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准备高考,恶补历史,第一次知道我华夏开创过丝绸之路,神往之余是心潮澎湃;一九八四年做研究生,第一次踏上丝绸之路,去甘肃敦煌和新疆克孜尔考察壁画,失望之后是悲愤交加。高中的老师说,丝绸之路不仅是商贸之路,这一路走的不仅是中国的丝绸、陶瓷、漆器、皮毛、铁器、铜器、香料、精美工艺品,进我中华的有黄金、白银等贵金属,有象牙、玛瑙、珊瑚、宝石和玻璃,另外,更重要的是还走了文化、艺术、宗教以及战争。后来听教授说,丝绸之路,我中华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中国人用斯文交朋友的见证。长安,东方的罗马!盛唐时,长安人口两百万,其中一万五是外国人,什么人都有,什么生意都做,什么宗教都被允许,外国人多学中文,厉害的还用汉语写诗,都是丝绸之路上来的客人,统称胡人,带点贬义,也是事实,文明和富裕给人底气。公元八世纪,黄金时代的中华,货真价实,丝绸之路,一路的绿洲都是大唐文化的星星之火,贸易集散地,最好赚钱,买家卖家不仅在这里下货卖货,还在这些地方礼拜和娱乐,从汉至唐末,丝绸之路从兴起到发达,最后成为一根健壮的血脉,其搏动影响带起整个欧亚大陆的经济。我们中国人的产品都是实实在在的民族智慧结晶,无一是偷盗抢劫蒙骗来的。“中华是个极老实厚道的民族。”教授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最深。
当年踏上丝绸之路,经历萧条晦涩的文化氛围,壅塞沉闷的社会空气,听闻历史上丝绸之路被西方人践踏偷盗破坏的事实,才真正感到幸好有了新中国,有了在乎这块土地上一草一木皆神圣的国家。明朝闭关自守,但不可怕;清朝愚顽不冥,放任颓败,或许因为不是自己的文化?对于我们汉人,切骨之痛在于一大段历史被永远偷走不说,有的根本就永远消灭了,敦煌千佛洞的经卷在二战柏林大空袭中连灰烬都不知飞往何处。
丝绸之路,这个名称是十九世纪德国人李希腾霍芬伯爵铸就的。德国人,哲学大国,喜欢起名字。但大多还恰当。这条文明之路不以丝绸开始,但以丝绸发达。
丝绸的使命
匈奴自有历史记载,就是一个令各民族头痛的祸根民族,专靠劫掠抢夺过日子——以此看,中华当真是世界上唯一讲究操持和道德的古老文明民族,同我们的近邻和远在西方的民族相比,我们从未靠抢劫掠夺过日子。史前在中亚,这种靠抢劫过日子的部落很多,沙漠中,高原上的部落不少从事这种营生,我华夏自公元前的春秋战国时起就开始罹患频频骚扰,才有始皇帝建长城的宏举;到汉武帝时,情况根本没有好转,为了寻找军事伙伴,汉武帝萌生向西发展的念头。第一步当然是探路,寻找联盟。
皇帝胆大,臣属也不胆怯。武帝问谁愿意出西域为汉朝结盟,年老的儒生摇头,但年轻气盛的张骞立马自告奋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当时的高干子弟,带了一百人离开长安,但才到甘肃,已经被匈奴扣押,囚禁十年后得以逃脱,仍然不忘天子御命,继续西行,终于到月支国(今印度西北部),可是,这原来被匈奴凌辱的地方,首领被匈奴砍下头颅当酒碗的民族,人们已经受印度文明的影响,过起安居的幸福日子,不思报仇雪恨了。张骞停留了一年,掉头回长安,路上又被匈奴抓住,囚禁一年,幸好蛮子们内乱,得以逃生,回到长安时,已是离开长安的第十四个年头,当初的一百人只剩下他和一个随从。
张骞从西域带来的军事、政治、经济和地理情报让武帝很感兴趣,尤其是“天马”的发现。武帝打定主意要把“天马”搞到手,他的军事眼光认为,唯这马可以御匈奴于神州之外。这意味着一次历史性的军事行动。这以前的中国马就是西安兵马俑塑造的那种小马,不足以抵御匈奴。
几次外交加军事行动,武帝终于从西域“偷”得天马。这种马体大健壮速度快,看过青铜雕塑“马踏飞燕”吗?就是那样的造型,还有唐朝宫廷画家李公麟的《六骏图》。可惜后来这些马儿不知下落。想象中,比维也纳世界著名的宫廷白马更雄壮英武。总之,张骞让我们知道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帕米尔高原的另外一边还有一个偌大的西方世界,中国人对西域的开拓理想开始萌芽。
