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熟悉拉斐尔的圣母像,大概不会相信,罗马梵蒂冈教皇房间的壁画《波哥大火》,那灾难降临人世,导致民众恐惧狂乱的画面,是出自这位天使般温柔的画圣之手。我们来看一看画面。
教皇房间的一堵墙上,平绘的古罗马建筑的圆拱下,仿佛一巴洛克式的舞台,昔日华丽辉煌的古典建筑,已颓败成废墟,错落排列在舞台的两边,以正确的透视向画面深处退去。这些昔日的豪宅华厦,显然是中世纪漫漫日月中,平民的栖身之所,公元九世纪中的一天,断壁残垣间的房舍中突然熊熊大火四起,顷刻间,到处是惊惶失措绝望混乱的人群,他们在呼号,在求救,在试图逃离。这些虔信的人们一定以为世界末日来到,呼天抢地,画面前景尤其狼藉,女人们乱作一团,却又表现得异常地英勇,她们高声呼喊,同时躬身保护着孩子,一个母亲从高墙上递下婴儿,右侧的女人们则提罐顶缸地运水灭火,这些慌张但硕壮的女人给画面增添了浓烈的戏剧氛围,场面不由得显出几分壮观,她们俨然亚马逊女英雄的风范,奋不顾身,一马当先呢。这是一个男人相对少的画面,人群中,一个儿子背负父亲走出大火,一个丈夫从墙上接过婴儿,最显眼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壮汉——标准米开朗基罗的男人体,正翻墙逃生。静观这场景几分钟,你会呼吸急促。才发现前景的人群,从左到右,构成一个巨大的水平S,仿佛波澜跌宕,更加剧了画面动感,加强了情况危险的氛围,突出了人群陷入灾难的恐慌和绝望。拉斐尔,不愧大师,不动声色间,已经让人体会了灾难降临的时刻。
但在画面深处却有一番古典的宁静——这才是拉斐尔的LOGO,如大海深处那样的宁静。一幢古典建筑的露台上,教皇莱奥四世正庄严地用手画着十字——据说这一画,波哥大火就灭了。这听起来像妄谈,但不妨看做画外故事,姑且认作传奇更好,本来,艺术同现实就不一定要有确凿的内在关联。教皇画十字灭火可能有,可能没有,但波哥大火却是史实。教皇身后的那座黄色建筑就是当年的圣彼得大教堂了,木结构的巴西利加式建筑,这场大火也成为它日后脱胎换骨的一个理由,今天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世界最恢弘壮观的巴洛克教堂建筑,恐怕做梦也难想到,自己的前身原来那般寒碜。
波哥大火,是公元九世纪罗马的一场大火,波哥是大教堂前面的一个平民小区,拥挤的古代建筑废墟是无数平民的安身之所。中世纪早期,罗马人执著于心的修持或禁锢,渴望来世而忽略眼前,对物质生活实践典型的因循守旧,因陋就简,旧房子虽然破,但多得住不完,况且平民在经济上根本不能同教会抗衡,直到几场大火,几番兵灾,双方才被迫寻找新的出路,新兴资产阶级就是从那时开始萌芽的,日后重建圣彼得大教堂的资金也是从那时开始积累的。拆除这片存在大火隐患的“民宅”,成就了今天大教堂前的圆形广场的诞生,杜绝大火再生的最佳办法就是铲平火源地。广场似乎要安全得多。
拉斐尔画《波哥大火》是一五一四至一五一七年的事情,正好是西方宗教改革如火如荼的季节。马丁·路德一五一七年在魏腾堡大教堂贴的大字报,揭露教会“九十五条罪证”,差不多可以看成是一场信仰世界的波哥大火,只是这一次,教皇莱奥十世无力回天,画多少十字都无济于事了,分裂已经成定局。广场不过是象征性的自我安慰而已。
温婉若处子的拉斐尔,羞于对人说“不”的拉斐尔,竟为教皇的房间绘制了这样一幅世界末日,大难临头的画面。画面上亢奋激情相当明显,这仿佛不是拉斐尔风格走向,更不是画家的性情取向,当然,主题可能是教皇的要求,但画面构图,人物造型则十分的“非拉斐尔”,简直就是米开朗基罗的翻版,但又完全没有米开朗基罗那近乎生硬、粗暴乃至愤怒和狂野的画面风格。拉斐尔压根儿就是柔情的卫护者。因为不会说不,当一个红衣大主教提出将侄女嫁给他时,他竟含糊其辞地答应了,说了是。婚期被他遥遥无期地拖下去,直到他去世才算解了这个结。老好人有让人无奈何的时候,但也不是一味地平淡,终归还是有放火的才华,而且是大火,《波哥大火》,直到今天,仍然给人以无限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