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043200000006

第6章 母章亲

陈应松

得知妈中风了,青香的腿一下子软了。来人说,妈的半边身子已不得动,那就是偏瘫。偏瘫,妈怎么办呢?她把儿子交给另一个老师——乌云堡小学就两个老师——急匆匆地赶往牛家坳。

回到坳子,大嫂告诉她,妈送到镇医院去了,说二哥和弟弟也都去了,青香又往镇上赶。大嫂说,妈那天早上还好好的,还上山割了一背篓猪草,傍晚还听见她的唤猪声,到了晚上大哥去妈那边看她,妈倒在厕所里,一身的屎尿,已不能言语,半边身子也麻了。大哥没文化,也不知何事,大嫂和在家的女儿杏儿也不知何事,以为只是摔了一跤,给妈冲红糖水喝,喝不下,也不吃。第二天恰好二哥从邻村过来找大哥有点事,看到妈这个样子,二哥因小时候过继给人家,读过书懂得一些,知道半身不遂是中风脑血栓,他们村就出过这种事,就说要赶快赶快到医院去溶栓——脑壳里被血栓住了,说听说过,溶了栓,把血管搞通了就行了,否则,就半边瘫痪。可上医院得要钱,二哥说手上有几百块钱,准备去买种羊的,先用了再说。大哥没钱,拿不出钱来,问妈还有没有钱。妈虽不会说话了,可心里明白,一听说钱,就摆手,就不让他们把她往医院拖。但是二哥坚持要去医院,又找了个人去给小弟把信,还真找来了,于是兄弟三个将妈抬去了镇上……

到了镇上医院,青香看到妈正在打吊针,显然已经安静了。一问,却没有溶栓,推过一针,但没有用了。医院说,溶栓最佳时间只有六小时,即在发病后六小时溶栓,可以疏通,已过了三天,太晚了。六小时,青香一听六小时,从牛家坳空手走到镇上她也花去了八九个小时,还是一路小跑。也就是说,就算一发病知道要溶栓,且也有住院的钱,那也是枉然。牛家坳还不是最边远的村子,所以,山里人犯了这种病,只好由老天爷惩罚了。

可妈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听说城里人爱得这种病,当官的爱得这种病,劳动人民也能得这种病?二哥说妈的血压还奇高哩,抬来时低压一百三,高压两百四,医生说这么高的血压还不中风才鬼咧。说为什么平时不给她把血压控制住?几个儿子都面面相觑——谁知道妈有高血压啊,妈今年七十六进七十七了,从没进过医院,从没量过血压;村里人都是这样,没哪个量过血压,村里没有医生。

青香把所有的钱都带来了。那可是她与亮子这两个月的生活费,为找前夫索要儿子的生活费,已经被暴打过几次,她不想再作这种打算,自己与儿子紧巴巴过吧,可妈中风了。

大姐得信后也来了,背着一背篓香瓜,估计是权充钱的——确如此。大姐一来就大哭了一场,为妈也为自己,说妈呀你咋得这种病,这下可遭孽了,咋就这个苦命啊。妈,跟我一样呀,我对不起你,没带一分钱来,找人借也找不到,就搞了这些瓜匆匆赶来了。

大家就吃瓜,小弟青留找人赊了几个馍馍后,赊不到了,只好吃大姐的瓜。大姐见大家吃她的瓜,很高兴,破涕为笑,可还是满脸歉疚。

钱一下子就花完了,针打不了了,就征询医生的意见。医生觉得再榨不出他们多少油水来,干脆地说,那就办出院手续。不过医生说,虽不能完全恢复,如果有钱,在医院里还是可以恢复部分肢体功能和语言功能的,医学现在发展得很快,还是有一些药可以治的。

剩余的钱开了几瓶最便宜的维脑络通和硝酸甘油片,就出院了。

现在,妈是一个病人,这成了严峻的现实。过去妈是大家的纽带,兄弟姐妹一大帮,再加上媳妇女婿孙子外孙重孙,妈精神,能干,给大家带来的是团聚感和幸福感,可现在的妈突然变成废人了,成了一座山,压在五个子女的心头。

一路上气氛沉闷,只听得到滑竿压榨的吱哑声和脚板声。山风飕飕,人心森凉,大家都直觉得一阵阵冷。妈给绑在椅子上,一头麻白色的头发,像是睡着了,其实大约是冻僵了,盖着大哥的一件旧蓝大衣。青香把妈耷拉的手放进大衣中去,妈就像个死人,连哼一声也没了,一脸的灰暗。每个人的脸都灰暗,大家心里就像撒了一把灰。抬到半路,大哥终于开口说话了。青香感觉到在医院里大哥就想说的,好几次欲言又止。说出来就是祸,说出来就是得罪弟弟妹妹。他是老大,爹死得早,大家都几乎尊他如父。他也觉得是这样,长兄如父,长嫂也如妈,大哥大嫂待弟妹那可是好得没法说,妈和他住在一起(至少一个村),弟妹回来了,他再没有吃的,也少不了要打四个荷包蛋给大家吃的,多少年来这也是大嫂的规矩。过年过节就在他家,谁要他与妈在一起呢。妈住老屋——那还是几十年前妈带着几个孩子盖的,房子干打垒,后检过两次瓦,但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大哥自己做了另外三间,儿子搬出去了,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还没嫁出去的女儿。那患病女儿杏儿也很亲热人,住在她家怎么吃喝也不会让你有难受感的。可大哥说话了。大哥说,妈怎么办啊?猪我们可以代喂——妈每年喂两头猪,都是杀了给子女们过年过节回家吃的,两头也给大哥一头,表示她与大哥住一堆麻烦了他——但妈手脚不灵便了,吃啊喝啊更不消说下地干活了,田也只好我代着种,一亩三分地,平常也大多是我代着种的,但得人伺候她吃啊。

平常,大家对妈都是很好的,弟弟三十多岁了,还给妈焐脚;大姐再忙,也要每年回娘家来陪妈小住几天,拉呱拉呱;二哥虽是过继出去了,可他心孝得没说的,有钱就给妈,还给妈扯新衣裳穿,买这买那,这都是瞒着养父母和二嫂做的。可现在一个个都跟妈一样,失语了,不吭声了。

这时候妈就要解溲,大家把绑她的绳子解开,青香和弟弟青留要抱着她下地就近解,可妈竟要指着石头后边去解,还不要他们抱,要自己走。妈被搀扶着,后来竟不要他们搀扶了,不要弟弟,甩开他的手,表示自己能走。

就这样,子女们看着妈自己颤颤巍巍一步一瘸,走进了石崖背后。青香跟着,看着妈,妈自己扶着树,又扶着石壁,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子,发出很暴躁的声音。可是,妈站起来了,用一只手解裤子,系裤子,青香就想到,得给妈做几件橡皮筋裤子,鞋也应是橡皮筋的,一脚蹬的,方便些。

几个子女看着他们的妈呈能一样的走了过来,走向滑竿,又像喝醉了一般坐上去,又要人把她绑着。人好像活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种宽释和微笑。自然想到,这就是妈,妈这一辈子,从来就是一个能干的、争强好胜的女人,看来中风没有打倒她。二哥大声说:“兴许妈就会好的,妈怕过什么呀!”

是呀,妈怕过什么?妈很可能会好,手脚会恢复也说不定呢,妈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妈这一辈子,创造过多少奇迹!

儿女们在心里祈祷着,祷求菩萨的保佑,让妈重新恢复健康,因为,因为……

全乡学校要“评先”,青香就回去了,哥姐们都体谅她,她是家里唯一国家的人——吃国家饭的。

没几天大哥搭信来说,妈果真自己能做饭了,还能剁猪草了。猪草是暂不能上山打,大哥、大嫂和杏儿打好猪草,让妈剁。妈竟自己能一个人做吃的了!——这真是奇迹。奇迹还在后头哩,过了两个星期,青香惦记着妈,又抽了个空回去了一趟,她看见,妈自己洗衣服,还能说话了!

奇迹在妈的身上发生了。妈是一个不服输的人,现在又赢了。青香说,妈,你认得我吗?我叫什么?妈说,青香。妈说,唉,我这手脚什么时候才得好哟!妈的左手和左脚都不得力,拖着,掰着自己的左手,说,抓不住东西。猪在猪圈里哼哼,两只猪竟都让妈喂着。青香说,妈,猪咋没给大哥喂哦?妈说,喂了就不是我的了,过年你们回来吃什么?妈说话还是有点艰难,并且会把“我”说成“你”,“你”说成“我”,发音也很难受,听惯了才知道她说什么,有点含混不清和迟缓。可不管怎么样,妈恢复得很好,这个乡下的老太婆,七十六了,却在如虎似狼的中风脑血栓面前站住了。

青香问妈吃了药没有。妈说你们那个药攒着吃,贵哩,吃不起,我有偏方,有人给我介绍的,治好了好多高血压中风。青香问吃的啥,就去看。妈在厨屋里煮着一罐药。妈说是车前草,治我这个病很好的。青香看到了还有一大筲箕车前草,晒干了的,都是妈为自己备下的。青香不太相信中草药,就给妈说,医院开的药效果好些,您也得与那些药一起吃。妈说,你们不用管我,我晓得的。我也吃哩,那好的药,得省着点吃。青香说药不能省,妈,你只管吃,我这就再去给你买。这个学年,他们两个老师的乌云堡学校评为先进,每人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她算着,这可以给妈买四个月的药了。

妈找药、吃药非常自觉,这在过去也是没有过的。妈是从来不吃药的,妈说,是药三分毒。妈不仅自己不吃,也让她的孩子们不吃,有头疼脑热肚痛之类的,就烧些姜汤喝,脑壳疼就扯鼻梁,再就是刮痧。什么猪毛痧,牛毛痧,狗毛痧,刮得颈子上,后背、手臂红赳赳的,可还真管用。刮痧的东西是找村里的老屠夫要的,一个黄牛角,刮得像玉石一样光滑了。

