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早逝的威尼斯绘画大师乔尔乔内
十五世纪,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欧洲人发现新财源,威尼斯人不得不最后告别得天独厚的地中海黄金口岸的经济地位,无可奈何地看着滚滚人流越洋过海,探险美洲新大陆,盛筵难再,伤感之余,他们中间的一群年轻人做了一项伟大的决定: 投资文化,确切地说: 投资精神,具体体现为以艺术给自己建立纪念碑。这是一群贵族和豪商的后代,年轻人。他们中间有这样的担心,威尼斯将被忘却,他们也同样会被世界忘却。他们看准了画家,天赐良缘,二者的配合成就了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的一个艺术经营阶层,在这个阶层中诞生了所谓的“精神对话”小组,成员是权贵豪门之后的精英和有特殊才华的年轻人。乔尔乔内便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以明丽鲜艳的色彩和轻松感性的造型成为代表这个小组理念的著名成员。五百年过去了,乔尔乔内依然深藏在他的神秘光晕中,让观众和美术史家费尽推敲。
乔尔乔内在世时被称为梦幻王子。他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喜欢美酒和女孩子。他的老师是威尼斯画派的鼻祖,色彩大师贝里尼,西方油画“美人像”题材的第一个画家。他的小师弟是著名威尼斯画家提香,两人同时受业于贝里尼,从那里接受的是色彩重于素描、画面情绪重于画面理性的绘画教育。威尼斯画派的强劲对手是佛罗伦萨画派,后者更讲究素描功夫,更趋向于理性的艺术造型,严格按照科学的解剖和透视原则作画,题材和主题都很正统,尤其重视正确的透视和精确的素描造型及明暗关系,常常因此被威尼斯画派的画家嘲笑为“画石膏的画派”。威尼斯画派的画家们则仿佛是在欢呼着享乐生活之美,他们膜拜多姿多彩的画面,追求感性的造型。乔尔乔内就是代表这一理想的典型画家。
其时在威尼斯有一个神秘主义团体,叫“精神对话”小组,其成员都是些王公贵族人家的子弟,他们吸收了乔尔乔内为成员,并常常向他订画,其要求是画面脱俗,表现神秘和梦幻的氛围。他们反对以绘画说教,同时与以贝里尼和提香为代表的世俗感性绘画保持距离。他们不喜欢用绘画再现虚伪的温和中庸的市井庆典场面。有人推测,“精神对话”仿佛《达·芬奇密码》中的秘密团体,其中的人所要求的风格特征是避免纯粹的感官享乐,或在追求感官享乐的同时强调灵性的复苏。
乔尔乔内时代的威尼斯绘画已经操纵在威尼斯世俗权贵的手里,他们替代了教会,投资艺术,使绘画成为行业,经历变革日新月异。一时间,画家的作坊或贵族举办的学院僭越了教会的地位,权贵豪门以及新兴资产阶级争先恐后出资购买艺术,使得十五世纪威尼斯的绘画市场如一片繁花似锦,让人眼花缭乱。但受“精神对话”团体影响的绘画作品进入市场较晚,成为美术史家的讨论题目又是更晚的事情了。
乔尔乔内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世时候已经被人称作快乐王子、梦幻王子。他流传下来的作品全部是私人定件作品,属于私人收藏。这种作品一般很晚才进入博物馆,因此对画家的研究也相对开始得更晚,也更加困难。乔尔乔内在世时是个大名人,几乎所有的威尼斯人都知道他,说到这个名字时会流露出一种跟画家很熟悉的亲切感,甚至一种骄傲。威尼斯人十分爱戴和膜拜这个年轻、英俊、潇洒又快乐的年轻人,五百年后,在威尼斯,一提到乔尔乔内,人们仍然莫名其妙地为他着迷,为他献上爱慕、怜悯和惋惜之情。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这个三十一岁便英年早逝的梦幻王子据说代表了很多威尼斯人的生活理想。他首先是个快乐王子,因染上鼠疫而殒命的他曾经给威尼斯绘画带来莫大的希望。西方美术史家给乔尔乔内归纳了三条革命性的功绩: 腹稿画家,乔尔乔内从来不画素描草稿,也不画色彩小稿,他根本就直接在画布上作画;绘画过程由暗到亮,而非先前的由明到暗。第二,他首先将绘画从其他的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让绘画成为画家本人的艺术工具,实现了绘画的相对独立地位,这无疑算是一场革命,一场绘画史上受画家欢迎的革命。第三是自然风景大面积地进入他的画面,而且被理想化,充满了诗意,有极强的氛围感。人物造型远离尘世却不脱人性和人情,天然优雅,皆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自由舒展,自由自在地自得其所。
体现这一全新概念的代表作品是《田园音乐会》,藏在巴黎卢浮宫。画面上,自然风景中几个无名人物。所谓无名,是画家一反常规,并非从《圣经》或是神话中直接照搬人物,而是随心所欲地创造。画面左侧,一个巨人般丰满的裸体女子正用一水晶瓶汲水。她侧身而立,宁静中充满旋律和动感。脸朝着泉水,身体仿佛仍流连朋友们那边,两相顾盼的同时,却有一种专注,对水?对转身的瞬间?画面右边,同样一个硕大的女人体,背对观众坐在坡地上,手持一枝牧笛,含蓄而耐心地看着对面的演奏者: 画面中景稍后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和他的平民伙伴——这是笔者衣冠取人。少年正弹着琉特琴,他的伙伴安闲地望着他,少女们在倾听……在大树下,泉水旁,这群少男少女在寻欢逐乐。画面背景中的自然风光惬意迷人,山岚丘陵逶迤至云淡的天边,右边是葱茏的大树,一个牧羊人赶着羊群缓缓走过,大惑不解地朝这群年轻人张望。这到底是群什么人?他们要向世界述说什么。
这是一群年轻人,画家的人物或在点明一个主题: 青春与快乐。一群自我标榜的精神贵族,年轻美丽,逍遥在大自然中,与泉水、清风为伍,少男少女和音乐为伴。这个时候的欧洲正在为征服和开发新大陆狂热,对此,您能从后面看到半点痕迹么?