那时中华丝绸已有千年多历史,张骞之后的一个使团带了丝绸,作为外交见面礼,在中亚引起轰动,这种“轻如浮云,透明如冰”的材料让这些蛮子大开眼界。由于万分宝贵,他们将其做了战旗,丝绸轻,极容易飘扬,从而更能够激发士气,在公元前五十六年的一次同古罗马军队的战争中,白晃晃的丝绸战旗竟然让这些中亚蛮子转败为胜,打败了罗马帝国克拉苏大将军的军团!身经百战的军团士兵虽然被中亚蛮子的“回马枪”伤残严重,但士气昂扬,对溃逃的敌人紧追不舍,就在这时,这些蛮子刷地展开丝绸大旗,在灼热的阳光下像一道闪电,竟让文明世界的罗马人顿时魂飞魄散掉头就逃。这是有记载的史实。
丝绸就是这样第一次与西方人见面。可谓不打不成交。罗马人开始处心积虑要搞到这“神奇的材料”,与中亚蛮子讲和,向他们索要丝绸,这些蛮子看到丝绸可以赚钱,就不做军人,做起商人来,安心同古罗马人做起了生意。中国的丝绸,将一个孔武野蛮的民族简简单单地改变了。确有其事,不是戏言。这是伊朗东北部的一个民族(Parthier),他们很狡猾,不告诉罗马人丝绸从何而来。想象力丰富的罗马人终于知道来自塞雷斯(中国),但又被告诉说是树上长的纤维,而这种树只生长在遥远的塞雷斯。古罗马大学者普林尼这样写:“塞雷斯人(中国人)以他们的丝绸树森林而著名,他们用水小心翼翼地把纤维从树叶上洗下来……”大作家维杰尔也煞有介事地写道:“塞雷斯人将这些纤细的东西从树叶上小心地梳理下来……”道听途说,信以为真,总之,天真的罗马人对丝绸的热恋变成了对丝绸的疯狂,有钱人不穿丝绸简直被人看不起!伊朗人在中间赚狂了,赚疯了,而中国人仅是老老实实地论尺论价。终于,罗马皇帝提贝留斯发现这样下去,帝国的经济将受到威胁,于公元十四年下令禁止穿丝绸,特别是罗马的女人受到指责:“她们花尽了帝国的钱,却把自己打扮得像裸体,简直伤风败俗。”罗马的各种爱国批评之声,一时间沸沸扬扬。但是屡禁不止,丝绸的柔软对这些罗马人诱惑太大,到公元四世纪,三百年时间,丝绸征服了罗马,罗马的平民也能够穿上丝绸,但价格仍然不菲。请想想看,中间商赚了多少银子!长安和罗马就被这些中亚蛮子洗空了钱袋。都说阿拉伯人会赚钱,就是从这儿开始的。那时候,罗马人买丝绸用的是黄金哩。
文化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从长安(今西安)出发,经兰州、敦煌,出玉门关,分南北两条,北面走哈密、吐鲁番、库车最后到喀什,南面沿着西藏高原脚下,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也到喀什,汇合在帕米尔高原,出中国,经巴基斯坦、阿富汗,进中亚的伊朗和伊拉克,抵达地中海,再上船,奔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和意大利的罗马。丝绸之路最兴旺发达时期是唐朝,有天朝庞大军事力量的保护,商道上的绿洲相对安全,尽管如此,马帮驼队还是必须有自己的武装。经济的繁荣没有军事的保护,历来都不长久。
连接欧亚大陆的这条黄金之道输出了华夏的文明,也给华夏带来了一样重要的文化,就是改变整个东亚思想和行为模式的佛教。当然,佛教的真源有多少人领会了不好说,因为儒家的排挤使得中国知识分子中很少有人为民间钻研和传播佛教神学,佛教的慈悲、因果等概念,传到民间,纯化了凡俗,规范了行为,但很多时候,老百姓对荒诞传言和诡谲事迹更感兴趣,精深的宗教就流于迷信一般。
汉朝明帝夜梦金人,被释梦解释为佛教进入中华之始。善良民族,一切归功于统治者。总之,从这时起,朝廷因佛教派出去的人马和印度因此而来的和尚开始频繁的行走丝绸之路,除了佛教经典经卷,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也随之而来,塞雷斯民众大开眼界。