妈不仅吃药,还用冷水洗头,洗澡。妈说是血太热,冲到头上,血压就升起来了。把血压搞冷,血压就降了。青香觉得妈很幼稚,很好玩,这都是没读书没文化的缘故,就笑着说妈这是没科学根据的,血压只有吃药才能降下来,您一定要听我的,吃我买的药。您恢复得很好,不要不吃药再把病情加重了。

妈病刚好一点,又给青香做了好多好吃的,让带到学校去的,特别是鲊鱼、鲊辣椒。妈说,亮子喜欢吃的。妈说找村里打鱼的牛三爹买的,是洋鱼条子——这是神农架一种山溪小鱼,做鲊鱼特别好吃。还有青香爱吃的鲊辣椒、灌辣椒;灌辣椒是大红辣椒掏空了往里灌糯米。看见了妈的鲊辣椒,口水就往外汪,食欲就上来了。看着妈给她做好又包好的一大包菜,青香心里一阵感动,泪都快下来了。心里突然想,以后妈不在了,就没这些好吃的东西了。看妈,妈好可怜。瘸着手脚为她去村里买鱼还要磨苞谷粉弄来这些,又洗又灌,为儿女们真是没说的。妈真的好伟大。

这天晚上,妈关好了门,很郑重地、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地,从她的枕头里面拿出一个包裹来,是用布和手绢包着的,层层叠叠,当妈在昏暗的电灯下打开那最后一层,青香看到了,是钱,是卷成筒状的钱。

妈把钱递给青香,说:“这是八百块钱。”——那钱旧旧的,齐整整的,好像汪着一层汗水。

“妈,您这是怎么?……”

妈说:“趁我现在还能说几句,给你交待清楚。有时我想说又说不出,迟早还是不能说话。这钱——”妈说,“等杏儿结婚,给她两百。她对我很好,端茶递水,问寒问暖的。只是她的病,嫁不出去,又没钱治;给亮子两百;大姐的晓军若考上大学,也给两百。”——晓军是大姐的大孙子,明年高考,成绩不错,估计三类大学是不会有问题的。妈接着说,“给二哥的南南一百。我亏欠了他的,小时候把他过继给别人,他对我心里有疙瘩哩……”

青香说:“没有的,妈,您不要这样想,都是您亲生的。”

妈说:“剩余的一百,就是你的了,买点好吃的,你身体也不好……”

“妈,我不要,我不会要您的钱的!”青香喊了起来,可被妈制止住了,妈看看窗外,怕让人听见。

“我真的不要钱,我拿工资啊,我刚发了好多奖金,明早就给您去镇上开药的。”青香只觉一股热泪在眼里涌出来,还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给妈看。她两只眼睛都漤得难受,特别是那只被前夫打坏的眼睛,一遇流泪,那种痛彻大脑和心里的感觉就沉沉地呼啸而至。

“还有几十块零钱,放在柜子中间——那棉被底下压着的……”妈艰难地站起来指给青香看位置。妈的沉滞的身影移动在厚重的黑暗里。妈是待青香最好的,最疼她,与她感情最深。她被前夫打掉一颗眼珠后,妈还与那恶毒的女婿打过一架,要把他杀了。妈时常会走老远,穿山越水,到乌云堡去,看她,给她带去腊肉、晒的豆瓣酱和一些好菜、瓜果,帮着照看亮子,为她拆洗被子衣物,还帮那些住宿的小学生洗被子衣物。妈对亮子这个外孙也是最好的。亮子也最喜欢外婆。可是,这种时候将不再了,妈再也不可能一个人突然而至乌云堡,给青香和亮子带去惊喜。妈走不动了。

晚上,青香睡在妈身旁。半夜醒来,看见妈坐着,妈明明是睡下了的呀。妈用她粗糙的僵硬的手,摸着青香的头,头发。青香不敢睁开眼睛,假装熟睡,任妈抚摸着,泪水一颗颗滴到枕头上。

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走在山道上,她想。青香想。妈曾经是一个多么能干溜飒的女人啊!四十年前的一个春天,爹到山里去打药材,遇到老熊,给生生咬死了。妈那时还怀着最后一个弟弟。妈抱着被老熊啃得千疮百孔的爹哭得死去活来。三个娃子,肚里还一个,加上公婆、公爹,七口人。有人劝她快去把肚里的打掉。可妈不干,说,牛志常的娃,我凭什么要打掉,我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把他留着养活。小弟生下来了,叫牛青留,表示留下了。可这之前,爹在世时把二哥过继给了人家,是爹的一个好友,邻村赵家的。那是爹的问题。爹那时老是病,算命先生就说二哥克他。二哥属虎,爹属羊,赵家给爹说,那我把青河弄去带几天,给你避避凶,这样,就成了赵家的儿子。妈可是不干的,但算命先生的话,妈又不敢不听,偷偷地哭了几场,还是让二哥成了别人的儿子。可剩下的四个,妈是要死活养大的。妈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牛家坳子,在爹还在时,妈只不过是个喂猪做饭、割草挖药、听公婆话的一般家庭妇女。可爹死后,妈突然很有主见了。该吃的,该穿的,该做的,该花的,妈全装在心里。生产队的苞谷、洋芋分来的根本不够吃,可妈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点了许多南瓜,还栽了不少柿子树、杜仲树。春天带着几个娃去挖笋,夏天去捡野菌,秋天就进山去挖川地龙、扣子七、柴胡,还去摘五味子,捡榛子、漆树籽,到山下去卖;冬天到雪地上下套子套麂子和岩羊。生产队只许每家喂两只鸡,多了叫资本主义尾巴,可妈把鸡放到牛栏屋的竹楼上养,谁都不知道,只养母鸡,不养公鸡。鸡就不叫了。队长是本家,见她们孤儿寡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每家只准养一箱蜂子,可她们家养了三箱。妈不仅学会了自己缝衣,还学会了自己织布。换来的棉花不够,就去采打破碗碗花的花絮,掺和在一起纺线。不仅把几个娃儿穿暖了,连公婆公爹也穿得暖热热的。在生产队里干活,妈也是一把好手,修梯田垒石堰时,没有一个女人敢跟她比挑土,所以,每天的工分不是十分,而且男人们的十二分。就这么把几个娃子拉扯大了,还让他们读了书,嫁了汉,娶了媳。而且在那个年月,死去的牛志常的家,竟在坳子里率先盖起了瓦房。这就像是个神话。可妈不是神话,妈是一个人。那时是:爷爷奶奶被妈送入土了——他们思念自己的儿子年久成疾,到了该去的年龄也就去了。娃子大了,房子破了。特别是大哥青海,要准备给辛劳一生的妈找儿媳妇。家在山壁下,山壁上的水直往屋里灌,屋里终年潮湿,四壁透风,妈这就下了决心要造新房。新房要砍树,妈带着大哥和大姐去山里砍树;新房要瓦,大队的砖瓦窑是爹的一个未出五服的表哥当头儿,妈把自己积攒的几十元钱和埋在地下大半年的一坛子猪油交给那表哥时,那表哥竟哑着说不出话来,看着妈的一双裂着血盆大口的手,说,我收你的猪油,志常老弟会在阴间骂我的,提回去给你娃儿们吃吧,我知道你们家用酱油滋锅炒菜,瓦我给你。干打垒的三间一偏厦瓦屋就在牛家坳子里矗起了。有了新房子,虽然家徒四壁,可毕竟是能遮风挡雨暖洋洋的新房子啊!

可妈在爹刚死时并不是这样。妈那时快要死了,妈差一点成神经病,差一点成了别人的老婆,青香她们差一点全成了别人的儿女。

爹死去,妈硬挺了一些时,终于挺不住了,想念自己的丈夫,魂不守舍。妈有一阵子说——对几个孩子说,你爹在那边唤我哩。妈有时偷偷跑去爹的坟上一坐半天,回来就说你们爹唤我去,要我跟他走。孩子们就哭,就说,妈,爹走了,您可不能走啊,您走了我们咋办啊?孩子们拉着她的手,扯她的膀子,锥心泣血地呼喊妈,想把她唤醒,爷爷奶奶也劝她,给她弄药吃,什么何首乌、夜交藤啊,远志啊,朱砂煮猪头啊,吃了不见效。一连三年,妈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和幻听,说爹在唤她去。时好时坏。后来妈就经过爹的坟头时不走近了。青香跟妈打猪草回来时,妈就背着背篓,手拿镰刀,远远地站在树林外头,远远地望着爹的坟,叫青香,说,你去给爹磕一个头,要他不要唤我了。——有一次,妈就这样说了。青香那时该多么高兴,这表明妈开始清醒,有自制力了,想通了。妈回去后给爹的灵牌烧了三炷香,敬了酒和菜,对爹说:娃他爹,不要唤我了,唤我娃儿们就没命了。

在妈恍恍惚惚的那些日子里,本家的队长出于同情和关心,给妈找了个公社的炊事员,炊事员是个矮矮胖胖敦厚的人,死了老婆,有三个娃子。队长对妈说,跟上老韩,至少有油吃,还可以经常去镇上住。

老韩来我们家时,大哥用镰刀削掉了自己的一截小指。老韩带来了许多糖果,给青香他们每个娃子一把,还给妈带来了一条头巾(就是条枕巾)。老韩说,吃糖吃糖。大哥看着这个陌生的一头臭汗的男人,把那沾有汗渍和奇怪体味的糖当即就丢到地上,让狗吃了。老韩去捡糖,呆怔地看着那时已成大人的大哥,眼露难堪之色。可妈扇给了大哥一耳光,把大哥打跑了。

