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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倒阁驱黎

一场暴风雪把多数北京人从街上赶回家中。晚上,街上更是车少人稀。一辆1911型“斯塔弗”牌轿车,在风雪中缓缓行驶,慢慢开进东四牌楼十一条胡同一座豪华的公馆,士兵知道这是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的轿车,“啪”地一挺身子敬个军礼,轿车径直穿过宽敞的庭院,向后院驶去。

这是王怀庆一座私人府邸。这位“靖武将军”在紫竹院、西苑、颐和园和右安门旧参将府还有四处富丽堂皇的别墅,每座别墅都用公款豢养着一大批差役、副官、妻妾、奴婢。其实,他是北洋将领中最无能、最愚钝的一个。但他投机取巧、钻头觅缝的本领却很高明,不管是袁世凯、段祺瑞、张作霖还是曹锟掌权,他都官运亨通。尤其是直皖、直奉两次战争中,他捡到不少便宜,使他的权势恶性膨胀。这次,曹锟又把“宝”押在他身上,让他唱一出“逼宫”的主角戏。

汽车一声低鸣,停在院内。王怀庆等人赶忙从高台阶上走下来。车门开处,从车厢里钻出一个魁梧大汉,他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穿一身粗布棉军装,腰扎一条武装带,挎一支左轮手枪,打着长裹腿,穿一双棉布鞋。此人正是冯玉祥。王怀庆急忙上前,说:“你可来了!”

“哈哈,”冯玉祥声如洪钟地说,“懋宣兄有事叫我,我敢不来吗?”

其实,冯玉祥一向瞧不起王怀庆,自从被吴佩孚挤出河南,冯玉祥将部队驻在北京旃檀寺后,他才认为有与王怀庆搞好关系的必要。此外,王怀庆接近保曹,疏远洛吴,与冯玉祥志趣相投,所以,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哈哈,”王怀庆开怀笑道,“屋里请,请!”

冯玉祥进屋坐定一看,在座的尚有步军统领聂宪藩、京师警察总监薛之珩和王怀庆的参谋长李茂功。

“焕章兄,”王怀庆说,“兄弟今天接你来,实因走投无路,想请你拿个主意。”

“懋宣兄,”冯玉祥爽快地说,“你说吧,什么事?”

“唉!”王怀庆抱怨道,“你我都是带兵的,政府经常拖欠军饷,官兵无不怨声载道。这样的政府简直是一块抹布,长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啊!”

“你是说联合行动,一起索饷?”冯玉祥心领神会。

“正是。”王怀庆知道冯玉祥最恨吴佩孚,所以,便围绕着与吴佩孚有关的人事说起。他愤然道:“张疯子(绍曾)是吴小鬼(佩孚)的拜把兄弟,跟吴小鬼过从甚密。黎元洪提张疯子组阁时,张绍曾曾去洛阳讨风,吴小鬼起先不同意,因为张绍曾是曹三爷的亲家,怕被他拉过去;可是,张疯子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加上他给洛派封官许愿,终于取得吴小鬼信任,才当了国务总理……”

“嗯,他们的特殊关系我清楚。”冯玉祥点点头。

“最初,”王怀庆接着说,“张疯子标榜和平,一上台就跟孙中山眉来眼去,孙中山又派代表、又致函,二人礼尚往来。可是,他的路线跟吴小鬼的‘武力统一’政策相悖,于是,吴小鬼派他的秘书长李济臣,一再给张施压,结果,张疯子又一次屈服于吴小鬼,放弃‘和平统一’主张,发了一纸警告孙中山‘涂炭粤州,祸乱滇湘’的通电,成了吴小鬼穷兵黩武的马前卒。”

“对,是这么回事。”冯玉祥脸涨得通红,“吴佩孚是个爱出风头、好动感情、又死要面子的人,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还有,”王怀庆为博得冯玉祥这个知音而自得,“曹三爷最讨厌张内阁,可吴小鬼为与老帅分庭抗礼,处处反其道而为之。本来为孙传芳督闽、沈鸿英任福建省长一事,张内阁几欲垮台,不料,正当张疯子走投无路时,吴小鬼拍来‘内阁支持’电,说什么‘……佩孚极愿中枢之巩固,幸勿将西南与内阁两事混为一谈,仍请以大局为重,勉任艰难’,一下又把张内阁救活了。这不明摆着跟保定唱对台戏吗?”

“这很明显,”冯玉祥分析道,“吴佩孚不想让老帅当总统,自然就得保阁。”

“对呀,”王怀庆附和道,“阻挠老帅当总统,还不是为着自己有朝一日做总统吗?”

“他要是得逞,我们就完了!”

“是这样。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其实,那个所谓的“内阁支持”电是张绍曾自己编造的,王、冯心里明白,但为讨好保定,推出曹锟来做总统,也就不顾一切了。

“自古以来,”冯玉祥直率地说,“皇帝不差饿兵,现在当兵的都快饿死了,可那些达官显贵却一个劲儿拿国家钱财贪赃枉法,挥霍靡费,每天吃喝嫖赌,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浑蛋继续掌权,便没有我们当兵的活路了!”

“那么,检阅使的意思是……”聂宪藩插话问。

“是啊,检阅使得拿个主意。”薛之珩附和说。

“这好说,”冯玉祥激动地拍案而起,“既然他们如此藐视我们,我们就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我提议,武装索饷,冯某挑头儿!如何?”

