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遭遇当代绘画
做学生的时候,我有两个邻居,薇拉和伊丽莎白,恰好是一对姐妹恋。两人都是艺术爱好者,但薇拉喜欢古典传统,伊丽莎白则对当代艺术情有独钟。
一年的夏季,薇拉突然有了新朋友,德国人汉娜,慕尼黑的一个X光医师。
一天下午,伊丽莎白来敲门,说她买了一幅新画,要我过去帮她看看挂在哪里好。
我过去一看,靠门边有一幅一米乘一米的画布,无框,全白,题目是《白色云空下的白雪大地》。
“西墙如何?那里光线更好。”我说。
“西墙不好,太刺眼。”伊丽莎白不赞成。
“我那天看到一幅类似的画,也是全白,题目是《白色背景上的白色条纹》。”言不由衷的我说了句傻话,但并不自觉。
“嘿,我的这幅画不是白色,鸿。”
“当然不是白色,当然不是白色。我只是突然想到,顺便说说。”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对当代艺术外行得可以。
这时薇拉走了进来,听到我这样说,便追问道:“鸿,你说什么?这幅画不是白色?”
“喔,不完全白。”我心虚极了,因为那时我确实还不太明白当代艺术。
“不完全白?你看到了什么颜色呢?”薇拉诡谲地眯起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问道,那神态显然是给我挖了个坑,而我必须跳进去。
“啊,有些浅紫色,偏灰,很淡那种,可能还有点蓝色,也是极淡的。”我仗着自己艺术史的功底开始打胡乱说。
“鸿,你真看到这些颜色吗?你可要看清楚了再说。”薇拉似乎在威胁我不要撒谎。
“看清楚了,真看清楚了。”我有些想当然。
“鸿,你太没性格了,怎么可以信口胡说?你还是学艺术史的,专业品格哪里去了呢?怎么不眨眼睛就说看见了皇帝的新衣?”薇拉的性格就是这样,直爽得寒气逼人。
“嘿,薇拉,你也太过分了,怎么对客人这样凶?”伊丽莎白插进来保护我。
“她是客人么?你少夸张好不好?她是邻居。她是懂艺术的邻居。但她不诚实,在艺术面前这样乱说等于是叛徒!”薇拉得理不饶人。
“薇拉,你今天怎么这样气势汹汹呢?”我说。
“这没关系。可是你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说你看到那样多的颜色?”
“当着你的面怎么了?薇拉,当着你的面就不可以说她喜欢说的么?你干嘛总要说了算呢?鸿怎么就不可能看到那画上有多样颜色呢?”
“因为那幅画上什么也没有,一点一丝一缕颜色都没有!没有!她却说她看到颜色!”薇拉是意大利罗马人,那张嘴跟教皇似的,语气充满权威感。
伊丽莎白的《白色云空下的白雪大地》静静地靠在门边,仿佛在看三个女子这场无稽之争。
夕阳西落,我这时突然发觉那画面上似乎的确有微妙的色彩变化,就理直气壮起来:“薇拉,我真的看到那画上有颜色。不信你自己看。”
“什么!鸿,你还是看到有颜色?你没权利这么说,没权利!那是白色的一块画布!”薇拉提高了嗓门,故意强调白色两个字,而且听起来她有些生气了。
“凭什么鸿就没有权利这么说?”伊丽莎白为我据理力争。
“因为那不真实!”薇拉的声音越来越高。
“可能对你来说不真实,但对鸿是真实的。”
“鸿,承认吧,你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是一张白色的画布,上面什么颜色都没有。”薇拉指着我的鼻尖说。
“薇拉,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要别人都像你一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强词夺理,强逼人意?”伊丽莎白的声音。
“因为这是错的,错的!懂吗?”
各位想象罢,三个女人一台戏,争吵持续了一个下午。但结局却是美丽的。
后来,我渐渐退出争吵,开始观战。薇拉和伊丽莎白开始互相指责。薇拉继续不遗余力地抨击那幅无辜的《白色云空下的白雪大地》;伊丽莎白则开始讥讽薇拉的新女友汉娜“已经老态龙钟”,并指出这是薇拉对她俩关系的无耻背叛;薇拉则坚持认为伊丽莎白买《白色云空下的白雪大地》是报复行为,明明知道她讨厌当代艺术,偏偏要买一幅来挂在家里,等于是对她俩关系的进一步破坏,也是一种背叛。伊丽莎白矢口否认,说她很珍惜她们俩十年的关系,一幅画算什么,说着马上进屋去拿了一支符号笔,在靠着门边的《白色云空下的白雪大地》上涂鸦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薇拉见状立刻冲过去夺下伊丽莎白手中的画笔。
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当代艺术。
想象中,画面上,白色的云空下,雪还在落着,明灭中也许有某种色彩忽明忽暗。画面上没有雪,没有云空,也没有颜色,当然也感觉不到寒冷。可就在这时,一个黑点儿闯进了画面,由远而近,我看清楚了,是个人影儿,是薇拉,在滑雪,在急速地旋转,做着激烈的动作,然后甩了一个灵巧的架子,又优雅地滑了出去,消失在画面之外。画面恢复如初。夜幕降临了,邻居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祥和,跟那画面一样,但不一定只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