妈和老韩在房里说了一会话,出来后就走了。妈眼睛红红的,估计是哭过。等老韩走后,妈问几个眼巴巴的孩子:“你们想要还是不想要这个爹?”几个孩子在大哥的威逼下已经只有一种回答和选择了。当妈那有些潮红的脸和热切的、甚至有点乞怜的眼睛期待孩子们的首肯时,四个孩子齐刷刷地向妈跪下来,齐声说:“我们不要。”妈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妈已经料到了。妈说,跟上这个韩爹,我们就可以不饿肚子了,还有书读。她的吞吞吐吐的诱导和蛊惑证明她也没有勇气一定要坚持下去,她得到的是“不要”。“那就不要吧。”妈说。妈眼里的一点光就这么散去了,她抱着几个孩子,抽泣道:“那就不要。”就这样,妈与儿女们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将这个残缺不全的、失了顶梁柱的家又拢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外人不敢凯觎的家。当然,这天还加上大哥为了使妈彻底死了这条心,竟残忍地自导了一场剁指恶作剧。妈本来去烧火做饭了,可大哥突然去厨屋,从背后呈递给妈一截血淋淋的指头,再现出那剁出的伤口——拿开按住的手,一股鲜血就喷向了妈。妈不看则已,一看就尖叫一声,一下子晕倒在地。这就是大哥几十年虽未提起但一直负疚并照看着妈的直接原因。大哥把妈下半辈子的幸福给毁了,全毁了。

后来老韩又来过一次,给她们家提来了一瓶菜籽油。妈不敢表示,连茶也没端给老韩喝,吃饭还是队长家,妈去作了一下陪。青香其实知道,妈是喜欢老韩的,老韩人好。妈以赶集的借口,什么人也不带,一个人去过公社两趟,还带了些蘑菇和一双布鞋之类的,估计是捎给了老韩。回来时青香她们又吃到了糖果,妈也偷偷地穿上了一双花尼龙袜子。不过只穿了两“水”,就给大姐穿了。

就这样,妈老老实实成了爹,成了妈。失去了男人的女人,甚至要承担比两个女人更重的担子,也要承担比两个男人更重的担子。这就是一个寡妇的命,苦命。

深秋的山道上,黄叶簌簌地落下,山坡上干活的人全是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女人。她忽然听见有女人唱起了那辛酸的山歌:

太阳歇得么?——歇得;

月亮歇得么?——歇得;

男人歇得么?——歇得;

女人歇得么?——歇不得!歇不得!

女人歇了大人娃子没衣穿,

女人歇了没得饭吃,

女人歇了这个家也就歇了。

——女人歇不得!

太阳歇了哟还有那个月亮,

月亮歇了哟还有那个太阳,

男人歇了哟有女人,

女人歇了哟,日子也就歇了!歇了!……

这就是山里的女人,凄伤的歌在述说山里女人的万年悲哀。青香听着听着,想着妈,不禁眼就湿了,脸上冰凉的,用手一摸,是泪。泪像秋叶一样往下簌簌掉落,擦了又落下,擦了又落下。

到了镇医院。医生听说妈竟能生活自理又能说话了,甚感惊奇。说山里的人就是生命力旺盛,并鼓励青香要她妈坚持吃药,草药也可以一试,多走动,有条件喝点蛇血酒最好,还可以康复得更快。

可是,可是……

两个月以后,青香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就又有搭信的人来给她说,她妈这次是全瘫了,完全不能说话了,疼得在床上乱喊哩。

妈好,心情就愉快,工作就有劲。这一来,她心情又灰暗了,心中只想着妈只是暂时的,跟上次一样,又会奇迹般地恢复的,又能说话,又能生活自理。

事情很严峻。这一次妈可能永不能恢复了,妈可能要在床上躺着度过她衰老的余生。

青香回去的时候,除大姐外,其余都在。妈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大嫂说床上已经换过两次,连垫絮也洗了晒干了。妈疼得哇哇呻唤,世界到了末日,听着就像拿刀子往青香心里割。给妈刮了痧,大哥大嫂刮的,全身都刮红了,可还是叫唤,问是怎么疼,哪里疼,妈又不能说话,表达不清。

“那还是得送医院啊!”

这是大家不想说的话,但青香终于说了。大家不想说,是上次花去了近千块钱的医疗费,这一次更严重,这一次一进医院,还不晓得会花……

“你们倒是表表态呀!妈不能就这么疼死啊!”青香说。

几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又看地下,低着头,不表态。

大哥吃着烟,几次与大嫂交换眼神,可能在大嫂的暗示下,鼓起勇气说话了:

“有钱,有钱,杏儿的病就治好了,不会拖到她三十岁……我这一向时头也疼,还不是就挺着……”

他说的是实。杏儿的病要四五万元,大家就是帮衬着,也没办法筹到这么多钱。可怜的杏儿乌紫着嘴唇和脸,就这么在家吃“老米饭”,又不能干活。其实她那个先天性心脏病是能治好的。

二哥这时也说话了,上次他花了不少钱。“是啊,钱呢?那你说怎么解决?”他问妹妹青香。

“不送医院,要疼死了,人家会指戳咱脊梁骨骂的,五个儿女!”青香说。

小弟青留是不指望了,弟媳妇是个厉害角色,小弟要无条件听她的。再说小弟脑子被他舅子也就是老婆的哥哥打坏了,时好时坏,也不管用。——那是在弟弟与弟媳谈恋爱时,弟媳的那在乡镇企业工作的哥哥不同意这门亲事,趁弟弟去找他求情时,在乡里吊桥头上,趁弟弟没防备,给了他头上一棒,就把脑子打坏了。可弟媳还好,当时已怀了上了弟弟的娃子,只好成了亲,两口子东游西荡,连家都没一个,现在林场栽树做临时工。

在青香的坚持下,还是她和二哥出大头,拿出了身上带着的钱。大家又一起扎滑竿,抬起叫唤着的妈奔镇上。

哪知去了医院又节外生出了更大的枝叶。

大哥说头疼,医生给妈量血压时给大哥也顺带量了,这一量,大哥的血压也出现了大问题,低压一百一,高压一百九——这可是要住院了。大哥哪来的钱住院!还没完,医生说这是遗传性高血压,如果家长有高血压的话,五个后代中可能要遗传两个。二哥、青香和弟弟都量了,结果弟弟也有高血压,达一百六,大姐还没量,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一家出了三个高血压,且妈的血压还是奇高,达两百四。医生抱怨说怎么没把血压控制住?青香想到,这个月她忘了给妈开药,开药的事,其他兄姊们是不管的。

天彻底黑了。妈还在叫唤。大嫂不在,没跟来,若在,也要叫唤的——为高血压的大哥。天黑了,大哥吃着妈的药。天真黑了,是自然的天。妈叫唤,打了止疼针也不行。医生说,必须进行CT检查,一问多少钱,二百五。——二百五?——一个部位二百五,查一个部位还不行。那你不查清楚我怎么治?一个部位二百五,两个部位就完蛋了,查清楚了就没钱开药和治病了。

眼睛像奸商一样的医生见引诱不了这几个农民进CT室,就说,看看吧,先观察一下再说吧,就离开了这鬼一样叫唤的简陋病房,去寻安静去了。

妈叫唤了一夜。

可大哥也不安静,一个劲说“我也完了!我也完了”。说:“我完了,你们大嫂和杏儿咋办啊?特别是杏儿,你们说咋办啊?”大家好言劝他,说,哪儿的话,医生说只要发现吃药控制就行了。大哥说这病又治不好,不是绝症啊!二哥说,治不好的不见得是绝症,你要放宽心,不要发躁,越发躁血压越高。平时多喝点清火去躁的东西,像绞股蓝哪,藤茶哪,还有多吃点苦瓜、苦荞、竹笋、蕺儿根,青留给妈打了几条蛇喝的蛇血酒,你也可以喝,蛇肉多吃。大哥说,苦命,苦命,跟妈一样!

妈叫唤了一夜。大家都麻木了。

连心肠最好的二哥也说:“还叫什么呐,这是在医院呀!针也打了,药也吃了,您不叫了好不好,医院要安静的!”

大家有点烦。

到了半夜,给妈擀揉着腹部的青香对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二哥说,天亮一定要给妈做CT,不然的话要疼死的。她给二哥说她去镇上找教育组借借看,还有镇里小学去找认识的老师想想办法。可天亮时,二哥把准备出门借钱的青香喊住了,说,我看算了,没有用了。借钱终是要还的,你那一月眼屎大点工资,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亮子连个家也没有,总不能在乌云堡一辈子,还得找个人,还得给亮子准备点钱。照了CT,查出病根有什么用?有钱给妈做手术么?如果是绝症,反正是个死;照了假如没什么病,只是因为拉大便拉不出,或是吃坏了肚子,那几百上千块钱就冤枉花了,咱何必给医生增加提成呢!听说如今医生都吃这个。没看到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跟乡干部一样了么?你看他那个肚子,不要几十万才能吃出来;他那口黑牙齿,该要好多烟熏出来,——他抽的精黄鹤楼,十几块钱一包啊,还不是吃的病人的!

二哥的话在理,可青香却感到他(或者他们)作好了想抛弃妈的准备。他们的冷漠,他们麻木,他们在内心的打算,似乎渐渐明晰起来。她甚至感到,他们希望妈疼死——这是个机会,如果顺顺当当地疼死了,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人轻松的事。

她忽然一阵发冷。这么想时她感到心里一下子被人抽去了温度,世界寒意袭人。

有一口气也得救啊,是妈在叫喊而不是一头猪在喊啊!何况,一头猪这么喊也不能无动于衷。

又加了一针。那只是止疼针。医生说这也只能救救急。天亮时分妈许是叫唤倦累了,许是止疼药发挥了点作用,终于像一滩凉水哀哀地睡去,极度虚弱地睡去。

青香走到大街上,镇上开始热闹起来。人们脸上带着懒懒的睡意,带着安详,带着天下无事的幸福。——天下的人真是幸福啊,镇上的人真是幸福,好像从来没有灾病在他们身旁,他们永远是平安的人,家庭幸福的人。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有淡淡的花香和潮气充盈在巷子里,炊烟袅袅,店门大开,阳光和鸟也开始躁动起来。青香听着店铺飞出来的音乐,感到世界的不公。她的前夫就在这里。她去找他借钱吗?他连儿子的抚养费也不给的。这个法西斯丈夫,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就在种苗站,过去伐木,沾染了一身野气,只会性交,就像牲口。还会使歪法子,捆着你的手上床,要你舔他的臭鸡巴。从种苗站一回到乌云堡,就要拉你睡觉,正上课哩,也要拉你睡觉。不从,就打。有一次把眼珠子一巴掌打掉了一颗。一颗眼珠子终于换回了自由,惨痛的自由。借钱?我只想咬死他!