“对,就这么干!”众人异口同声。

“我们共同行动,”王怀庆杀气腾腾地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谁也不许装熊。先倒张绍曾,后倒黎元洪,然后扶三爷上台。”

在一片吵嚷声中,一场新的争斗又开场了。

黄天昏地的大风沙,随着春天的脚步飞来了,无孔不入地钻进各个角落。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大殿内外站满全副武装的团职以上军官。副官高声点名:“卫戍司令部,步统衙门,警察厅,陆九师。各部门报告人数。”

冯玉祥双手叉腰,叉开双腿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地说:“弟兄们!我们的饷银一拖再拖,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我们这些当官儿的,为索饷费了多少心,受了多少气?我们受够了!今天,我们要来个一针见血:武装索饷!胆小的可以退场,有种的跟我干,出了事儿我冯玉祥兜着,杀头坐牢绝不当孬种!”

众将官振臂高呼:“干,干到底!”“窝囊气我们受够了,该清算了!”“跟着冯将军,坚决革命到底!”……

“好啦。”冯玉祥伸出右手止住喧闹,说,“第9师,你们去财政部;步统衙门,你们去盐务署;第11师,你们分头去张绍曾、刘恩源及阁员们家;警察厅,你们去城门、车站戒严,防止龟孙子们逃跑;懋宣兄咱们去国务院——上车,出发!”

说罢,他们分乘几十辆大小汽车,杀气腾腾,浩浩荡荡出了旃檀寺大门,分头向目的地飞驰而去。

这天,正值内阁例会,阁员们早已到齐,对外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甚至连一心倒阁的保系三阁员也蒙在鼓里。他们正在开会,忽听院内人声鼎沸,马达轰鸣。众人惊慌不安,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哗啦”一声门扉洞开,“呼啦啦”闯进几十名军官、卫士,门窗下也站满荷枪实弹的大兵。众人定睛一看,为首二人是全副武装的将军冯玉祥和王怀庆。张绍曾吃惊地问:“焕章兄,懋宣兄,你们……这……这是?”

“张总理,”冯玉祥不可一世地说,“别怕,我们一不造反,二不绑票儿,我们是来索饷的,京畿军警已欠饷太久,官兵怨声载道,我们无法维持,才出此下策。否则,一旦官兵造起反来,我们不好交代。怎么样,给钱吧!”

阁员们个个如泥塑木雕,惊恐万状。张绍曾吓得脸色煞白,点头哈腰,结结巴巴地说:“嘿嘿,诸位兄长,消消气。军饷正、正在积极筹借,筹借……”

“不行!”众人大声说,“这话我们听够了,今天就得发!”

“诸位,诸位,”张绍曾搪塞道,“这事由刘财长负责,他今天没到,是不是找他交涉?”

正说话间,财政部长刘恩源一步迈进来。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便被王怀庆一把揪住衣领,大声喝道:“好啊,刘恩源,我看你往哪儿跑!我告诉你,今天你再不还我欠饷,我、我宰了你!”

“懋宣兄放手,请放手,”刘恩源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说,“兄弟一定想办法,想办法……”

“放屁!这话你说多少回了?”说着,王怀庆就要动武。

“懋宣兄,”冯玉祥解围道,“暂且放了他,听他怎讲?”

王怀庆恶狠狠地把刘恩源推了个趔趄,刘恩源倒退几步,后腰撞在桌上,神情十分狼狈。刘恩源说:“兄弟深知军警缺饷之苦,现在唯一的财源只有盐余借款了,这些天兄弟到处奔走求告,才算有了眉目。三五日便可将款拨来,到时一定……”

“不行,今天就要!”众人吼道。

“好,好,”刘恩源赶忙改口,“诸位如果不信,我可预发支票。”

“支票可以。”冯玉祥说,“但需做两件事:第一,三日内必须兑现,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第二,分配方案公布于众。”

“哎呀,”刘恩源说,“这件事需容小弟与同人研究后方可决定。否则,会引起麻烦……”

“胡说!”王怀庆斥道,“公平分配,理应如此,有什么麻烦?还像你们过去那样远近亲疏,三六九等?没门儿!”

“唉,”刘恩源用哭腔说,“仁兄有所不知,国家财政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内债巨大,外债累累,因长期告借不还,已无信誉可言,没有一个国家肯借给我们。前任曾以铁路、矿藏、山林等国家主权作抵押,结果无异于饮鸩止渴。现在,其他财源已告枯竭,只有盐余借款一个月尚能增值四五万元。这点钱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不但军队欠饷,连国家雇员也普遍欠薪,如一公布,岂不蜂拥而至……”说着,抽抽搭搭哭起来。

王怀庆呵斥道:“够了!谁听你的婆婆账。我问你,三天内拿不出钱怎么办?”

“我、我只有辞职一招。”刘恩源狡猾地说。

“放屁!”冯玉祥怒发冲冠,“你用不着拿辞职吓唬老子!像你这样的财政,一抓一把一把的。我只管索饷,不管你辞不辞职。你是财长,在职一日就得给钱,你再这样支应搪塞,我对你不客气!你说没钱,那好,”冯玉祥掏出小本本,“高在田团长在你部领到军费一万元,却开了五万元收据;龙济光领到两万,开了十一万收据,还让我揭吗?”

