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脱离蒙昧，第一次进化，其标志是感知空间和发明时间。在空间成为概念、继而成为理想后，就成了人类征服的对象，同时也成了人自身进化、进步的动力和羁绊。由于生命的短暂，人对空间的追求和占有变得急不可待。历史中的战争和重建，就是受这种心理潜移默化的驱使的表现。用空间凝固时间是人类活动的全部内容，用业绩延长、扩张生命至永恒、至无边，也早已是普世的梦想，“万寿无疆”几乎是所有统治者的梦想。
中国人对空间的最高觉悟体现在我们的文字上。中华文明也许不是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但迄今为止，她无疑是现存历时最悠久的文明，它最辉煌、最精妙、最博大的文化财富是汉字，形象结构的文字，艺术造型的文字，是感性经思辨万般锤炼后的结晶，它承载概念，也承载思想，是人类最古老和最现代的概念艺术，代表着人类艺术上最深奥神奇的造型历史，是文字和造型艺术最绝妙的结合，是感性审美和理性格物最完美的搭档。
中国人的文字是典型的空间结构文字。造字的古人对空间有着复杂且抽象的想象，又能够演绎为造型，承载含义。汉字恐怕是凝聚最多精神才华资源的古代文化财富！遥想中，中国古代有着怎样聪慧敏捷的理性头脑和心灵手巧的艺术才华。相比之下，西文很单纯，对空间的把握从单纯走进繁复，几个貌似无辜又调皮的字母，也能魔术般地开辟出偌大的文学空间，出了莎士比亚、歌德……同样，区区几个音符，形象简单得如蝌蚪，竟幻化出数学般复杂的音乐空间，对仗，复调，多重声部，各种调式，出了莫扎特，贝多芬……用艺术来凸显时间，表现为音乐，是西方人的长处；用文字来刻定空间，表现为形象，中国的汉字登峰造极，抽象造型是中国人的特长。人类最初缔造文明，在中国人这里要辛苦得多。我们每造一个汉字，多付出了比西方人难以计量的努力。汉字不仅是文字，还是复杂的概念艺术，我们今天写汉字，其实是借古人的艺术说不相干的事情。形象地说，我们的文明就像西方的哥特式大教堂，建造前先须精确地凿就每一块石头，再一丝不苟地垒砌上去。这虽然是用空间约束自由，但却是美丽的约束。我们的文字形声分离，运用时才由眼耳口合成一体，也是同形声等同的西文所不同的地方。
汉字对远古华夏文明的记载，在今天已经朦胧了，我们已经无法猜想是怎样的情形幻作怎样的灵感演化出这般奥妙的空间文字。今天，汉字深层次的民俗意蕴和审美已成边缘价值，书法的审美已经完全局限于抽象艺术的空间审美。这虽然表明我们的审美已经企及一个相当的高度，但于真正的空间，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