她忽然看到了公社的老房子,现在是退休人员住的。她看到一个老头子,突然想到了老韩。如果妈现在有个老伴儿,有个拿工资的老伴儿,她会这么惨吗?会这样即将让看似孝心浓浓的儿女们暗暗地、渐渐地抛弃吗?妈因为没有老伴,妈病了,重病在身,妈一下子就势单力薄了,没有任何给她支撑的东西,像一匹老兽,被它的兽群抛弃了。没有一个人支援她啊,她的晚年竟是这样的,她的生命的最后竟是这样的!世界完全不回应她了,对她撕心裂肺的叫唤,像没听见一样的。可她完全是为了我们儿女才放弃了她后半生本该得到的幸福。妈能干,妈并不丑,妈那时候。

她知道老韩住的地方,可她不敢进去。她站在那个老公社的老院门口,真是天助她,老韩竟出现在院门口,走了出来,气色和精神都很好,眼睛东张西望的很有活力。青香永远也不会忘记,多年以前,她在镇上小学从县师范来实习的时候,一次碰到老韩,一说话就知道了她是谁,竟给了她五块钱,说是让她买点吃的。青香回去把这事告诉了妈,妈竟几天幸福得头重脚轻,说老韩是个好人,还让青香偷偷给老韩家搭去了一只鸡子。

她喊“韩伯”。这位韩伯眼神好得像神仙,又是一下子就认出青香来,青香说了妈第二次中风躺在医院里的事,披着衣出来的韩伯扣好衣服就要青香带他去看看。

这可能是妈在世界上唯一的一位异性朋友了,除了死去的爹。这位妈的异性朋友怀着几十年的遗憾来到妈的病床前,喊着妈——也没喊妈的名字,只是“喂,喂,还认得我吗?”地喊。

妈后来睁开了疼痛糊满的眼睛,恍恍惚惚地望着俯身看她的这个老头。这个老头因为一点点激动口里呼哧呼哧的,肺里咕噜咕噜的。

“你还好吗?”老韩韩伯说。

妈望着他,像认识,又像不认识,就那么望着或者说没望着他,望着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点光明的声音,一点阳光。

老韩韩伯就去掏钱。他可能真的有点激动,手颤抖着,搜索着,拿出了所有的钱,几个荷包搜空了,放到妈那不能动弹的、瘦骨伶仃的手里。老韩韩伯抓着妈的手,快要哭起来,脸憋得通红。

“你怎么平时不注意一点呢?……”老韩韩伯说。

老韩韩伯的嘴和鼻子神经质地搐动着,脸也扭歪了,很难看,很难受。

“好好的治。”他说。

妈“啊啊”着,像给他说话。人到了这个地步,说和不说都没有意义了。

老韩韩伯就走了。像偿还了良心的欠债一样,空了荷包就走了。

“我再来看她,好好治,好好治……”老韩韩伯对几个孩子说,临走时还握了大哥的手。就是这个坏小子,可老韩韩伯还是握了他的手。大哥躲着,最后也握了老韩的手。大哥已经老了,有高血压。老韩也老了。一下子,青香看老韩韩伯,就老了,一进医院,一与病入膏肓的妈捱近,他就遽然间苍老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完了。

这一天,医生来会诊了两次,还拉来了一个老中医。他们认为,妈可能是结肠炎,也说可能是胃有问题。他们说,你们不配合检查,我们只能猜了。加了许多消炎的药、保胃的药、通便的药。到了晚上,就开始拉了。妈不得动弹,几个子女就把她抬着,底下放便盆,拉得臭气熏天,拉得妈直哼哼,却不叫唤,上上下下,下下上上,拉了有七八次。就去找医生,说,行了,行了,拉不得了。医生不以为然,说,还疼不疼呢?子女们说不疼。医生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再观察。拉到十五次,医生只好又开了止泻药,和在葡萄糖里输进去。嗬,不拉了,人也像一坨稀泥了,彻底不拉了。第三天,还是不拉,又山摇地动地叫唤起来。又打止疼针,一针大几十元。还得针灸恢复妈的知觉,一次三十元。

钱成了不可逾越的大山。

一家人在镇上吃、住,都要花钱,而且是连续花钱。这就像从未出过门住过店的一家人全家出门旅游,就像个暴富的承包大户,可事实却正好相反。到旅社登记了两个最差的床铺,一个十块,一个床睡两个人,另一个轮流晚上在医院照看妈。

为了让妈不疼甚至调理好肠胃——即屙还是不屙,正常屙,就一晃过去了五天。五天里大家都臭熏熏的。好在老韩韩伯的那几百块钱,又加上他后来提了一挂香蕉,还让他老伴(后来找的)提过两次鸡汤,撑到第五天,钱又见底了。青香的存折上还有妈那八百块钱。这是妈一生的积蓄准备给她的第三代的。可青香没这么规划。这钱一定是妈的,妈享用的,妈哪一天走了,给她办后事用的,办后事不用,烧在妈坟前!青香就是这么想的。当然,万一不行,救人要紧,拿出来交住院费。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拿出来,也不会给哥哥姐姐弟弟们说。

二哥已经十分愤怒了。有一天他对着护士的背影说,我好想把医院炸了,把医生捅几刀,还有护士。

护士来每天给妈量三次血压,收十二元,说是电子血压计,说这只是县医院一半,说这是省卫生厅定的物价局审核批准的,又不是我们自己乱定的;量体温,一次两元。每当护士又拿着东西端着盘子进来,他们就心跳加速,冷汗直冒,就像看见抢劫犯进来了一样。就像看见钱被洪水卷走一样。

他们要护士不要量体温了,妈不烧。“请不要量了!”

“这就是抢钱啊!”二哥跺着脚喊。

“这样不行啊,还是抬回去,给韩伯说一声,咱们走了,掐不住啊。”二哥看着那温暖的鸡汤,喃喃地吼述说。

那天是个赶集的日子。二哥要大哥去碰碰他们村长,看村里能不能接济一点。一触到钱的事,大哥十分敏感,就像触到了炭火一般。

村长碰到了,也来了,背着背篓,卷着裤腿,是卖了漆树籽的。

村长看了妈,说,我碰到乡里的民政干事,也讲了。你们的妈不是五保户,咋个补助啊?村里没钱,如今三提五统都取消了,税也取消了,还倒给农民补助!补助你们也挂不上号,儿孙满堂,还是自己解决吧。

不是村长心狠,村长也是个好人,也姓牛,本家,也年轻,通情达理。叹息几声,也属于苦劳村长,不能扭转乾坤,说,村里的牛三秀,也是没钱,子宫癌早期拖成了晚期,转移了,还在家里疼得撞墙哩。牛黑子的爹还不是没钱治瘫痪在床,屁股烂出碗大一个洞,烂出骨头,全是蛆,就这么死了。你们的妈要这么瘫痪了,得时常翻动,免得也那样就惨了。唉,农民就像无娘的娃子。无娘的娃子天照应,无灾无病最好。俗话讲得好啊:穷人不害病,就像撞大运,唉唉……

村长来了虽没给一分钱,可大哥高兴,大哥是个胜利者,这证明大哥说的“咱村里穷死”的话是真话。村长走了后,大哥高兴地又帮村长的腔说村长说得对。

二哥对大哥与走掉的村长一唱一和遥相呼应很有意见,加上憋着一肚子气,就与大哥争了起来。二哥说:

“你们村里不是咱乡有名的小康村吗?前年就跨进小康的门槛了,人均收入达到一千九了!”

大哥最怕人说他有钱,特别是妈病后,当即就回辩道:

“鬼鸡巴扯,全是村长和县里去的一个鸡巴干事鼓捣出来的!青河你相信我一家一年有五六千块钱的收入啊?有这个收入杏儿的病早给治了!来统计的干事和村长帮我填表说我一家粮食收入一千八百块,我说一分钱都没见,那干事说,你吃的粮食不算呀!一个人打一年吃五百斤,一斤按一块二算,好家伙,就是一千八了。我说我就收的那几个烂洋芋,一年大部分时间吃洋芋,那也算?还有猪,算了八百一头。我过年杀了自己吃,又没卖,也八百。这样算,一头野猪一年也得吃上两千斤的食——那算粮食!一头野猪的年收入也有两千,那山里的畜生也个个达到小康标准了,我的个天!……”

说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大姐也说,她们村也是这么算的,都人均一千五了,哪来的收入,我十年没做一件新衣裳了。

都是冲着二哥来的,好像二哥来查他们家里的账似的。二哥就作出了决定,“闪”医院一竿子,连夜逃亡。

算下来,逃亡的那天晚上,他们还欠医院七十多块钱。二哥是不打算交了。二哥观察着医院的动静,不过两次住院已经摸到了医院的一些规律。

晚上是青香守夜,好在病房里就妈一个人,这就有了逃亡的条件。窗户打开着,窗外的山坡上是菜地和树林,树叶飒飒,枯草飕飕,有了冬天的气象。可以看到那微弱灯光下的许多墓碑和坟包。这住院部的窗外敢情是一个墓地。看着妈,一片阴森心情,死亡离每个人都这么近。青香将妈两边的被子掖了掖,将脚头也扎严实,看到妈是在睡着,就在妈的旁边靠着床头,盖了大哥留下的那件蓝大衣打个盹儿。她梦见了妈,妈在吃草哩。妈为什么吃草呢?二哥就拍醒了她,给她说,医院住不得了,连夜走,在三四点钟时,已给其他几个讲了,他们都在旅社等着。就开始收东西。

青香无语。是呀,药都停了,针也停了,因为欠费。住在这里,那又怎么样呢?不就是图了个名声,让村里人以后不骂他们这些子女,可每天的钱大江东去,也没个盼头,只好将妈弄走。二哥是对的。

“不是我们狠心。”二哥说。二哥以后还要多次说这句话,来宽慰自己,宽慰冷漠的、无情的、具有犯罪企图的自己和这群无可奈何的儿女们。

凌晨三点钟,住院部空无一人似的,妈也没叫唤,万籁俱静,一干人像窃贼,将妈抬出了医院,顺利穿出小镇,走上了上山的路。二哥见没人追上来,吐了一口气说,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

山里冷着哪,初冬的早晨百物噤声,抬妈的人淌着汗,大家都流着汗,只有妈在大哥那件蓝大衣里冻得如死去一般。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唤就响起来了,这一声,把在山道上疾步行走的大家唤醒,滑竿就停下了,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放下。

“怎么办?”大哥说,“怎么办?”因为这是抬往他的家。抬往妈的家就是抬往他的家。其他人不在妈身边。抬回去,都走了那不又是把这个妈甩给他一个人了吗?

