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翌辰立刻听话的闭上了嘴。
此刻,赵一凯那张曾经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庞,,不断有深色的螺旋纹路在上面出现,蔓延。皮肉像是水果表层的霉变,不断扩大着范围,接着塌陷下去,令人恶心的脓血从里面涌出来,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白翌辰感受着手掌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凹坑和塌陷,想起他痛苦的模样,丝毫没有办法,只能尝试用自身灵光温暖支撑着他。
“魂灵,其实很脆弱……就算有肉身保护,仍旧很容易被梦魇所困。梦魇的特点,就是利用八苦,既是你心中的阴暗,反噬其身……之所以你能安然的站在这里,是因为,你心中清明,它看不到污秽欲望无从下手……你现在,既是无罪之身。”
“无罪之身?”
白翌辰不懂,天下哪有人可以称之无罪呢?何况自己之前已经做错过那么多事,一想到他就懊悔得恨不得揍自己一顿。
“我怎么可能无罪……我……”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佛理处于一知半解的他来说,提到罪业,无论是中国神话还是佛家经典,罪业都是苛刻到某种极致的,碾死个蚂蚁都恨不得是压上几重轮回的大罪。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有意或无意酿成的悲剧,到底够他被地狱凌迟多少次。
“虽然不甘心……可是,你之前坚定的信念,却应了曾经腾根的佛缘……舍身救苦,以己度众生……”
赵一凯喃喃说着,他将手缓缓移动位置,略带颤抖的摸上白翌辰额头正中。
金色鎏光一闪,只见地府城隍所绘的朱砂印痕突兀的出现,虽然被血蒙住了些许,但是却掩不住其锐利的光华。
“之前,你不是对我讲过……只要能度过这场劫难,你哪怕死也是愿意的……”
他轻声说道。
白翌辰有些颤抖,他不明白赵一凯这话是什么自己。
自己那时候确实满带着绝望这样讲了,但是谁又不是渴望活下去呢?只是抱着一丝侥幸而硬着头皮走下去罢了。
此时,被按住天门,他感到一股寒意正不断从后脊背集中到额头上。因为天门位置,简直可以和背后的伤处相提并论,同样脆弱并需要保护,也同样是不能碰触的禁区。
然而那只按在上面的手指,却并似乎不带着杀意,反而小心翼翼,极尽恭敬,如同虔诚的信徒在顶礼膜拜。
“腾根即是你,白衣行者也是你……凶兽与佛陀的差距,只在一念之间……”
赵一凯喃喃着,而白翌辰却仿佛被唤醒了一些记忆。
“白衣行者……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在梦中,那额点朱砂,一身白衣的哥哥,不就是以这个形象出现的?
但是再度遭遇,他却是以半身蛇妖的样子现世,只能感到他的暴戾之气发狂般蔓延……
佛魔只在一念之间。
难道……梦中那个一直被当做哥哥的人……
其实,是我自己?
白翌辰感到,一团混沌的大脑当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忽然敲打了一下,发出清脆的鸣响。
是我自己……哥哥也是另一个我而已……肉身是我,魂灵也是我,元灵更是我……
我一直惧怕被腾根反噬,吃掉。
其实……我惧怕的,竟是自己的另一份执念。
“这个空间中,虽然吸取了众人的怨念……但是现在,真正的执念只有两个,既是我,与充满憎恨的苏晴晴,那么……”
赵一凯继续说着,将一只手撑在地上,竭力试图站起身。
结境中剧烈的动荡令他无法站稳,他只能用一只胳膊牢牢搂住白翌辰的肩膀,而另一只手仍是捂住他的双眼。
“赵哥你要做什么……现在这里很危险!”
白翌辰从遐想中缓过神来,他试着把他的手推下去,然而却反被加了一层力道。
但那手指,却自觉的离开了他的天门。
“你因无罪而不会受伤,我因罪孽而业报其身……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叔和阿月,对不起爷爷……还有你那个朋友,他是个很好的人……”
赵一凯说着,闭上眼睛,黏稠的液体粘着他的睫毛,良久才缓缓滑落。
“我确实不甘心……但是现在,令我更不甘心的事……就这样被你比下去。”
“啊?”
看到白翌辰骤然的慌乱,赵一凯忽然笑了起来。
喑哑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来,却满含凄凉:“你这个怪物……竟然也能舍身成佛,我……我一个除魔道弟子,又为什么不能……不能达到同样境界?”
