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翌辰感到自己可以动了,可以伸出双手,碰触到这个分明和自己年岁相当,然而却承载太多痛苦的年轻人。他撑起身子,双手握住那瑟瑟发抖的肩头,想将他扶起来。
墨重九一直趴在地上,掩着脸。然而随着手中力道起身那刻,却见他眼中流淌的,竟然都是血泪,半透明的泪水裹挟着暗红色的杂物,流过消瘦而惨白的脸,异常触目惊心。
白翌辰心中一酸,他瞬间理解了墨重九此刻的某些感受,这可以凝固成实体的悲苦,自己也曾亲身经历,现在想起仍旧切肤彻骨的痛……他用力将对方搂在怀里,双臂箍住那颤抖不止的身体,将他支撑起来,如同在绝望之际,古爷抱住自己,任他哭泣宣泄的那刻。
年轻的墨重九双肩颤抖着,似乎并不想接受对方的抚慰,然而却没有力气挣脱,任血泪不断流淌,冲刷出压抑了太久痛苦与悲伤。
“我不后悔……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纵使后来穷奇逃脱封印,附上我的身体,虽然偶尔会有反噬迹象……但多数时候,我一直压制着它,至少……至少,没有让他招惹到你……”
墨重九断断续续说着,白翌辰看到,窝在他怀中的人,那一头浓密黑发渐渐如过秋的草般枯萎,渐渐斑白。他才知道,原来在他眼中一直那样凶悍的中年大叔,竟然也已是有了如此明显的衰老颓势。
不知怎么,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和墨叔没有任何亲密的关系,甚至曾经彼此都那样讨厌,但是……墨叔竟然在有限的时间当中,如此尽心竭力的保护着自己,不惜以命换命。
此刻真相大白,自己竟然连报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对不起,是我……是我不懂事……”
白翌辰哽噎着,抱紧墨重九,仿佛这样就能见他留在身边,“墨叔,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吧……我,我怎么才能救你回来?”
墨重九摇摇头,他伸出手,抚摸着白翌辰的头发,随即滑下,放在他的后颈处。当那略带粗糙的指肚碰到白翌辰后颈皮肤时,他悚然一抖,太多不好的回忆出现在脑海当中,不禁全身僵硬起来。
“这里,是你的致命伤处。让师父想办法为你封上……然后,忘了自己是腾根这回事吧……你不是此道中人,没有任何义务掺和到里面来。”
“什么意思……我不管的话,你怎么办……老然……我的朋友怎么办……还有……”
“这次劫难,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度……你不是此道中人,不要再管了……”
墨重九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身影也随之黯淡下去。 背后无尽的黑暗涌来,渐渐将他吞没。
“墨叔……墨叔!”白翌辰竭力收紧双手,却无法留住眼前想保护的人。他觉得这场面似乎出现过无数次了,每次自己都是这样想保护重要的人,但是每次……都是以这样的结果作为终结。
他看到墨重九逐渐隐于黑暗的脸,微笑了一下,带了几分狡黠,竟是一如既往的熟识神情:“其实,坏事我确实干过不少,无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但还是那句话,至少对你……我没什么对不起的地方……”
“墨叔……”
他的手,瞬间穿过了墨叔的肩头,徒劳抓了两把,什么也碰触不到了。
“墨叔,墨叔!”
他喊着,然而眼前只有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墨叔!”
白翌辰一着急,软绵绵的身子猛然一个用力,竟然像条打挺的鲤鱼,将被子径直掀飞起来,又一下子糊了下来。
他被风一贯,猛的睁开眼睛。
头上被蒙的都是大汗,他用手背一抹,竟然抹了满手背的水向下滴淌。喘了良久,才将气顺了过来。
冷静了一会儿,他将头转向床外,睡前满满的蛇蛊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大约是自己睡梦中气息一散,蛇蛊们在空气当中没有支撑,便慢慢退回身体当中。
而白蛟细细的身子绕在床柱上,仍旧为他放哨。
他虚弱的笑了下,将白蛟接回手上,在脖颈上盘绕起来。他现在异常害怕独自呆着,哪怕只是条寄生于自己身上的小灵蛇,也能给他带来一点安心。
手,无意搭到枕头边,触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他神经质的缩了手,转头去看,竟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向自己。
“啊!”