“不不,误会误会……”刘恩源汗流浃背,狼狈至极。

“误会?高团长,可有此事?”冯玉祥问。

“千真万确,单据尚在我手。”高在田大声说道。

“小弟该死,小弟该死,该死!我发支票,支票……”

冯玉祥把刘恩源按到桌前,抓过纸笔,立逼他写信。然后,冯玉祥等拿着信去财政部领支票。

军官们一走,刘恩源才还了阳,嘟嘟囔囔地说:“这财长简直不是人干的,什么人都欺负,一天到晚到处逼债,谁受得了?像胡景翼这种土匪也来要钱。国家出钱养土匪,成何体统?”

胡景翼是陕西军师长,冯玉祥的把兄弟。刘恩源不敢直接骂冯玉祥,却拿他来撒气。谁知,高凌霨、吴统麟、程克三阁员,都是一心倒阁的保派成员,跟冯玉祥、王怀庆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岂能容忍刘恩源当面诋毁胡的名声?刘恩源话音刚落,程克蓦地站起来,指着刘的鼻子厉声质问:“刘恩源,你什么东西?你身为财长,公开败坏一个现任将军的名誉。今天当着总理的面,你必须说清楚,谁是土匪?既然胡景翼是土匪,国家又为什么养匪为患?”

刘恩源霎时脸色涨红,半天才苦笑道:“嘿嘿,不过一句笑话,何必当真?”

“不对!”程克态度强硬地说,“这是国务会议,是随便开玩笑的地方吗?我是司法总长,必须弄清胡景翼是不是土匪,否则,你就是血口喷人,必须负法律责任!”

“行了,程克兄,”张绍曾含笑劝道,“就不要计较一句话了,咱们的事够麻烦了,还是谈点别的吧。”

“麻烦?”程克板着脸说,“这话应该问你这当总理的,为什么事情如此麻烦?”

“唉,是我无能还不行吗?”

“你就是无能,这样的内阁还是散伙的好!”

“行了行了,”刘恩源趔趔趄趄走到程克跟前,一揖到地,“我的话等于放屁,请程先生高抬贵手,还不行吗?”

国务会议不欢而散。

次日,国务会议在帽儿胡同张宅继续召开,首先讨论财政问题。人们急等刘恩源不到,忽然电话铃骤然响起,张绍曾拿起电话一问,原来是刘恩源从家里打来的,他用哭腔说:参谋部近百名司长、处长、卫兵,在次长蒋雁行的率领下,一大早就抱着铺盖、用具闯进他宅索饷,刘恩源要张绍曾想办法。张绍曾让蒋雁行听电话。不一会儿,蒋雁行在电话里喊道:“张总理,参谋部的欠薪已经两年,两年哪!还叫人活不?你们吃饭不,穿衣不,有老婆孩子不?有的部员,下班后化装去拉洋车、拣毛蓝(垃圾),你们知道不?”

“哈哈,”张绍曾低声下气地说,“雁行兄,对你们的苦处我深表同情……是,是,你听我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容我们……是,是啊,知道,知道……我们正在开会研究。老兄,帮个忙吧,再宽限几天,就几天……”

“不行!”对方说,“这种当我们上够了。刘恩源不是说‘借款有望’吗?不是已经发给冯、王一百四十万支票吗?为什么不给我们?我们也是人哪!告诉你,今天不发六个月的欠薪,我们绝不离开刘宅,他也甭想去上班儿!”

“啪”,对方挂了电话。张绍曾气得脸一红一白,呼呼地喘着粗气,不停地走来走去,哆哆嗦嗦地说:“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成何体统?车庆云,快叫车庆云!”

宪兵司令车庆云闻讯赶来。张绍曾说:“车司令,你带几个人到刘财长家,把蒋雁行他们劝散,把刘财长接回来,尽量别发生冲突。”

车庆云大步流星地去了。张绍曾看看怀表,查点人数:保派三阁员奉主子之命拒绝出席,财政总长被困在家,有的阁员不愿陷入政潮而逃会;只有政学系两阁员——商务总长李根源、教育总长彭允彝,以及外交总长施肇基到会。一共九名阁员,连张绍曾只到四个。这几个人之所以到会,是因他们是府院派,害怕黎元洪下台,所以下死力保阁。张绍曾唉声叹气地说:“唉,这叫什么责任内阁?会都开不起来,还用人家打吗,自己就把自己打倒了。”

“这种会不开也罢,能解决什么问题?”李根源说。

“是啊,财长不在讨论财政,岂非笑话?”彭允彝说。

“干脆辞职算了,省得活受罪!”施肇基说。

“诸位,”张绍曾给大家打气说,“不要泄气,坚持就是胜利。他们越想搞垮我们,我们越要同舟共济,我们并不孤立。”

张绍曾对内阁前途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他幻想黎元洪支持。黎元洪要想保住总统,必须全力保住内阁;张绍曾要想保住内阁,也要全力保住总统。他们好像一条破船上的两名水手,只有齐心协力,共度时艰,才能互保。可是,他同时也知道,一个手无寸铁的总统和总理,要想顶住曹锟咄咄逼人的攻势多么不容易!二、他幻想吴佩孚支持。吴佩孚要想与曹锟抗衡,要想制止他做总统,必须保住内阁,保住总统,起码暂时会这样做。可是,他同时看到,吴跟曹两次较量,两次败北,已经不大可能为争夺一个“工具”而大伤元气了。三、他幻想其他势力支持。张绍曾一上台,就以“和平统一中国”为标榜,广泛结好孙中山、张作霖、段祺瑞及各政党领袖,以扩大自己的实力,摆脱直系控制。但是,在枪杆子决定一切的今天,这种支持多么苍白无力啊!虽然,他给大家鼓气,但他内心却充满矛盾、胆怯、犹豫和不安……

陡地,院内的嘈杂声和脚步声打乱他的遐想,他们正在纳闷儿,门被踢开,一窝蜂地闯进四五十个军官,只见他们用枪逼着已被缴械的车庆云和十来名宪兵,直挺挺站在面前。蒋雁行气愤地说:“总理,这位车大人不是奉你的命令要枪毙我们吗?我们来了,你发落吧!”