“我已经去问了,——镇福利院,”二哥说,“他们只收孤寡老人,能自食其力的五保户还要特批哩,现在是,人丧失了劳动力,村里不管,乡里也不管,只有儿女管。”

“儿女管那是当然的呀。”青香这么插了一句。

“那你就管啦,你怎么管?”大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对妹妹青香。

“我管就我管嘛。”青香不知怎么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想也没想,就果断地说出了这句话。

“要管还是大家一起管,现在是回去怎么管的问题了,”二哥说,“大哥一个人管也是不妥的,他有高血压,以后也得注意,还有杏儿也帮不了手。”

“那怎么管?”大姐问道。

没了话了。沉默。清晨的风凌厉如刀,割在人的脸上生疼。风一次,人冷了,感觉到山里冬天的深切寒意。天边亮了起来,是在东面的山冈上,有一线瓦蓝色的静悄悄的光,被沉睡的、疲倦的山影衬着,森林和山冈荒肃无垠。

“先走吧。”大哥这么说。

妈的叫唤一声紧似一声。可他们还是抬起了她,往家走,往村里走。不可能往回头走了,就是疼死,也不可能回医院去了。剩下的未来也许就将是叫唤陪伴着她,在床上,这是一定的!

到了家。二哥说,我们要心平气和地讨论妈的事了,就这个样子,悔也悔不转来了,只能面对现实。二哥的深明大义,二哥的家长风度,让青香一阵好感和感动。她说:“妈身边肯定要有个人。”也等于是说妈要靠一家。

“那就轮流来,”大哥说,“妈一家呆几个月。”

“我没个家哩。”弟弟说。他是指他没个房子,跟她老婆娃儿借住在林场的油毡工棚里,就一张床。

“那你就回来照顾,不行出钱也可以,请个人照顾妈。”

“我哪有钱?”弟弟说,鼻涕都流出来了。他就是个半傻子。

“妈是最心疼你的,青留。”大嫂这时在一旁插话了。也暴露了她——她为这事暗暗着急着哪!她害怕妈留在村里,丢给她们一家。她说:

“我嫁过来时就看到一到夏天你好长疮,妈给你用口吸疮……”

“那是因为我没看见过爹哩!……”弟弟抹着鼻涕嚷道,快哭起来。

青香看到当大嫂插话时,在旁边不做声的杏儿在暗中拉了一把她妈的衣角,可大嫂没理,倒是把衣服拉了回来,还瞪了杏儿一眼。

这时猪圈里的猪也叫了。大哥说:“就妈这两头猪,每天要打三背篓猪草,我不在家,都饿得皮包骨头了,把猪栏都啃了。”

大嫂接过话头数落大哥说:“我没给它们吃么?都是你割的草么?”

二哥说:“不要争了,再过年,我们带肉来。”

大哥说:“瞎说,过年未必没肉你们吃么!”

如果他们真正都不想要妈的话……青香就要果敢地做出决定了,她要亮出个姿态,还要说几句话。她就说:

“妈就让她到我那儿我照顾一段时间。”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青香,投向只有一只眼善良亮着的青香。

“你是嫁出去的人哪!”大姐说。也是在说她自己的身份。

“妈又没有财产,哥哥弟弟又继承不了妈的财产,分什么男女,都是我们的妈,都是在她怀里抱大的,一样。妈这个样子,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去照扶一段时间,算我尽的一点孝心,以后等她死了我不留遗憾。”

大哥不干。大哥真心诚意地说:

“青香不行。你那儿养不了。”

“以为我养不活妈找你们要钱啊?”

“不是,你又忙,你那儿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哪叫学校,就像个破庙,再说,你也可怜,太难了。”大哥说。

“那就我吧,”弟弟青留说,“到我那儿去,给妈搭个棚子。”

二哥说:“你这个叫花子还养娘。”二哥对弟弟是心疼,也是不屑。

“算了吧,到我那儿去稳当些。”二哥说。

这时妈突然摆起手来,哼叫起来,拍打起床沿来——用那只稍微能动的手。

大家凑过去,研究妈的意思。这才发现,妈在听哩,妈全听见去了,妈又是摆头又是点头又是用手指指戳戳,后来他们终于弄明白妈的意思了:妈哪儿也不去,要死就死在这屋里,死在这老屋里。

“妈不想离开,她住惯了自己家,到别个屋里搞不好的,还是自己家里安逸、自在……”

“可妈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了呀……”

“还是放这儿我们来慢慢照看吧,咋办呢,你不适合,他不适合,妈也不愿走的。”大哥说,他没朝大嫂看。

青香知道,至少杏儿是不会反对的。大哥这么冷静,可大哥是个暴躁的人,不暴躁不会得高血压,若大嫂反对,他会给她发老火的。大嫂其实也是个好人,善良之辈。

“那我就一个月出一百,妈的药我包了。”青香说。

“我也得出一点钱。”二哥说。

“我没有钱,我一个月回来一个星期照看妈行不?”弟弟说,“还有给妈喝蛇血,我包了。”

“我也是没得钱,我也抽些时间回来照看妈。”大姐说。

“算了算了,不要你们的钱。几十年都是我照顾妈的,你们只是逢年过节回来走一遭。几十年都熬过来了,老大当缠绊了,么法呢。”

大嫂走了。

大哥立马止了话。一会,大哥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各有各的家,各忙各的去吧,我说了,有我一口,有妈一口,会好好待妈的,你们不要管,杏儿也会好好待她婆婆(奶奶)的。”他去用眼光征求杏儿的意见,杏儿在那儿点头。

大哥是往外吐痰去的,大哥点着烟,跨出去却突然哭喊起来:

“妈呀,你跟我的命一样,咋是这么苦哇!都是个苦命呀!……”

他这一哭一走,其他人都惊呆了,问杏儿:“你爸是咋的啦?”

杏儿说:“你们别往心里去,晓得触动了他哪些伤心事。爸的心肠蛮软的,婆婆这么躺在床上,都伤心。”杏儿说到这里,也喉咙发硬,眼圈就红了。

“那会让你辛苦啊。”青香拉着杏儿的手说。

“没事的。”杏儿低着头说,拿手去揩眼睑。

先是大姐说家里有事,走了。接着弟弟走了。二哥说,他回去了会马上来的。留下青香在这里,可想着学校,想着那些住宿的老山里的学生娃子们,想着儿子亮子。但妈的疼痛还没消,还时不时清汪鬼叫。给她吃药,按摩。还要端屎端尿。坛子里没米了,菜地里没菜了。过去,妈自己种苞谷,收苞谷,种洋芋,收洋芋;自己擂苞谷,自己磨面,自己种菜。现在,粮食要吃大哥的(大哥拿来了一些),有时就端来面和糁子给妈吃;菜也要吃别人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子女们承担了,村里不管,乡里不管。过去搞公社的时候,妈可是学大寨的标兵,优秀社员,还得过一些奖励的。现在单干了,承包了谁都不理她的闲。收款的还找上门来了。

村长找上门来,见妈躺在床上,问好了些么,跟会计一起来的,就叫来大哥说:现在虽然税不交了,村里的事乡里的事,还不是大伙办,全靠国家也不行——这修路的集资款你妈还得交啊。

大哥一听就火冒万丈,说:

“她快死了,又没找你们的麻烦,她还交什么!”

青香也恼火,说:“我妈不能走路了也交修路费?这是哪家的王法?”

“乡里头规定,按人头交。”

“那死了交不交?”大哥问。

“死了就不交了。活一天交一天。九十岁一百岁也得交,谁叫她是村民呢。”会计说。

会计是个不讲情面的家伙,有点酒鬼风范,一只鼻子通红,上面全是坑坑凹凹,两只野猪眼,一对狼耳朵。

“她瘫痪在床啊!”大哥说,“她快死了,等于死了。”

“可还是没死。”会计说。

“青海哥,”村长拍着大哥道,“到了时间,乡里只找我们结账,说是领导不力,希望大家配合一下,不然扣我们的工资,唉,都是本家亲戚,哪个为难哪个,希望理解,理解,青香妹也在这里,是国家干部,老师,对政策是比我们还清楚……”

青香说:“村长,那不还是三提五统?”

村长说:“没有了,没有了,早就没有了,你妈不是最后一年没交吗,还不是没哪个追了。”

青香说:“就是五统中的公路养护费,一样啊!”

村长说:“不一样,不一样,哪一样呢。这不是公路,是我们乡通往外面的致富路,光明路,幸福路……”“就不能免吗?”

会计说:“除非是烈属,残废军人,老红军,老革命,退休干部……”

“就没有老农民?就没有像我妈这样得了重病的老人?”

“人家只讲那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人……”

“农民就没有给国家做贡献?一到老了就像棵烂白菜帮子扔了。扔了也好呀,还不想扔,还想抓住榨出二两油来!”青香气愤得不行,话像崩豆一样地往外喷。

“牛老师可不能这么说,牛老师,我们哪想榨牛妈的油!”