中国人当时是一个对新异和美极其敏感的民族,很快,朝廷、民间开始推崇信奉这一新的宗教,佛教艺术由是开始风行。有钱人成为这一艺术样式的资助者,因为是一举两得的功德。丝绸之路上面,佛教艺术逐渐繁荣。事实上,当马帮驼队消失以后,当绿洲文明成为永逝的过去,记载这段文明历史的就是这些弥足珍贵的佛教艺术遗址。克孜尔、敦煌、麦积山是我去过的,但还有更多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从有限的记载已经能够看到无限的繁荣,想象中,当时的情形可谓壮观。
丝绸之路上的佛教艺术是一种崭新的艺术,既有中华的含蓄妩媚,也有印度的华丽风采,但中间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古希腊艺术造型的优雅闲适。原初的佛教艺术并不是来自印度,对佛也没有具体的形象塑造,这是甘大拉(Gandhara)、巴基斯坦西北部的一个古老王国的创新,甘大拉的国王崇尚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带来的希腊艺术,信奉佛教后鼓励这一风格的融入,佛因此第一次有了人的形象!结果后来传入中华,整个东亚的佛教艺术滥觞于丝绸之路,这成了中华文化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丝绸之路上的佛像,其塑造别具风格,清晰的五官轮廓,安详的神情仪态,含蓄的身材体魄,流畅的衣纹饰带。十九世纪,当西方人第一次看到这种佛像造型时,他们惊呆了,遂起了欢心和坏心。
世纪末苍凉惨景
西方不少民族中有一大习性是我中华民族所少见的: 偷盗。
十九世纪下半叶起,行走在已经覆灭的丝绸之路上的都是些魑魅魍魉魔鬼般的盗贼。今天,一个中国人,如果想要了解自己民族的这段历史,必须去十三个国家的专门博物馆方能了却心愿。是的,我们的这段历史被人永久地“挪走”了。
中唐以前,中华统治者对思想和信仰还算是豁达的,虽然儒家正统已经建立,而且不遗余力地排挤其他思想模式,但步佛教后尘,从丝绸之路上还是来了景教——号称最正宗的基督教;还有被基督教排挤镇压得厉害的摩尼教;再就是伊斯兰教。景教的和尚偷了蚕卵,从丝绸之路到拜占庭,中国丝绸的垄断地位没了;八世纪,维吾尔人沿丝绸之路攻入并洗劫了长安,在此接触并皈依了摩尼教,乖顺地回到西域;唐末时伊斯兰教来势汹涌,排挤了摩尼教,占领了我国整个西域的精神空间,然而,丝绸之路上的文物破坏就是从这些狂热的伊斯兰教徒开始的。他们不信偶像,所以很多佛教洞窟艺术中,我们看不到人物的头像。佛的头,被敲,被刮,被涂鸦,被戳划掉了。
唐朝的衰亡宣告了丝绸之路的衰亡;伊斯兰教的大举侵入,宣告了丝绸之路艺术的死亡。到明朝时,中原朝廷彻底放弃了丝绸之路。但这还不是丝绸之路的厄运。噩梦始于十九世纪下半叶。瑞典、英国、德国、俄罗斯、法国、日本、美国等帝国主义冒险家以各种名义和借口,手上拿地图或相机,背地里全是铲子、锤子和更可怕的行盗工具。我国境内丝绸之路上的佛教艺术洞窟中的雕塑、壁画、经卷,不计其数被公然运回他们的国家,这些不折不扣的盗贼受到隆重的欢迎和招待,晋爵封赏,改头换面,盗贼竟成了他们的民族英雄。
中间最臭名昭著的是英国人斯坦因和瑞典人赫定。两个都是犹太人,都是渊博的东方学学者,都因在中国偷盗有功受到英国皇家加官晋爵,获牛津大学颁发的荣誉博士学位和国家地理杂志的金牌奖。啊啊,都是在丝绸之路上,在敦煌靠盗窃发迹——那些让中华民族辛酸又难堪的往事,夹杂在壁画、雕塑、经卷中——莫高窟那无数的、弥足珍贵的经卷……灰飞烟灭在柏林的战火硝烟中。辛酸又难堪的往事。
今天,一想到丝绸之路,脑子里是旧貌换新颜几个字,上网看看敦煌,虽然同中国目前所有城市有些雷同,但感觉完全变了,再不是过去的阳关,也不是昔日的边塞,让人闻之心怯,悲戚之情不由自主地让人莫名地怅惘。今天若再去敦煌,那应该是回家的感觉吧,文化有了保障、繁荣得以持续,安全是在家的感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