“哎呀,”张绍曾满脸堆笑,“雁行兄,误会误会。你想想,我能说这种话吗?”

“这么说是你假传圣旨了?”蒋雁行反问车庆云。

“我、我只是……开句玩笑。”车庆云承认道。

“开玩笑?”蒋雁行喝道,“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

“兄弟该死,兄弟该死!”车庆云怕吃亏,赶忙认错。

“行了行了,”张绍曾打圆场道,“车司令胸无城府,雁行兄何必认真?都是老相识了,应该互相体谅。车司令,快给大家赔不是。”

车庆云深鞠一躬,拱手道:“兄弟错了,诸位多多原谅。”

“哈哈,”张绍曾说,“好啦,车司令快带弟兄们走吧。”

车庆云等人走了。蒋雁行说:“总理,我们是来索饷的,今天,你必须给个满意答复,否则,谁也别想出去。”

“你们还是跟刘财长说吧,财政一向由他掌握。”张绍曾想把祸水引向刘恩源。

“他已被弟兄们‘保护’起来了,今天要听你的!”

“哎呀,雁行兄,我身无分文,不管财政,还是找他吧。”

“好啊,你们推来搡去,是不想解决呀?”蒋雁行“嗖”地从腰间拔出手枪,顶住自己的太阳穴,“你说吧,今天不是鱼死便是网破,我的罪也受够了,你说句痛快话吧,不然我死在你面前!”

其他军官也效仿他,用枪顶住自己的脑袋。阁员们吓得如泥塑木雕,目瞪口呆。张绍曾愣了片刻,一把抓住蒋的握枪之手,连连告饶:“雁行兄,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商量,用不着动武。”张绍曾又作揖,又鞠躬,别人也好说苦劝。直到张绍曾写了保证书,蒋雁行等人才转身退去。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蒋雁行等人刚走,参谋长张怀芝又兴师动众,满面怒容,找来问罪,军人们对张绍曾又推又搡,恣意妄为,全无一点顾及。

张绍曾的精神崩溃了,犯了疯病,张怀芝一走,猛地拔出腰间手枪就要自杀,幸被别人抓住,夺下手枪。

曹锟为收买议员,给当总统铺平道路,早在去年秋天,就派心腹幕僚王毓芝、刘梦庚、边守靖等人,在北京成立明为“俱乐部”、“事务所”,实为贿选的机构十余处。其中以小麻线胡同1号事务所、吴景濂为头目的“制宪同志会”势力最大,这一组织在国会参众两院中,拥有一百五十名议员。此外,设在石驸马大街以张伯烈为首的“新民社”,梁启超、王家襄的“宪法研究会”,也同样十分活跃。他们网罗大小政党、团体三十八个之多……

就在张绍曾疯病发作的当天晚上,小麻线胡同1号举行秘密会议。王毓芝亲自主持,参加者有冯玉祥、王怀庆、吴景濂、刘梦庚、边守靖等人。王毓芝首先开口说:“敝人刚从保定来,向老帅报告了北京现状。他对政局发展之快十分满意,对冯、王二将军的劳绩甚表赞佩。老帅除了对在座诸君表示敬谢外,尚望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成其大事,这样,我们便为中国民众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们的三位阁员已经回避。”吴景濂说,“刘恩源逃匿津门,张绍曾犯了疯病,其他大多阁员已不问政事。只要我们再给张疯子一点压力,倒阁便可成功。”

“是的,”边守靖说,“今天中午,几个阁员在张绍曾家里开特别会议,刘恩源提出一条口头议案:想以承认日本正金银行擅付俄国发行债票的利息,来换取去年12月被他们扣留的十二万镑盐余款。这就意味着,中国不但要增付双重利息十二万镑,还必须在三十七年内多支付双重本利五百多万镑。李根源认为这是饮鸩止渴,激烈反对。事后,他向报界透露了这次特别会议内容。这说明,连一心保阁的李根源,也对内阁不抱希望了。”

“这个张疯子,”刘梦庚说,“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午,他想到西山大慈悲寺去避祸,被军警拦回来。他跟黎元洪死摽着膀子不肯下台,只要先搞掉张疯子,黎菩萨便会孤掌难鸣。”

“对!”吴景濂说,“冯王两位将军这个题目出得好:欠饷为军人所恶,索饷又是军人所愿,只要继续煽动军人倒阁驱黎,定会卓有成效。”

“有道理。”王怀庆说,“前天,我与焕章兄从国务院出来便去找黎元洪,向他陈述北京军警下班后去拉洋车维持生活,又把刘恩源克扣军饷、贪污自肥的情况向他揭露。但他竟不置一词,无动于衷,像个木头。这样的总统要他何用?”