“这钱是上交的,乡里定的,这不是我们的事,是乡里县里领导的事……”

最后说缓交,缓交,因为村长是本家,村长还有个娃子在乌云堡住读,在青香的手里。村长说,只有我先垫了才不扣我的工资,可我已经垫付了一千多块啦!……

指望村里、乡里是不可能了,你没向他们伸手,他们向你伸出一百只手。

妈疼得凶,喊得凶。喊得青香心慌如鼓,心烦意乱,坐卧不安。怎么都喊叫。青香就给大哥说只怕还是得到医院去。大哥却说:是你在这里,妈这一病就像个娃儿了,返老还童了,就像见了大人讨吃的,撒娇。你不在可能好些。青香就试,就给妈说她走了,过几天来看她。就躲在屋外头听屋里。果然,喊了几声,妈就不喊了,屋里安静下来。妈是不是真正的老年痴呆像小娃儿了?这么就等了一会再回屋去,果然,妈一见到她,就又叫唤起来。

青香决定回学校,学校就一个老师,不知乱成啥样了。青香给妈屋里收拾好,给妈洗了个澡,给妈剪了指甲梳了头,把妈床上的全换洗了,又在村头会计家开的小卖部买了两包点心(防妈饿了或者吃不下饭),就火忙火急、归心似箭地回到了她的乌云堡小学。

一场灿烂的大雪过后就放假了,就是腊月,就是春节。因为老是请假,乡教育组来考核青香不合格,扣掉了半年奖金。小年二十四时准备回家赶快去照顾母亲,不想那该死的前夫来了。

前夫来了把儿子关在门外就把她拖上床强奸。青香为学校的事为妈的事已心力交瘁,任由前夫蹂躏。前夫干了她还抽了她一耳光,说你妈死了还好些,生下这种女儿没一点情趣,人家的女人会一百零八种姿势,老子跟你在一起总是你下我上,无滋无味,这次来老子是来找你赔青春损失费的。

男人找女人赔青春损失费,算来也是天下奇闻,整个神农架山区怕是头一桩头一遭听说此事。可事情真真切切。这个流氓加恶棍加施暴狂说他做木材生意亏了本,一车木材被没收了,听说你是全县优秀教师年终奖金很丰厚,赔我几个青春损失费——老子的青春断在你手里了。

哪个的青春断在哪个的手里了?我一只眼睛被你打瞎了分文没赔,儿子你分文抚养费不给还要我赔什么损失费,你咋就这么狼心狗肺恁歹毒啊!不让我们母子活了啊?青香想到娘,想到自己,一时突然绝望,拿起刀子来就割腕。那前夫一看见血,这才慌了,溜之大吉。

学校还有两个因大雪封山不能回去的学生。儿子亮子喊来了那两个学生,给他妈青香包扎,才捡了条命。青香收拾好东西,带着腕子上的伤,牵着儿子走进了茫茫雪野,皑皑山路,一路哭着,痛着;痛着,哭着。

摔了无数跟头带着伤和一双哭肿的眼睛回到牛家坳子,兄弟姊妹除了大姐外都在,都说在等你回哩。

他们没有发现青香的异样,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妈还在,还没死,可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脸上已经痴呆了,牙掉了,差不多全掉了,脚却肿得像个大浆包馍,赤脚裸露在被子外面,屋里有更浓郁的屎臭味。

“妈不行了。”他们说。

妈叫得厉害,声音还是那么有力,还是那么肯定,还是那么惨痛,仿佛每日都是这样,仿佛阎王故意要她不死,每天遣了小鬼拿钝刀子割她,折磨她,不晓得她前世做了什么恶人。可怜的妈啊!可怜的妈啊!人活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意思啊!

二哥手拿着一份报纸,是县里的报纸,让青香看,也给她说。青香就看明白了,说县中医院名老中医门诊专治瘫痪,可以将人治得坐起来,下地行走并能生活自理。二哥说,已打电话咨询了,一个星期就会有效果,一个月保证可以下地活动。二哥说一个月大概要一千五。说是他们村一个亲戚介绍的,听说这老中医有治瘫的特效药,宜昌、十堰,甚至武汉的也来找他治,每天排好长的队。

青香说,广告不要轻易相信啊,广告治病骗人的事太多了,如今这个世界骗子横行。把瘫子治起来走路,若真有这个狠,那不要获诺贝尔医学奖。大家问什么是萝卜医学奖,青香说是目前全世界最高的科学奖。弟弟说,特效药还不是像这号羊角七、雷公藤治瘫的大药。弟弟拿起一个他在林场挖来的羊角七说。——这药是给妈泡药酒喝的。弟弟挖了不少,但因为有大毒,每次只能放一颗到酒瓶里。这药是神农架治风湿瘫痪的大药、王药。

“那我去问一问,我去看一看。”青香说。

其实青香知道,妈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她就是个半只脚踏在阳界的死人。就是有这种神医,也不可能把妈这样的人医起来。可她依然抱着一线悲哀的希望。因为妈已经长了褥疮,屁股烂了。她给妈擦洗着疮,她还要给妈开一些药来,包括治褥疮的药。

“三个疗程四五千,你们有钱你们出啊。有这个钱,杏儿的病早治好了……”大哥在那里算计,嘟囔道。

是啊,这让青香和其他人都犯了踟躇。是救一个老人,还是救一个年轻人?是救一个死人,还是救一个活人?就算——就算能治好妈,救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效果肯定是有的,”二哥沉吟说,“妈不起来那就会在床上烂死了。——就算坐起来也好啊。这件事,大家看着办吧,杏儿也遭孽,杏儿也是得治的,不能拖了,都三十了……”

“我只是看一看,去县里,给妈买点药,也给杏儿带点药回来。我们可以报销一部分的……”青香含含混混地说。其实她在说假话,理不直气不壮。她们的药费包干了的,一年两百块钱,门诊开药。住院要县教育局批准才能报销百分之七十,而且两千块封顶。老师患了重病,那也只有等死了。

青香先上了公路,再拦车去县城。县城热闹非凡,一派过年的气氛。她先是去医院看了看自己的那只坏眼,处理一下割腕的伤口,给妈和杏儿开了些药,还给大哥开了降压药。给自己和亮子开了点常备药,就按地址找到了那个老中医门诊。果然有几个瘫掉的和骨节变形的人在那里面。青香细细地咨询和观察了一下,情况并不如广告上说的好,甚至完全是欺诈。也有拖着半边身体行走的中风患者。青香决定还是开些那老头吹得天花乱坠的神药“治瘫灵”。买了五大盒半个月的药,看那粗糙的包装,明知无用,但走出来,总算了却了一份心事样的轻松,就去搭车。

雪下得像鬼一样,路滑得像鬼一样,天气像鬼一样。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村里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有深深的狗吠。

当即给妈吃药。给大哥和杏儿把药拿过去,再一想,索性把给自己开的常备药都给了大哥,也算是对大哥一家对妈照料的一点心意。她到大哥家,发现其他几个也给大哥家拿来了不少东西:二哥给大哥提来了一只整羊;弟弟给大哥提来了他在林场晒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好吃的山菌。

大哥拿着那么多药,把青香叫到火笼屋里,烤着火,给她说:

“大哥我硬是搞不动了,有时候我想死。想到妈和杏儿,就想死。”

青香说:“大哥可不能说这种话。”

“妈要把我们拖死的。”大哥含着烟杆,这么说。他松弛的眼泡里泪汁浑浊,一副肮脏的老绵羊相。青香这时遽然想到,大哥翻过年就五十八了,快一个花甲的老人了。把妈的担子让他一个人承着是不道德的。大哥还说,他总是整天心慌,心跳得就像要快死过去一样。青香怀疑大哥也染上了心脏病,高血压和心脏病是串通的。她要大哥戒了烟酒。大哥说,我都快入土的人了,戒个屁。

春节没有春节的气氛,因为妈。因为妈叫得慌瘆,像有无数鬼魂挤在这个昔日儿孙满堂、四室同堂欢聚的屋子。现在这个屋子,鬼魂肆虐。

好在大家都能体谅大哥的苦处和妈的痛处,首先是弟弟接揽了照料妈的任务。他说开过年来有两个月林场没事,工人们都在帮农民干活,他就回来照顾妈,自己背粮食来。大姐说,妈的端屎端尿问题和洗澡问题怎么办?

弟弟说:“我是她生的,我给她洗怕什么呢。”

大哥说:“有些事你们大嫂和杏儿可以来帮帮忙的,你们不在,这些事还不是她们母女俩做的。”

大家就给大嫂和杏儿敬酒。

二哥说:“我有点对不起了,你们二嫂有意见,为妈两头跑,羊没照顾好,你们二嫂干事儿又弱,羊被狼叼去了几只,还饿死病死了几只,损失大了。她过年不回来,其实是为这事,不是她娘家有啥事,我还得去接她。”

哪家都有难处。

不过,都尽了心,妈还是应当满足的。青香想。

不久,有搭信来的给她说弟弟疯病犯了。青香又只好往牛家坳子跑。

弟弟这一次全是因为妈。大哥大嫂说,因为妈整夜整夜叫唤,弟弟就承受不了了,头痛和疯病就犯了,头疼得去撞墙,撞得头破血流,然后在妈床头跪下一跪一天,求妈不要叫了。他媳妇把他接走了,去了医院。

大哥说,青留很细心的,每天给妈翻身,擦洗身子,你开的药每天给妈擦,褥疮没有扩大,他还捉了许多蛇加羊角七给妈泡酒喝。大哥说他的心脏病加重了,每天心慌,杏儿的病也犯了,再不给治只怕也要完了,大嫂的眩晕症也很厉害,这个家本来就她一个正常人,太劳累,里里外外,已经晕倒了几次,看医生说是贫血。大姐有事又不能来,妈咋办呐?

