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是在他生日的那一天去世的。那天他满三十七岁,发着高烧。
他的遗体停放在他的画室里面。全罗马的人都恨不得涌进去,最后看一眼这位“神圣的画家”,这位脉脉含情、温柔谦和玛利亚的创造者。全罗马都在悲恸,追悼这位王子一般俊美而谦和但英年早逝的年轻人。很久以后,人们仍然怀念他神话般的甜蜜和优雅,十九世纪德国诗圣歌德说他是“古典主义艺术不容置疑的神明”;英国浪漫派诗人拜伦称拉斐尔是自己“最心爱的画家”;法国十九世纪古典绘画大师安格尔将他看作“唯一完美的素描大师”;而现代诗歌的先驱者、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拉斐尔画出了圣母至美的形象。现代绘画艺术的崛起有可能暂时冲淡了人们对拉斐尔的记忆,但别忘记,现代派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毕加索曾经对拉斐尔的圣母像推崇备至,以至于将其变形搬上自己的画面。其实,世界对画家普遍的爱慕与倾心反映的正是这样一个事实: 对温柔、纯真和完美的渴望。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有一幅众人百看不厌的画: 拉斐尔的《绿草地上的圣母》。淡蓝的天空,几缕淡淡的白云,远处是氤氲笼罩中的山水城堡风景,微微泛着银光;画面的前景,红衣蓝袍的玛丽亚侧身而坐,低头怜爱地看顾着膝边两个天使般的男孩: 婴孩耶稣基督和施洗者约翰,基督教《圣经》新约中两个最重要的人物。两个孩子手中的十字架暗示他们未来的使命以及他们的命运的未来。但是,如果泛泛看去,这是一幅充满母子天伦温柔之情、无比甜美且祥和的画面,并没有更多的内容和情节,简约之至,意味深长。
避开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绘画中的固定符号,诸如红色代表玛丽亚将经历人生痛苦,蓝色代表她的得救和升天国,婴孩耶稣和约瑟夫的裸体则象征二人的纯洁无瑕,他们可是上帝的儿子,天国的使者。
绘画界曾经有批评家怀疑过这一甜美恬静的造型对观众的审美视觉到底有多少好处或多少坏处。过于习惯甜蜜可能导向艺术趣味媚俗,导致艺术感受的停滞甚至退化,但不容置疑的是,拉斐尔的圣母造型从艺术的角度看,已经达到了古典绘画构图最完美的理想,其内容与形式、人物与环境在画面结构上的和谐与默契无与伦比,崇高圣洁的情感在稳定对称、庄重典雅的金字塔造型与明朗的色泽构成中找到了最理想的表现。画家的确找到了情思与感性最理想的支点与构架。可以说,完成主观情感与画面构图的最理想的联姻是拉斐尔对人文主义古典艺术最伟大的贡献。
拉斐尔生活在人群中,但却始终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这也许与他的孤儿身份有一定关系,但他从来都脚踏实地地追求着内心的理想,命运让他成为画家,他正好可以借助二维空间的画面,将有血有肉的凡人升华为充满祝祷之情的天人,如他的圣母造型,娴雅而素淡,谦和而高贵,温柔又不乏感性之美,全无媚俗之姿,一种初为人母、仍玉洁冰清的天然,透露出存在(或上帝)的爱和超越世俗的悲悯之情。这是一种普世的情感,一种毫无疆限和分别的爱,如月光,温柔清凉,宽容地照耀愿意接纳她的一切众生,缄默中洒落无边的祝福和爱怜。俗语说: 诗如其人,文如其人,顺理,画亦如其人。拉斐尔其人应有如是般的存在。
拉斐尔虽然是个孤儿,但也是个幸运儿,与文艺复兴盛时的另外两位大师同时,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他走过不少地方,极善于观察和学习,但不拘泥,游弋通达,取大师之长,化为己用,以感性至美的形象表现超凡出世的情操。细细观赏他的画,我们不难发现,拉斐尔的画面很少表露激越的情绪,而只有悠悠神韵,亲切而绵长。难怪有人将他比喻成中国唐代画圣吴道子。在这些大师的画里,感性并非脱缰的野马,理性也非生冷的独裁,二者融洽和谐。的确,看过拉斐尔的画,会觉得米开朗基罗的天人仿佛是尚未蜕尽蛮性的巨人,情绪大起大落,善恶明晰可辨,冷热此长彼消,痛苦和幸福,二元世界的特征,比比皆是。而拉斐尔的画则更像天使,怀着一种普遍的喜悦,一种非个人的情感,一种超验的情怀transcendental!仿佛是对同类总体认识后的理想再现。
画家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人们因此对他的私生活做过太多的揣测: 众多的圣母造型,画家身边一定美女如云……拉斐尔一生很短暂,仅仅三十七个春秋,如音乐天才莫扎特,也是只活了三十来个春秋。罗马的一个红衣大主教曾经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拉斐尔,婚礼直到画家去世也未举行。据说,拉斐尔在感情上强烈地依恋一个面包师的女儿,一个叫弗拉丽娜的女子。画家死后,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今天对这个女子已经无所查证,但不管她是谁,她的形象,对拉斐尔来说,体现了画家概念上最完美的女性,她也因此出现在他众多的作品中。众多的圣母,年轻美丽的圣母,神情一般的安详迷人,衣着并不华丽隆重,但却飘逸大方,她打扮头顶冥蒙祥光,对画面外的尘世淡然逸然,隐隐约约地暗示了自己冥冥中许下的奉献和牺牲的心愿,并由此感到深深的喜悦。
这幅《草地圣母》油画,极简单的画面,释读的内容却可以很多,也可以很少,可以细细品味,也可只回眸一顾。但都会触及人心,给您以安慰。
美,应当是对心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