画家在这样的造型后面,要表现的或许是一个寓言,一个古老的寓言,一个典型的威尼斯的梦幻寓言,它与时代和现实都没有太多关联: 这里没有生活中或神话中的英雄,没有政治中的权威者,没有宗教圣人和天使,有的只是一种人,类似十九世纪的自由艺术家或被称作“波西米亚人”的族群,是蚂蚁与蟋蟀寓言中的蟋蟀,那个在夏天纵情歌唱而落得冬天悲惨下场的可怜儿。
蚂蚁的存在,蟋蟀的存在,很难说清楚孰更可取,或许前者更具冒险精神,而蚂蚁,理性的蚂蚁,众多的蚂蚁,整个夏天辛劳,为的是能安度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无可非议。乔尔乔内选择了蟋蟀的存在,他酷爱音乐,执著于美酒,对美和优雅有着异常敏感的把握。他执著于感性地表现,因为绘画本身是感性的,它不应该成为政治和宗教的工具,不应该是道德说教,它应该天然得像一株小树,安然自在地向着天空成长,尽情享受风雨雪月或经历风暴雷电,随愿地存在,随艺术家心愿而存在。
乔尔乔内这幅《田园音乐会》由于画面光与色的和谐,构图造型的别致抒情,给人音乐美的感觉,与音乐大师贝多芬的同名交响乐又有某种情绪和规模上的共鸣,可能少一点宏大和激越的感情。或更接近莫扎特的音乐?内在的喜悦和安闲的情愫散发出淡淡而悠远的芬芳。与提香的绘画相比,更少尘世的思考。画面的女人体形虽然稍嫌肥硕,却显得高古而威仪;着装少年席地而坐,拨弦弄乐,自我陶醉,几分悠闲,不显轻佻,或倒有些许庄严?迷蒙蒙白日的光线溢满画面,好一个春末夏初的晴天,好一幅抒情音像诗的画面。至今仍没有人能够释读乔尔乔内在这幅画中的主题。青春年少,蟋蟀的存在?这是笔者的主观臆想。
青春永驻每个人的心间,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它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对画家乔尔乔内而言,青春则是生命的全部,因为他死得太早、死得太突然。或许是因为某种冥冥中的预感,画家如饥似渴经历生命,迫不及待地体验生活。他的一生充满了浪漫和不安,混乱和享乐。他是一个私生子,父亲是威尼斯的一个有钱人,母亲是农家女子,身世有些像达·芬奇。他说自己出名是从喝酒和追逐女孩子开始,其实他的油画还早就受到威尼斯人的喜爱。他的画面永远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绪,一种少年的愁绪。他的人物永远有一种不着边际、远离现实的梦幻感,但人物本身却是那样的感性、或者说是追求感性的完美再现。
也许乔尔乔内是绘画史上第一个将身体在画面上还给感官的画家,而没有让它继续成为政治、宗教的工具。值得注意的是,画家无心以绘画讲述历史或宗教故事,他甚至避免激烈的动作姿势和情绪,唯沉湎于梦幻的情思。
乔尔乔内还有一幅为世人所喜爱的力作,将人体美登峰造极的《微睡的维纳斯》——现藏德国德累斯顿艺术博物馆,这幅画成就了人类绘画历史上人体感性美最理想、最唯美的塑造。爱神闲缓地躺在优美如诗的风景中,仿佛做着无尽的爱之梦、情之梦。正如画家对风景的理想化,人体在这里也接受了画家最理想、最唯美的处理: 身体的轮廓线被修正,身体的比例被改变,人体被抽象化,被诗意化,被理想化,被音乐化,总之,被美化,如《田园音乐会》,像一个梦,维纳斯的梦,青春的梦;像一个谜,生活的谜,为此,人类生生不息,自古绵延直至永远。
乔尔乔内的师弟提香留下上千幅的作品,但他成为西方美术史上的大师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数量;乔尔乔内的传世作品少之又少(著名艺术史家龚布立奇认为不超过五幅),也成为西方美术史上的大师,这更不可能是因为他的作品数量。成为大师,一个艺术家需要一种内在的素质,这种素质体现在他的作品中,传达给观众,打动他们的心灵。拥有这种素质并能够传达感受和体会,画家的艺术就已经“波罗蜜”了,这样的艺术,肯定是大师级的艺术。
就观众而言,看乔尔乔内的画,其实如同看现代绘画,应该是先感受,再体会,最后思想。说到底,都是精神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