妈现在因为无人搬动,大哥只好在她床上的屁股那儿挖了个大洞(剪掉垫絮和床单),底下放了口破大锅,里面垫的是草木灰,任由妈拉屎拉尿。青香回来时就看到了,妈的褥疮又烂了,身上、屋里更臭,就像个猪圈或是厕所。青香心里有些愠怒,还怎么病大哥大嫂和杏儿总可以抱妈在便盆里拉,不能仍由她这么像畜生拉了没人管,没人擦。妈呀,妈张着被病魔死掐着的、痛苦惶惶的眼睛望着青香,望着那屋顶,像望着虚空。可青香看到,妈却胖了,白了,脸上白里透红,头发好像返了青——至少有返青的征兆。一打听,妈还能吃,能吃能拉。过去只吃点稀粥的,现在能吃一大碗,肉啊,青菜啊,洋芋啊,逮着什么吃什么。这都是弟弟青留悉心调理的功劳。

青香照看了妈两天,学校的消息就过来了,她们班一个住宿生(都是十来岁的小娃子)做饭,烧开的水泼了,烫伤了两个同学,送去医院,等着她回去处理。

她若一走,妈又没人管了,大哥家仿佛是乱了套。给二哥搭信,回信的人说二哥还得两天。她就硬着头皮等了两天。两天后来的是一个大妈,六十多岁,说是二哥村里的,来让她照看几天的,说二哥的羊春天走瘟,到处找人在治哩。

大哥不放心这个请来的大妈,另一桩,这大妈来了摸头不是脑,大哥还得给她吃的,等于是来了个客人,就让那大妈走了。大哥说,只好我上阵嘞。

青香到了镇上,乡教育组的领导对她大为恼怒,扬言要她提前下岗。青香也不示弱,内心火山爆发了,说,我妈快死了,瘫痪在床,我就不能尽尽孝么?我常年在那高山上最远的学校教书,有关系有路子的谁在那儿教书?十几年了没调下来,跟住读的娃子们吃住一起像叫花子一样,自己种菜自己吃,甚至没菜吃,遇到大雪封山就盐水煮饭,吃的粮食自己爬几十里山路下山来背,好些次差点被虎狼吃了,被泥石流埋了,被山洪卷走了,被摔下悬崖了,领导体察过我们的困难吗?中国还有没有比我们更苦的老师?您也有母亲我也有母亲,十几年里我没照顾一天母亲,母亲中风瘫痪在床没人管,我为什么就不能请几天假照看一下?

一番义正辞严入情入理的话把那领导说得哑口无言。

处理好学生烫伤的事,本来是要去学校的,可放心不下妈,加上在医院打盹时做了个恶梦,梦见妈让人给乱石砸死了。上了路,还是踅了个弯儿,踏上了去牛家坳的路,顺便也把给妈开的药送去。

一路心里惴惴的,老像有什么事的心神不宁,并且有幻觉妈让乱石在砸,森林里到处是砸石头的恶狠狠的声音。回去,就感到气氛不对。

大姐来了,弟弟也来了,二哥也在。他们告诉青香,杏儿的病犯了,很厉害。

去看杏儿,躺在自己的床上,脸色青紫,嘴唇乌黑得像嚼过煤炭似的,正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妈在给她揉胸。

“这都是妈吓的。妈见你们来了,就喊得更凶,”大哥说,“杏儿一听到喊叫嚎闹,就不行了……”

“要治呀!”青香坐在床沿上说。

“哪找钱去!本来是想搞点事的,准备搞点养殖业,学学青河养些羊和牛赚点钱了给杏儿治去的,妈这一病,什么都没搞,什么都搞不成了,我该死呀!唉!……”大哥捶打着自己的脑壳。

二哥说:“还学我哩,妈这一病,我准备今年繁殖到四十只的羊,死了十多只,我算完了,只有二十只了,我一来,羊又没人管,只好放了野。国英(二嫂)跟我闹离婚,实话说了吧,给妈治病前后花的这一千多块钱,全是准备去买种羊的,上次回去,哄国英说是让人半路给抢了,为圆话,把自己的脸抓破,拿石头把自己的鼻子打破,血糊淌流的才蒙哄过了关……唉!……不过杏儿的病一定要治了,不能拖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赶快去宜昌治,杏儿还年轻。”

杏儿这时说:“你们不要管我,把婆婆管好,把她治好。”

大姐说:“瞎说,先顾小的,再顾老的呀,你日子还长,你婆婆还有几天!”

弟弟青留说,他请到了一个郎中,别人介绍的,说是治好过手脚不便的病人,也有瘫痪病人,来给妈治治。二哥说医生看了不少,药也吃了不少,青香开的县医生的药,也没一点效果,不要相信了。青香问多少钱?弟弟说他没说钱,说治好了再说,介绍的人说每一次五十块钱总是要的。“行。”青香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不一会,果然来了个人,不像个医生,是个老头儿,穿得黑咕隆咚脏兮兮的,就像个逃难的。从那潲水缸浸过的布包里拿出了些针不像针,刀不像刀的东西,说是把脚筋挑活的,脚筋挑活了,脚就能动了;手筋也是一个理儿。那老头说得嘴角白沫成堆,眼睛乱眨,拿起妈干肉一样的脚就扎。刀口出现了,——就是在割,血就一线一团地往外鲜红地流。妈还有这么多血啊,流了一脚。青香她们拿卫生纸来给擦着,垫着,妈哀哀地嚎叫。

“扎不得了!扎不得了!”青香看得心直缩,胃里翻哕,就制止老头的暴行。

可老头不依,抓住妈的脚还要扎,说:“不流瘀血,筋就不活。”

青香给了那老头三十块钱,让他走了,要他永远不要来了。大哥二哥大姐都说青香不该给他那么多钱。

当下妈的脚就肿了,肿得像个大青瓜,且依然没有知觉,不能动弹。二哥就说弟弟:“你找的什么巫医啊!”大家都说是巫医,是骗子,弟弟青留给说得快哭起来,说:“我也是好心,我还不是想让妈站起来别害我们呀!……”

关于杏儿的病,大家讨论了半天,也没个子丑寅卯,砸锅卖铁也筹不到这么些钱,要是找个好婆家,婆家肯出这笔钱就好了。但这是说说,不是现实。

妈是不可能站起来了,照看的人也没有,二哥抱怨说,每个人都要脱一层皮的。大姐说,钱我没出,妈就抬到我那儿去咧。大姐说话根本不肯定,大家听得出。她还说了一通什么“就是三个孙娃,我还喂六头猪,大孙娃今年要高考,妈这么叫唤怕影响他学习”之类,大哥二哥就顺坡下驴说那是不行,咱牛家几辈子人第一个有希望上大学的莫让妈给搅黄了。弟弟说还是他来照料,可大家一致反对,怕又把他的病搞犯了,他两个娃子怎么办。青香说,那就带到我那儿去。她说话很轻松,就像带一件东西,可心里很犯难。而且当时的情形好像只有她站出来了。她又那么孝顺,对妈投入得那么多,其实其他几个都清楚,妈最喜欢的也是青香,前些年,没事就抽几天空时到乌云堡那儿去小住几天(当然了,猪草都剁好了,只是要大哥大嫂按时喂食)。这一次没有谁说青香不行,没有谁替她说话,好像她是最佳人选。青香说带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等于是把妈这个包袱交给青香了。这些人还催促她赶快上路,给妈准备东西,让弟弟青留陪她去,路上背妈。

就这么,青香自告奋勇一句话,把自己推上了又一次漫漫苦刑。

她背着妈,弟弟背着背篓,沉沉一大背篓全是给妈装的用品,也没啥,两床被子,这是要的。再就是妈在尚好时去山上扯的一大包车前草,晒干的,煎水降血压的。衣服没几件,妈本来就没什么衣服,身上穿的裤子两个膝头还补着补丁,两块与裤料不同颜色的补丁,是妈身体好时自己补的,补得一样大小,补得平平整整,补得像工艺品。过去,青香他们还没成人时,穿的补丁衣服,都是妈一针一线补的。新衣当然也是妈一针一线做的。那补丁衣服外人看了不但不会笑话她们家穷,还会夸奖,说妈的缝补手艺真是好啊。妈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就是穿着补丁衣裳,也比其他老人看着干净利落,仿佛天生就有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气质。可现在妈身上脏了,臭了,叫唤声皱皱巴巴,就像塞进儿女牙缝的一颗砂子。妈是个从不麻烦别人的人,这些年与大哥分家后,从来不到大哥家吃饭,倒是自己做了好吃的,会盛一大碗去给大哥大嫂杏儿吃。只是来了客,大哥喊她,她才会拉三扯四地去那边端个碗。现在,她身不由己要麻烦儿女了,且是无休止地麻烦。

“妈,你不哼哼了好不好啊,你累不累啊!”青香气喘吁吁地说。她累了,有些烦了。往哪儿背啊?真往学校背?可分明是往学校的路。

弟弟说:“姐,我来背。”

青香偏不,没理。她是个倔人,心想就这么背,背到死,背到趴下算了。

路边林子里斑鸠咕咕地叫着,天上杜鹃“豌豆巴果”地叫着,山上和灌丛里的杜鹃花红了,满山的红火烂漫。“妈,你看看山上的花呀,这么好的花你看不见么?”妈耷着眼皮,不朝山上的美景看。山上的美景与她有什么相干呢?是啊,春光虽美,青香的心里却是苦的,美好的世界不属于生病的人和他们的子女。

山坡上干活的女人又唱起了《女人歇不得》,还唱着“春季开花满山红,没得啥子妹相送,三两金子打金簪,四两银子打花红……”天气热了。他们歇下来。太阳汪到妈的脸上,就像给死人涂了一层胭脂。青香想到旧社会穿行在川鄂密林中的赶尸人,背着死尸,口念咒语,死尸就能行走,走得脚下灰尘扑扑,日行千里。连死尸都会走路,妈没死却不能走路。现在她听到《女人歇不得》时,只有疲倦,没有感动。仿佛世界把天下的女人都逼到了墙角,让她们身心两销,神魂离体……

山路好漫长啊。

到了学校,妈的住成了问题。乌云堡小学就是一个土匪的寨堡改建成的学校,孤零零地蹲在山上,石瓦(不是石瓦会被大风卷走),瓦缝里常爬着乌黑的毒蛇。可寨堡太小。妈与青香母子住一张床上,隔壁的老师学生两个夜晚没睡好觉,听到的是青香妈长号短嚎的鬼魂似的叫唤声。第三天,升完了国旗,唱完了国歌,另一个老师就来给青香说了,学生们也害怕,晚上睡不好,白天上课打瞌睡,还说牛老师家关了个鬼。亮子也受不住。那老师就跟青香商量,在堡子下面不远有个山洞,又经人凿过的,很有些年头了,可以住下一个人,把它整理后再修一扇门,铺个床,把她妈安到那里去。

青香知道那个山洞,洞里有学生拉的野屎,还有路过的野兽避风雨拉的野屎,有虫蛇爬过的痕迹,又臭又潮,里面淌着水。几年前有人来考察过,说这就是寄窑,寄窑就是很早前神农架有过的风俗,人老了,不得动弹了,重病,就将老人放到这洞里,定时送饭来,直到死去。这是残忍的风俗,就是把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抛在荒郊野地。什么时代的风俗呢?反正有过。可我的妈就成了住寄窑的老人么?她被子女们抛弃了?