“焕章兄,”王毓芝笑眯眯地问,“你有何高见?”

“大家都说了,”冯玉祥摆摆手道,“我没新的想法,只有付诸行动,一干到底。明天瞧我的好了!”

“好,痛快!”王毓芝为能把冯玉祥煽动起来而高兴异常,“老帅对冯将军的表现十分满意!”

冯玉祥铁塔般站在讲台上,用极富煽动性的嗓音,对着如痴如狂的几百名军官说:“弟兄们,昨天,张内阁垮台了!张疯子逃跑了!干得好,有气魄,这才是‘革命’之举,会永垂青史的!”

军官们振臂欢呼:“冯将军说得好啊!”“革命万岁!”……

“今天,”冯玉祥挥挥手,接着说,“我们要向总统府进军!我们要问一下总统大人,你有钱豢养议员政客,为什么不拿出一点钱填饱我们的肚子?我们要找他说理,找他算账,找他要钱,要争取堂堂正正地做人的权利!”

“上车!”冯玉祥一挥手,跳下台阶。

随着话音,第9师、11师、13师、步统衙门、毅军、警察厅、陆军检阅使署、卫戍司令部、军警督察处、宪兵司令部等十几个单位的军官代表,身佩军刀,腰挎手枪,如一股潮水涌出旃檀寺大门,浩浩荡荡地向总统府进发。

其时,居仁堂遐嘱楼内,黎元洪正与金永炎为严峻的政治形势担忧。黎元洪拍着一叠电稿,气愤地说:“你看,这叫什么?还有这么低级、下流的举动吗?简直是政治娼妓!内阁分明是被你曹锟挤垮的,你却怂恿冯玉祥和各省军阀发通电‘反对总统破坏责任内阁’,‘总统干涉内阁职权’,真把人气杀!”

“总统,”金永炎解劝说,“消消气,千万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有路?”黎元洪老泪纵横,仰天长叹,“路在哪里,办法在哪里,正义又在哪里?暗无天日,孤立无援哪!”

“总统,您要冷静,冷静啊,”金永炎用假话哄骗黎元洪,“据部下报告,孙中山、张作霖、卢永祥、段祺瑞都同情我们,吴佩孚也不会袖手旁观。我想还是给吴子玉拍个电报,请他助您一臂之力。还有,没有内阁便没有政府,可否派一人赴保定面见曹锟,商讨一下新内阁人选,起码在情理上让他挑不出来。”

“唉,谁肯临危受命啊!”

“颜惠庆、顾维钧一向结好于直系,又受英、美帝国所倚重,可否在他二人中推定一人?今天晚上把吴景濂、王家襄、颜惠庆、顾维钧请来,共同商讨此事。”

“好,只有如此。其他人选呢?”

“我想可让王克敏当财长,冯玉祥当陆军总长,高凌霨、程克、吴毓麟官复原职,内阁成员大部由津、保派担任,看他还有何话说!”

“好吧,那就让王芝祥跑一趟保定吧。”

说话间,忽然院里马达轰鸣,人声喧杂。金永炎隔窗相望,惶恐不安地说:“不好,他们来了。”

黎元洪走到窗前一看,脸色变得蜡黄,说:“你想法把他们劝开,我回避一下。”说罢,心力交瘁,一歪一拐地朝里屋走去。

这时,窗外喊成一片:“我们要面见总统!”“请总统出来!”……

金永炎苦笑着,点头哈腰出现在阳台上:“弟兄们,总统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有话请跟兄弟讲,我一定代为转达。”

安静片刻后,一个军官阴阳怪气地问:“请问,你是什么人?”

“敝人金永炎,公府秘书长。”

“金、永、炎,”军官登上阳台,轻蔑地说,“秘书长,官儿不小啊!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你吃得油光水滑,大概不会有缺饷之苦吧?”

“你能代表总统?你能发给我们十一个月的欠饷吗?”

“我们不要金永炎,要总统!”

“弟兄们,”金永炎义正词严地说,“你们是国家军官,是带兵的,不要因为几个钱连国家体统都不要了,怎么给士兵做表率?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兴师动众?这样会给国家造成很坏的影响。”

“呸,别他妈的唱高调!”

“什么国家体统?什么表率?欠账还钱是老规矩!”

“几个钱?你听他说得多轻松,十一个月不给你薪水,你会怎么样?”

“少跟他废话,让他滚蛋!”

军官们对金永炎推推搡搡。

黎元洪出现在阳台上。金永炎给黎元洪鞠一躬,退到一边。军人们静下来,看着总统。黎元洪扫了军官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是不是逼我退位?你们要我走我马上就走。”

“不敢,大总统。”军官们乱哄哄地说,“现在没有责任内阁,只好麻烦总统,请发给我们欠饷。”

“冯玉祥呢?王怀庆呢?你们的最高长官呢?他们为什么不来?”

