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季,总要想起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画家波提切利的《春》。
这是一幅看过便让人难以忘怀的绘画名作。画面再现了或者说塑造了西方古代神话中爱情之神维纳斯和她的花园。硕果累累的柑橘林中,众神会聚在花团锦簇的草地上。带来温暖春风的西风之神正推拥、确切地说是催赶春神花仙子进入画面,进入人世间。的确,转眼间,轻纱裹身的花神已经身着一席锦绣绚丽的长裙,怀抱鲜花,翩翩而至画面中央。她有些不紧不慢,流露出几分安闲自如。据说她原是大地之神的女儿,被冥王强行夺走成亲,成为冥王的妻子;母亲难挨失去女儿的悲痛,到奥林匹斯山找主神朱庇特告状,经主神调解后,母亲和冥王达成协议,一年中一半的时间女儿同夫君住在地下,另外一半时间回到凡间与自己团聚,人间遂有了季节冷暖,有了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画面的左边,优美三女神仿佛正和着音乐,款款挪动脚步,连手轻弄舞姿,婀娜窈窕,明丽动人,沉浸在一种难以言传的喜悦中;轻纱薄衫拥裹着柔软身体的仙女们,如出水芙蓉,似水灵天仙。她们的后面是信使之神麦丘利,这个暗恋着爱神维纳斯的青年正悠然自得地用他的神杖在拨弄云彩;他右肩一领猩红披挂,头戴盔,腰挎剑,脚蹬云翅短靴,一副保镖的神态。神话中,当维纳斯与战神马尔斯的私情暴露,遭到众天神的讪笑时,麦丘利没有笑,声称愿意以身试情。
画面中段稍微靠后的地方站着这幅画的主角维纳斯,爱情女神一领白色长裙,外面搭肩一袭大红蓝里盘金织锦披风,华贵典雅,婷婷多姿,全无流行造型中的那种裸露艳媚和矜持娇憨,天然中反而流露出几分含蓄和谦和,几许羞涩和娇柔。也许是为了春困的缘故?她的眼光直视画面外的观众,左手带裙,右手微微抬起,示意着什么,好像欲言又无语。有人说,女神微微隆起的腹部是在暗示春天孕育万物的盎然生机。可不,她的头顶,急展翅膀的小爱神正拉弓搭箭,虽然蒙了眼睛,分明是对准那三位与世无争的优美之神。
古代神话中的诸神大多是关注凡尘的,有的根本就化作凡身,屡屡下凡,打劫地上俊美。
这幅画中的一切都充满了诗意,充满了对生命的赞美,但静静看去,却仿佛有隔世的感觉,有一种潜伏在冥想中的普遍的伤感,一种深远而不能舍弃的怀念,一种难以忘怀却又无法企及的温柔的向往。
人们总说波提切利的画中有一种萦绕不散盘桓不去的哀愁,一种不可名状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和思念,而且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他终生固执于自己的、被人称作“过时的画风”,任凭理性的洪流滚滚汹涌,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结果险遭世人忘却,直到十九世纪,崇尚灵性的英国“拉斐尔前派”的画家们把他作为精神的先驱发掘出来。画家或者是因了对现世的失望,或者是因了朦胧中的某种心领神会,所以才孜孜不倦地要创造一个理想中的伊甸园?或许因了世界尘疴太重,他再强壮的双肩也无法承荷?人们已经说了很多很多,美术史家也做了纷呈的推测,然而波提切利,默默且孤独地立于美术史上,至今仍然这样。
生于十五世纪中叶的波提切利,父亲是个辛劳终生但却并不成功的鞣革匠,带着三个儿子住在佛罗伦萨的穷人区。弟兄三人未从父业,而是进入了绘画行业。波提切利生时是佛罗伦萨城邦共和国的黄金时代,美第奇家族第三代掌权,在贸易、金融、政治,尤其在文化艺术上鸿运丰登,使佛罗伦萨一时间成为整个亚平宁半岛的骄傲,甚至成为欧洲艺术的明灯,各大国君主用欣羡的眼光注视佛罗伦萨,这颗十五、十六世纪闪烁的文化明珠。
十五世纪的佛罗伦萨不仅诞生了波提切利,还诞生了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这样的巨人。尽管这两人在美术史上的地位高于波提切利,但后者当时更得美第奇家族的青睐,以至于美第奇家族在垮台被流放之前,几乎将波提切利看成自家的御用画家,不断给他订件,其中有宗教主题,神话题材,也有不少世俗题材,乃至但丁的《神曲》和《圣经》内容的场面,都在波提切利的画面上走过。
美第奇家族热衷古典哲学,尤其是新柏拉图主义理论,差不多成了其推行文化艺术发展的指导思想: 追求柏拉图理想的唯美世界,同时对东方神秘主义有强烈的向往。这是一个令人感叹和欣羡的城邦国家,处于发展的黄金时期,城里的居民差不多人人读《神曲》,个个讲古代神话,至于天主教的《圣经》,里面的故事更是每个人在摇篮里已经开始熟悉。教育幼年子女是祖母们的任务,女孩子出嫁嫁妆中带文学经典并非罕见,阔绰的家庭更是手绘手抄本,据说算是投资。即便出身寒微,在整体文化氛围中耳濡目染,也会受益匪浅的。试想,人们聚在一起,谈章说句,谈天说地,古典斯文充耳,即使走在街上,眼光所及,也是古典的美。毫不夸张地说,连空气中也弥漫着艺术的气息。
看波提切利的画,不难想像画家属于桂叶下、殿堂上之人。他的老师是出家为僧的菲利坡·利彼,也是技艺一流的大画家,开明豁达,知识广博,虽是出家人,但爱恋着一名修女,并有一个儿子,后成为波提切利的学生。
好像文化只能在超常宽容的政治和宗教气氛中才能健康发展,否则都容易流于批评性的、偏激的、赌气的、挑战的、敌视的……波提切利的绘画完全是内向的,他一直孜孜以求地筑建自己的理想世界,他固执地守住以线条为主要造型手段的绘画风格,根本不为以达·芬奇为代表的科学理性写实潮流所动,一生特立独行,在唯美和宗教感伤的伴随下,画着永远的维纳斯——爱和美的象征。
有人说波提切利一生只画过两个女人,一位是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至美、朱利亚诺·美第奇的理想情人西蒙涅特,就是《春》和《维纳斯与战神》中的维纳斯原型。另外一位在《维纳斯的诞生》中充当维纳斯模特儿。其他画面上的圣母和仙女的造像都是对这两个形象的摹写和再摹写,未必不可信。据说第二个维纳斯是画家终生的恋人。她有着修长、少女般的身材,浓密的金发,一脸不识人间情缘的神情,眼中流露出莫名的惆怅,嘴唇总是敏感、微微地张开或嘟起,非常感性,非常纯洁,像个天人乍到人间,胆怯机警,有些局促无措,但并不慌乱紧张。有心理学家说多看她几眼,心里会滋生出一种甜蜜的愁绪,人的野性会因此渐渐消灭。也许这就是画家不断画这个形象的动机所在,也未可知,或许人类野性的驯化正是上帝交给艺术家的神圣职责哩。
波提切利终生未娶,曾经被诬告为同性恋,但最近的研究表明,他一直爱着这个来自皮翁比诺、嫁到美第奇家的女子,就是维纳斯二号的原型,也是《维纳斯的诞生》油画中的形象。画家与维纳斯,一场人间天堂情缘。
爱神与春天同来,春天就是爱神的化身,画家不过是告诉了世人,爱情就是春天,要尽量留住春天,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