典是那样的近乎完美,非但不能实现正义,反而在制造罪恶。基督要带给世界的是,据说是爱。因为,有恨的地方,正义不可能最终实现,但有爱的地方,恨和所有的罪恶都会自动消灭。对于世界,这是一个梦想,但是一个美丽的梦想。
画家在构图上也匠心独运。代表文明的城市被远远地安置在远景的左角落,代表文明最险恶的刑场被远远地安置在远景的右角落,中景和近景是一巨大的自然空间,画面实际上是以风景为主,可以说,这是一幅风景画,但熟悉历史的观众会意识到,画家是为了躲避政治审查。借宗教题材反映政治观点,借历史场面反映当下的时代。当时的尼德兰(荷兰)人民正在同异族统治者西班牙做着坚决的斗争,镇压和反抗已经白热化。布鲁格尔同一群人文主义知识分子关系密切,这些人笃信基督精神,但拒绝接受教会的控制,对天主教会(西班牙)的抱残守缺和严酷无情深恶痛绝。布鲁格尔的画面,婉转、幽默地道出了这样的宗教精神和世界观。
世界上有蓝天白云的晴朗,也有乌云密布的阴霾;有井然有序、代表文明的都市,也有乱哄哄如集市的刑场。天无辜,云无辜,树无辜,大地承载的一切无辜,唯一的遗憾是众生的愚昧。画家以居高的视线角度塑造了画中的世界,也让观众在画外居高临下地感知这个世界,看着里面如蚂蚁般的众生,忙碌中蝇营狗苟,蒙昧中演绎着种种愚蠢的行为,间或会灵光一闪,也许会反省到自身,以及自身所处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