“他们?他们管不了我们。现在谁也管不了谁。”

“不对!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怎么‘谁也管不了谁’?你们都是国家军人,你们愿意国家混乱不堪吗?”黎元洪疲惫淡漠地说,“我也当过军官,士兵无饷之苦我经历过。张绍曾组阁时,保定推举刘恩源为财政总长,谁知这人毫无用处,最后逃之夭夭。现在,我们正研究新内阁人选,一定尽快找一个精明强干的财长,在两三日内筹措四五百万元发给你们,你们先回去吧。”

“既然总统开了金口,我们可以回去。”有的军官说。

“不过,几天后,大总统的话不能兑现,我们还会来的!”有人威胁说。

又经过一阵七嘴八舌的争吵,军官们坐车走了。

黎金二人垂头丧气地回到遐嘱楼。黎元洪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合着厚眼睑,慢吞吞地说:“曹三等不及了,加快逼宫步伐,看来组阁需加紧进行。还是马上把吴大头他们找来,商量一下。”

“吴景濂死心塌地投靠了曹三,即便找来……”

“他是议长,怎么也得通过他。再说,他跟曹三也有矛盾。”

金永炎摇电话,但摇了半天无人接线,二人都很纳闷,又摇另两部电话,都没人接。金永炎惊慌地说:“不好,电话线掐断了。”

“这群流氓,无赖!”黎元洪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

“报……报告秘书长,”一个秘书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总统府、国务院、各部的卫兵全都撤走了,警察罢岗,交通一片混乱,民众十分恐慌,不少人逃离京城,驻外使节纷纷提出抗议。全乱套了!”

听到这里,黎元洪目瞪口呆,一步步倒退着,颓然地坐在沙发椅上,绝望地潸然泪下:

“完了,全完了,曹三儿啊,你真狠毒啊!”

黎元洪正自叹气,从湖北黄陂县带来的老总管老于头,慌里慌张跑来,气喘吁吁、哭哭咧咧地说:“大、大总统啊,家、家里的卫兵全撤走了,花子乞丐、地痞流氓出入公馆,拦都拦不住。他们连水电也给停了,饭也做不成了!”

黎元洪跳起来,拉灯线,灯不亮;拧龙头,水不流。霎时,似钉子般钉在那里,半晌不语。打击来得太突然,太残酷了,他受不了。

“要不要跟冯玉祥、王怀庆说?”金永炎问:

“没——有——用——了——”黎元洪勉强挤出一句话,手扶前额,天摇地晃,险些摔倒。幸亏被老于头和金永炎扶到床上。

黎元洪刚躺下不久,李根源和饶汉祥仓皇而入,他们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有几百名军警化装成平民,在天安门前搭起讲台,召开什么“万人国民大会”,一个姓叶的人登台讲演,指责黎元洪复职没有法律依据,现在又来破坏内阁,挤垮内阁,应该叫他下台。随后,把印好的传单分发给大家……

听了这话,黎元洪以平淡、疲倦、与世无争的口吻说:“曹三儿逼我给他腾地方,行了,我该……退位了……”

金永炎、李根源、饶汉祥三个心腹幕僚围在他左右,默默无语,凄凄惶惶。许久,李根源握着黎元洪的手,悲悲切切地说:“大总统啊,您要放宽心,以贵体为重啊。我们誓与您同生共死,绝不离开您!”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心。”黎元洪悲怆地说,“有你们风雨同舟,余心足矣。”

“不!”金永炎说,“不能就此罢休,否则太窝囊了。他曹三儿凭什么这样对待总统?总统不是他曹、吴联名请出来的吗?要退位也要体面地退。”

“对,”李根源说,“依法而来,依法而去。”

“马上召集媒体、名流开会,”饶汉祥说,“揭露真相,制造舆论,争取同情。”

“好,总比束手待毙好。”李金二人说。

金永炎派人去下通知。他刚走,忽然,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喧闹声,早已风声鹤唳的黎元洪等人,立时竖起耳朵细细倾听,结果,声音越来越响,不一会儿,呼叫声、脚步声震天动地而来。几个人吓得瞠目结舌,脸色苍白,大气儿不敢喘。李根源胆子还大些,走出内室向院内张望,片刻,慌里慌张走回来,黎元洪惊魂未定地问:“又是索饷团?”

“不是,”李根源说,“是‘公民请愿团’,好像有一两千人,男女老少,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正浩浩荡荡朝这边儿来呢。他们打着‘改造政局’、‘总统退位’的小纸旗,举着‘公民请愿团’的横幅,显然想威胁总统。”

“真卑鄙!袁世凯、段祺瑞玩儿过的把戏,曹三儿又拾起来了!”黎元洪来到桌前,铺纸提笔道:“我给聂宪藩、薛之珩写封亲笔信,派人送出去,让他们派军警维持秩序。”

说着,哆哆嗦嗦、歪歪扭扭写了一封信,交给饶汉祥。

“李总长,”饶汉祥说,“你快扶总统上楼,好好保护,我把门锁好,他们怎么叫也别开。我安排好就回来。”

“好,”李根源说,“你放心去吧,有我在,就有总统在。”

饶汉祥刚走,“请愿团”便包围了遐嘱楼。从下午两点,一直折腾三四个小时方散。

“公民团”撤走后,金饶二人才来到遐嘱楼。一进门,饶汉祥就骂道:“他妈的,聂宪藩、薛之珩都是势利小人!见到总统的亲笔信,他们竟敢嗤之以鼻,阴阳怪气地说政府不发饷,还让派人,我们无能为力呀。听听,多不是东西!”

“他们早上了曹三儿的贼船,能听咱的?”李根源说,“永炎办得怎样了?”