白翌辰惶恐起来,这话他实在听不明白。
赵一凯不甘心自己的一切被剥夺,害怕业障报身而不肯面对过往,甚至甘愿成魔……
然而此时……他说这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也看不到的感觉实在太别扭了,五感当中少了这一感,让他连思考和判断力都下降了许多。
此时,耳朵中听到的声音忽然开始了变化,从一开始山石迸裂的声响,竟逐渐安静下来,忽然,传来一阵狂风呼啸的声响,在这狭窄的地方来回盘旋,发出“呜呜”悲鸣;一会又如同油锅在翻滚着,咕噜咕噜的响动。
然而通过皮肤,却感受不到有冷热,或是任何气息的变化。
赵一凯的声音,就在这一团仿若末世降临的嘈杂声中缓缓响起。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那低沉的声音就响在白翌辰耳边,虽然略带着些许疲 惫,但字字句句都仿佛沉淀了太久太深的情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正在这低吟中发酵,蔓延开来,如同即将开封的美酒。掺杂着些许悲伤和苦涩,扩散出氤氲了太久的甘美。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这段是观世音菩萨的发愿偈,此时竟然从满身业障的赵一凯口中念出,竟然满带着悲悯和苍凉。
只是不知道,这仿佛不断外溢而出的悲天悯人情怀,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
“观得音声,皆为解脱……”
此时,话音终了。
白翌辰感到周围的声音正在渐渐远去,接着一片宁静。
他不禁侧过头,细细倾听,若有若无的气流声回响着,似乎遥远的地方有钟声传来,伴随着些许梵音吟唱。
然而,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腾云驾雾般轻盈而快速的来到头顶。
白翌辰的心脏简直要拧成一团了,他虽然知道此时的赵一凯是不会害他的,但是却从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惧意。
不是害怕再度被推入陷阱,而是一种,预感到即将失去重要人的恐惧。
“赵哥,出什么事了,可以让我看了吗?”
他急切的接连问了两遍,都没能得到回应。
那只沾满鲜血,却厚实温暖的手掌仍紧紧的捂着他的眼睛,不容丝毫的抗拒。
他忽然握住那手腕,用力向下扯开。手掌中的感触却带着几分僵硬,就像握在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上。
“赵哥、赵哥你怎么了,你让我看看发生了什么!”
白翌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用力挣扎起来。赵一凯一只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肩头,而那捂着他眼睛的手,将他的身体固定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很不容易挣脱。
此时,手上的血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将白翌辰的面颊皮肤都粘在一起,这样一动,带着皮肉撕扯的感觉。
“赵哥!”
撕开薄痂,尚未凝固的血液成了最好的润滑剂,他终于从那被禁锢的身体中滑脱出来。
血把眼睛都糊满了,他用力揉搓着脸,接着急急地睁开。
透过几缕血色,只见赵一凯正站在面前,双臂已经垂了下来。然而他千疮百孔的皮肤,却呈现出仿若石雕般的灰色。
“赵哥……”
白翌辰慌忙伸出手去摸,手掌感触间,竟然也是如同没有生命的塑像。他急切的托起赵一凯的脸,那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而缓慢移动,当那头颅终于抬起的一刻,白翌辰彻底呆住了。
赵一凯的五官已经变成了几个巨大的螺旋形凹坑,整张脸孔如同一张怪异的造像,却和背后巨大的女性雕塑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眼睛位置的空洞,竟不断涌出鲜血。
“这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
白翌辰的声音当中带了一丝哭腔,无量地狱当中,有把人变成塑像这样一说吗?
他竭力想着,然而却不知道有什么拯救的办法。
头顶上,梵音仍旧飘渺不断。
白翌辰无助的抬起头,周围,依然不住掉落石块,依然是满地绽放着涟漪的血池。无面女人塑像,正直直的看着他,然而它的双眼空洞,却同样被盈满的鲜血糊住了,再看不出那令人头晕目眩的螺旋纹路。
头顶上,另一个赵一凯正完好无损的悬浮在半空当中,他全身都被金色灵光覆盖着,那耀眼程度,竟然和真神现世时的城隍相似。
在他手臂上,一条金色长龙正在盘绕穿梭,那模样有些像自己身上的蟠龙。
在他脚下,一团黑气仍旧蠕蠕动着,仿佛是一头虎的模样轮廓,然而在光芒照射下,却模糊不清。
此时,赵一凯低下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他。
“这……这难道是灵魂出窍吗?”
白翌辰吃惊的问道。
赵一凯却一笑,难得带了熟识的温和:“差不多吧,我舍弃肉身,只用元灵会激发更大的力量……只是……”
“只是什么?”
白翌辰忙问。
“嗯……”他想了想,低头道,“只是,我刚才答应你的事,做不到了。”
“答应我的事?”
白翌辰一时有些糊涂。
“答应过……会保护你的肉身,直到你回去。”
赵一凯淡淡说着,他望着白翌辰,良久。
这种眼神白翌辰很熟悉,在赵家最为美好的日子里,赵一凯大多时间就是用这样的神情来面对自己。
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欣赏和期待,几分仿若看待弟弟一样,满溢而出的保护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