他差点就从那低得几乎一个挺身就会撞到脑袋的床铺栽下去了,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开始砰砰狂跳。他才注意到。那东西,竟是曾经墨叔送给自己的十二神腾根面具。
此刻,它在这无人居住的宿舍中独自呆了半个多月,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白翌辰记得自己临走时,是把它和那个板砖神位一起锁在柜子里的,天知道它怎么自己爬出来,还跑到枕头边来。
他用两个手指将面具捏起来,看着它额头角扁了一块,牵得一只眼睛也挪了位置,如同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恶鬼,让这本来就难看的面具更增加了几分丑陋。
曾经,自己很讨厌这个东西,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但是此刻捏着它端详良久,竟然有一种将它扣在脸上的冲动。
他试了一下,感到面具边沿刺刺的,有些扎脸。忽然感觉那小刺如同潮壳虫脚爪,竟然蠕蠕的动了一下。他手一抖,面具掉到了床上。
一个问题从白翌辰脑袋里冒了出来,这面具,究竟是墨叔送给我的,还是穷奇送给我的呢?
这几天,隔壁的同学开始跟宿管张老师告状,说白翌辰的宿舍大半夜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如果不是他带了女生回来,那就一定养了猫狗之类的宠物。
于是张老师开始三天两头的突击检查宿舍,并趁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时候生生抖出来,闹得他一度精神衰弱。白蛟只管抵御鬼魅,对这样一个无大妨碍的凡人,自然是不会随便去动。
学校的情况也是一团糟糕,一个中秋节过去,选修课老师莫名其妙的丢了一个,学生丢了一个。三天两头有警车上门,似乎不是来给学生进行普法教育的。
因为有人看到,乌鸦聚集在校园中闹事那天,白翌辰和墨重九老师不知道怎么闹了矛盾,甚至是大打出手,刺头大哥杜然给劝架。休假结束就发生这样的事,显然不会巧合。白翌辰的变化也被人看在眼中,平时只觉得他寡言而温和。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异常的神经质,而且阴沉的吓人,离他近一点,就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阴冷气息。他明明没有看你,但仿佛身上却有无数只眼睛一起盯过来,令人如芒在背,毛骨悚然。
参加墨老师选修课程的学生们被无奈的分到了别的课程中,白翌辰这些天只顾翻看自己手边现有的阵法布局之类的入门教程,不时还要接受警方讯问,对上课已经心若死灰,决定暂时做一个随波逐流的浮萍,哪个课人少就去哪个好了。
他改修了一个差不多的科目,从民间艺术课变成了民俗工艺,内容差不了多少。反正他们这个混吃等死的三流大专校,选修不过是打法时间而已,也没人会怎么严格的要求他,就像他从来不知道学分有什么用,都是摆样子罢了。
安排好课程的第一天早晨,白翌辰难得按时早起了床,把白蛟架在肩头,买了一杯豆浆和半斤包子提着,边吃边溜达到学校,准备占个好座位。他喜欢坐在最前排靠窗的位置,仿佛有种执念。因为听课和讲评作业都很方便,想打瞌睡时似乎也不如中间那么显眼,当然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教室的门已经早早打开了,有几个人在,正聚在后面聊天,全都是外班人。白翌辰看着脸熟,人却都不认识,便没有搭理。他心爱的前排位置还空着,便很自然的坐了过去。
他边啃包子,边掏出手机打电话,自从虚街回来之后,他每天在清醒的时候都会打上几个电话。
先拨老然的号码,然后是顾小夏的号码。他期待着能忽然一下拨通,对面会传来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很快,老然的电话发出回应:“您好,你所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而顾小夏的号码则永远是“嘀嘀……”的忙音,令一颗心都跟着迷茫起来了。
“唉……”他叹了口气,掏出本《奇门遁甲基础阵图例分析》看了起来,当初同类基础书他从赵家背走不少,但一直也没怎么看,倒是老然学了个融会贯通。他的基础不牢,什么“生休伤杜”“戊己庚辛”,实在看的很头大,也能难怪老然后来在虚街里会摆错,生背下来那几个大阵就够死一地脑细胞的了,更何况是需要推演的。
后面的几个人自从他进来后,就不再高声说笑了,而是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白翌辰知道,这些天在学校里传出来不少流言飞语,毕竟跟老师打架,以及经常 被警察带去问话,很多学生是亲眼看到的。只是他发愁的事情已经太多,没心思在这方面去多想什么了。
背后,传来隐隐的脚步,越来越近,随即在他的身后停住了。
白翌辰刚把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腾出油乎乎的手捏着吸管戳进豆浆杯里,就在这时,感到一只手很大力的拍在了他的右肩膀上。
“呃!”
他一口包子噎在喉咙里,右胳膊的伤还没好,这一下拍的整条胳膊差点断掉,手掌条件反射的一个用力,竟然将豆浆从杯子中挤了出来,像条洁白的喷泉似的,射了身后那人一胸口。
白翌辰慌忙用嘴堵住从吸管里涌出的豆浆,强咽了几口,才把包子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