“都通知到了。”金永炎说,“晚上八点在东厂胡同总统府集合。曹、吴电报均已发出,但不见回音。还有,冯玉祥、王怀庆递交了辞呈,第11、13两师下级军官宣布全体辞职。”

“他妈的,步步紧逼呀!”李根源骂道。

“唉,退也不好,批也不好,左右为难哪!”黎元洪无可奈何地说,“还是慰留吧,惹不起呀。”

“外国使馆的军警上岗了。”金永炎换了个话题,“外国人提出抗议,冯、王下令军警复职。曹三儿鬼得很,不敢得罪外国人。”

“哎,咱们回家吧,一天没吃东西,早饿了。”饶汉祥提议。

“都到我家吃饭,等着开会吧。”黎元洪说。

四个人坐上“道奇”牌轿车回东厂胡同黎宅。一下车,但见松墙被踩,花卉夭折,花墙推倒,院里纸屑满地,凌乱不堪。

四个人怏怏走进客厅,点着蜡烛好歹吃了点东西。一直等到九点钟,与会者才姗姗来迟。到会者只有颜惠庆、顾维钧、孙宝琦、王正廷几个人,不足通知数的三分之一。大家坐在一起唉声叹气,诉说断水、断电、军警罢岗之苦和自身受污辱、威胁、恫吓之怨。但对如何改变这严酷现实,谁也无计可施,无能为力。都认为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只有退位一招。

“丁零……”断了两天的电话突然响起。金永炎赶忙奔过去接电话,人们屏息凝神地盯着他,不知铃声会带来什么命运。金永炎很快把电话递给黎元洪,冯玉祥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公府,并威胁说军警发生什么过激行动,他不负约束之责。黎元洪想说话,对方把电话挂了。黎元洪手执电话,许久才愤然放下。

其他人走了,室内只剩金、李、饶三人。黎元洪无可奈何,坐在写字台前,在暗淡的烛光下,草拟了六道命令:一、准许张绍曾辞职;二、派李根源兼署国务总理;三、除李根源外,全体阁员均准其辞职;四、任命金永炎为陆军总长;五、裁撤全国巡阅使、巡阅副使、督军、督理,全国军队均交陆军部直辖;六、声讨制造政变者。

黎元洪和在座的都知道,他的命令已一文不值,他的后任曹锟不会执行他的命令,他不过履行一个总统的最后职权。之后,他又草拟两个文件:一封致国会及外交使团的公开信,声明本人在北京已不能自由行使职权,自本日起政府迁往天津;另则通电全国:声明本人自去年复职以来,唯一目的是完成宪法,决无延长任期竞选总统之用意。而此次权利受到侵犯,人身失去自由,“曹巡阅使近在咫尺,迭电不应,人言啧啧,岂为无因?所望邦人君子,鉴谅苦衷,主持正义,俾毁法夺位之徒,绝迹吾国”。

写完,把笔一扔,悲怆而麻木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很快鼾声大作,进入梦乡……

第二天,几个亲信秘密分头行动找铸印局,要专车,清理文件……处理完毕后,已是下午一点多钟。黎元洪偕同金永炎、武官唐仲寅,在美籍顾问福开林、辛博森陪同下,悄悄钻进三辆汽车,风驰电掣向车站驶去。

这是一个炎日高照、异常闷热的中午,封闭的轿车里暑热蒸人,新华门上的五色国旗怏怏低垂着。黎元洪无限伤感地从窗帘缝里看着稍纵即逝的窗外。那红墙黄瓦,那巍峨的、常人难以涉足的宫殿都被疾驰的车辆抛在后面。他想起去年的今天,万人空巷欢迎他进京的热闹场面,看看今天仓皇出逃的狼狈相,心如刀绞般痛苦。他使劲闭着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簌簌地淌下来……

十几分钟后,一群军官闯进总统办公室,李根源巍然坐在那里,几把刺刀指着他喝问:“总统在哪里?”李根源漠然而视,不屑作答。

“总统印信在哪里?”军官们齐声大吼。

“对不起,总统没有授命我保管印信。”李根源冷峻孤傲地说。

“你……找死吗?”

李根源慢慢起身,拨开刺刀,旁若无人地朝门外走去。

黎元洪携印出逃的电话很快打到保定,曹锟急得似暴怒的恶狼,恶狠狠骂着,气势汹汹地命令道:“马上给高凌霨、王承斌打电话,务要截住专列,把印信夺回来!”

王承斌接电后,立刻命令京、津沿线的军队,马上封锁大小车站;他本人带领警察厅长杨以德及大批军警,乘火车从天津出发,去迎头拦截总统专列。

黎元洪以为万事大吉,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忽然,列车“吱——”的一声惨叫停了下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撩开窗纱向外一看,原来车停在杨村车站,站台上下站满荷枪实弹的大兵。他的心一沉,身子颓然坐在躺椅上。这时,金永炎神色慌张、匆匆而入,正不知所措之际,王承斌率杨以德和十多名卫兵出现在他们面前。金永炎刚去掏手枪,卫兵的枪口一齐对准他,武器被缴去。

王承斌个头不高,文质彬彬,那张苍白的、既无生气又无特征的脸上,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他径直走到惊疑未定的黎元洪面前,军刀拄到两腿中间,坐在黎元洪对面一张椅子上。王承斌漫不经心地问:“总统意欲何往?”

“你——是否管得宽了一些?”

“好,你个人行踪我可以不管,但我更关心国家印玺的下落。”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王承斌“嗤”地一笑道:“据我所知你已经没有保存印玺的必要了。”

“我还是总统,”黎元洪气咻咻地说,“我还没有宣布退位。去年,是你们敲锣打鼓把我请来的,现在又来逼我,在北京我的权利受到侵犯,我才宣布迁往天津!”

“哈哈,这怕是一厢情愿吧,国家岂容你个人迁来迁去?”

“王承斌,你是什么人?几个月前你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要求复职,现在你、你这样逼我……”

“嘿嘿,我是什么人无关紧要,”王承斌冷笑道,“我是奉高(凌霨)、吴(毓麟)二位总长之命,来向你索取印玺的。”

“笑话!高、吴早已免职,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好吧,总统不交印玺,只好委屈你待在这里了。”

说罢,王承斌身子向后一仰,跷起二郎腿,点上香烟,闭上眼睛,表示谈话到此结束。看到这情景,金永炎耐不住性子了,他胸廓起伏,脸颊青紫,跳着脚吼道:“你们为什么这样蛮横?为什么威胁一个现任总统?你们还有王法吗?”

“嘿,你是什么人?”王承斌淡然一笑,嘲讽道。

“陆军总长——金永炎!”

“哈哈,”王承斌站起来,指着窗外说,“陆军总长阁下,请你把窗外的军队调开,让列车放行吧。”

“你,浑——蛋——”说着,金永炎像一头怒兽想扑过去揍王承斌,但刚一起身,手臂便被卫兵反剪其后动弹不得。王承斌、杨以德等大摇大摆走下列车。

天渐渐黑下来,车里一片死寂。黎元洪、金永炎、辛博森、福开林谁也不说话,似泥胎般僵在那里。窗外的军人点起一堆堆篝火,枪刺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一幢幢身影幽灵般时隐时现。车灯亮了,昏暗的光线渲染着死气沉沉的不祥气氛……

“报告总统,”差弁前来报告,“晚餐准备好了,请示下。”

“不吃,不吃,滚——!”黎元洪没好气地叫道。差弁诺诺退下。他霍地站起来,烦躁地在地板上徘徊,最后,停在美国顾问身边:“辛博森先生,你去电报局拍电报,把曹锟的丑行通电全国,你再去一趟英美领事馆,请求道义援助。你是外国人,他们不敢拦你。”

“嗯,试试看吧。”辛博森不情愿地耸耸肩膀,说了一句生硬的中国话,慢慢吞吞走下车厢,辛博森去了不到五分钟,便怏怏地走回来,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很遗憾,他们不让动。”

黎元洪一拳打在自己头上,呼喊道:“天哪,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从腰间拔出手枪,顶上子弹,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要开枪。说时迟,那时快,就近的福开林一把抓住黎元洪握枪的手,“砰”的一枪,子弹擦着黎元洪的头皮,打在天花板上。众人跑上来有的夺枪,有的抱人,流着泪苦苦相劝,几个人你拥我抱哭作一团……

几个军警闯进来,夺下黎元洪的手枪。不一会儿,医生来给黎元洪包扎伤口。大约十点钟,王承斌来了,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面孔,往黎元洪面前一坐,说:“总统,你这是何苦呢?只要把印玺交出来,不会有人难为你的。你已经年过花甲,舒舒服服安度晚年多好,何必自讨苦吃?再说,总统做不成,要印有何用?印是人刻的,再刻一套也无大难,何必庸人自扰?像民国六年……”

黎元洪头上包着绷带,头顶竖着一绺花白头发,老态龙钟,面容憔悴,下巴低垂着,样子十分可怜。

黎元洪想起民国六年(1917年)被张勋逼下台的情景。那次,他也不想痛痛快快地交印,曾派丁槐带印躲进上海租界,后来,发生几个政治派别绑票、夺印事件,生出种种笑话……

“好吧,”他说,“我告诉你们,印玺在我姨太太危文绣手里。她在东交民巷法国医院住院。让唐仲寅去打长途电话。”

唐仲寅在军警监督下,出了车厢去打长途。电话很快要通,危文绣借口没有总统口谕不能交印。金永炎去说也无济于事,最后黎元洪亲自接电话,危文绣才答应交印。

第二天早晨,王承斌又来了。印玺已到政变军方之手。王承斌掏出一张公府命令书,递给黎元洪要他签字。黎元洪一看,原来是王承斌根据保定的指示,草拟的三道命令:一、向国会辞职;二、大总统职权交国务院摄行;三、声明离京前所发命令无效。

黎元洪的手在抖,汗在淌,吃力地接过王承斌递过的毛笔,迟疑了许久,一狠心歪歪扭扭签上名字。王承斌抓住命令书,嘴角上凝聚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王承斌,”黎元洪激愤地说,“你、你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历史不会忘记你的!”

“好吧,总统,”王承斌玩世不恭地一摆手,“一百年以后再见!”说罢,迈着轻快的步履而去。

列车开到天津新车站,站台上十分冷清,好像什么事也未发生过。黎元洪的儿子黎绍基等少数家人等在那里。父子见面,抱头痛哭。之后,黎元洪在家人搀扶下,步履蹒跚,弯腰驼背走出站台。他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再也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那辆旧的“伟弗利”牌黑色轿车,很快钻进川流不息的人流里,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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