哭是没用的。哭了一场,还得收拾。边哭边收拾。只叹自己命不好,在这荒郊野地教书,寄人篱下。找了个学生的家长来做了门,又搭了个床,自然的,床上挖一个大洞,好让妈屎尿自流,因为妈大小便失禁。我的妈哟!我那时读书,是想日后报答您的,您对我太好了,我如今就这么报答您啊,妈!……爹死后,有人念她们家艰难,有个无儿无女的人家,就想把青香接去做女儿。来人已经给爷爷奶奶谈好了,在族人的劝说下妈也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那家人家还给青香买了新衣服,青香那时才几岁,坚决不去,打死不去,每天抱着门框哭。妈在来人领青香走时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把拢住她说:“不能的,不能的!”妈那时头脑并不清醒,成天恍惚,可说出话来却字字如铁。她说:“我不能接了,接过去青河,不能让牛志常又丢个娃儿,他在那边会怪罪我的。”青香不仅没过继给别人,因她成绩好,乡下的女娃子一般只读个小学就下学了,可青香读了初中妈还让她读师范。妈经常步行百里,穿过深山老林去县城,给她送粮食。有一次,妈给她送去了粮食,青香问妈吃没有,妈说在路上刚吃过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青香觉得过意不去,等下课了赶去送妈一程,她看到,妈在街上的垃圾箱里寻吃的。青香跑过去抱着妈就哭。妈说,别哭,等你读出来了,咱家就有吃国家粮的了,以后妈就会跟着你享福的……

妈就这样子跟我享福——将妈搬到了山洞里。这里凉着哩,妈盖着被子还发冷。给妈生火,烟子出不去,妈熏得又是流泪又是喷嚏,只怕要把妈熏死。又是哭。妈还叫着,就哭着发脾气:妈,不叫了,把鬼叫来了,把野牲口叫来了,把你吃了!

唬住一时,唬不住一天。

管了学生管儿子,管了儿子管妈。

妈这样叫唤,夜里还真唤来了野兽。一天晚上,一头老熊来抓门。门是被青香反锁着的,那门被老熊抓出好多道槽子,还留下一泡熊粪。知道的人说这就是老熊抓的。妈若是让野兽吃了,传出去该遭多少人骂。青香只好晚上来与妈同住,备了一把猎叉,用石头抵门,还点了一盏灯。晚上果然有野牲口抓门,青香就一阵高喊,又用木棍敲打脸盆,才把那东西吓走,以后也没再来了。

青香给妈细心调理,找人弄了些偏方和草药。妈不吃药,还是怕花了青香的钱,青香就说是不花钱的草药,像哄小儿几经劝说才吃;每天给妈按摩四肢,一按就是一两个小时,上一堂课后就来给妈翻动身子,端屎端尿,褥疮就慢慢愈合了。实在忙得头昏眼花,神疲力竭了,就听说隔壁红岭乡的福利院可能收费低些,经人介绍,利用星期天去那儿看了看。想若是两三百拿下来的话,咬牙就交给福利院照看。

到了红岭乡福利院,福利院就像个老坟场,杂草丛生,几个死去活来的老人,也像被抛弃了一样。而院长虽说优惠,在四百元上高低不松口,还说还得研究,因是瘫痪的,工作人员不肯做。再看看工作人员,有一个女的正在与一老头吵架。老头说那女服务员偷了他的衣服和钱,那女的不承认,口带脏字吼老头。青香感觉不对,不舒服。再一想,妈一生的积蓄八百元,也就只能住两个月最烂的福利院,无限悲哀,回头就走了。

青香忙里忙外,忙上忙下,消瘦得厉害,吃不香,睡不沉,有一天上课时竟昏倒在石头垒的讲台上。没几天,又昏倒了一次。在妈住在这儿第三个月时候,她到山下的一个村子去磨苞谷面,那磨面坊的师傅看着她,看了半天,眼露惊恐之色,问:“你真是牛老师么?”青香很纳闷又吃惊,回答说我是牛老师呀,乌云堡小学的牛老师。“你只怕有病吧?要不肚里有虫?要不一个月没吃饭?”那师傅说,就猜她只有七十五斤。青香踏上磅秤一称,七十六斤。她突然记起自己去年称过一次是一百零五斤,这几月咋只剩下七十六斤?掉了三四十斤!再一照镜子——就是个鬼,骷髅!两个颧骨像两个枪刺,牙龈外露,眼窝深陷,瞎掉的那只深得像个无底洞,从里面能看到地狱。

——我怎么成了这么一副样子?平常她不照镜的,眼瞎后就不照镜了,也不化妆,早上起来,头发用梳子挞两下,算是梳了头。

心想自己把自己怎么办啊,把妈怎么办啊?那个讨要青春损失费的前夫跑来了。前夫来了,又摆出一副强奸她的架势在教室门口喊她。可当她一出现在门口时,前夫看着她,看着她,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妈呀!”,扭头就跑,在下坡时绊了一跤,一直滚到坡底下,爬起来又跑得没影了。——前夫以为碰到了个鬼,女鬼。

二哥来看妈,一见到青香,也直摆脑壳,说青香你咋啦?你病了?

青香说没病,就是瘦了。

“这绝对不行,你太辛苦了,还是把妈搞回去!”二哥看着这个妹妹,心疼得不行,嘴唇直打颤,说,我回去了叫他们来把妈抬回去。你这样,妈没死,把你累死了,这又何必呢!青香不干,说行,能挺住的,到了秋上再说。

弟弟也来看妈了,他好多了,神情比较自然,拿了好些东西来给妈吃,还有蛇。见了妈,哭着说妈胖了,姐姐你成猴子了。坚持要把妈背走,背到他那儿去。青香也拒绝了。

大姐来看妈,期期艾艾的根本没说妈好坏,只说自己的大孙子没考取大学,跟家里不辞而别,去贵州打工去了,现在联系不上,要家里寄几千块钱,不知是何事。青香知道些外面的事,一听就知是传销,到比神农架更穷的贵州打工,姐的这个孙子只怕落入了传销陷阱。大姐忧心忡忡,听青香一说后更加着急,连给妈说几句话也没说,就连夜赶了回去。

转眼到了秋天,新学年又要开始了。

大哥、二哥、弟弟都来了,他们这次来就是要把妈抬走抬回去的。因为青香多次昏倒的事都让兄弟姊妹知道了,妈有好转,青香体重只剩下七十斤,风都吹得倒的样子。

几兄弟抬走了妈,青香好一阵轻松,又一阵惆怅,也一阵伤感。妈没死在她这里,没死在“寄窑”里,这就是她的欣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不后悔。她也是做给亮子看的。她想到她也会老去,只有一个孩子,以后的老人会更加孤苦伶仃,她要让亮子照着她学,以后对她孝顺。从这一些苦心看,她瘦去几十斤肉,昏倒几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抬妈的滑竿在山道上消失了。分手时她看到妈望着她,眼角的泪水往下流着,手虽无力,可青香还是感到了妈的温暖和依依不舍。不是妈的手温暖,而是妈感到女儿青香的手温暖。妈不能说话,无法言语,无法紧握,那浑浊的老泪代表了一切。天高云淡,有了寒意,妈下一站该在哪儿享福,哪儿受苦呢?

时间过得很快,秋天过后是冬天。山里的冬天来得早,雪一下,就要放寒假了,就奔年关了。

这期间青香回去看过妈一次,妈依然住在她自己当年飒爽英姿亲手带着几个孩子建造的老屋里,三兄弟轮流照料她。

春节回去的时候,大哥的女儿杏儿去医院抢救刚刚回家。大哥说杏儿差一点死了,说是给妈翻身的时候,一用力,一口气没上来,心脏病就发着了。

坳子里有喜庆的鞭炮声。她在学校就想着今年过年要让妈给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压岁钱,去年妈得病忘了这事。妈每年过年都要给孙子们压岁钱的,虽然是挖药材、捡漆树籽换来的,一分一毛积攒的,可妈没有挪过一次。今年,就用妈的那些钱。死了就用不上了。青香已经将钱换成了一块一块的新票子,每人六元,比过去多一块,六代表大顺。希望大家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妈顺顺利利活着,平平安安,这是大家的福气。听到了鞭炮声,心里就有了一些暖意,就与亮子加快了脚步。

除了杏儿外,大姐的孩子孙子没来,二哥的孩子没来,弟弟的孩子也没来,且他们的老婆都没来。二哥显然是与人打过恶架的,眼睛充血浮肿,耳朵上缠着浸血的布带,颈上满是抓痕,头发零乱,神情凶狠悒郁。妈叫得天翻地覆。这一次有三天水米没沾了,一个星期拉不出屎来,是真的疼痛。通过按摩和摸索,青香知道妈身体哪个部位都在疼,是真疼,可能各个器官都衰竭了。妈嚎叫着,张大着嘴巴,黑洞洞的嘴巴里有几颗没掉完的牙齿,就像大山洞里长的几个钟乳石。大哥这时突然向妈跪下了,惨兮兮地哭喊着说:“妈,你不叫了好不好,我也有高血压,搞得不好我要到你前面走的,妈你做做好事!”大家把大哥拉起来,看大哥鼻涕眼泪一大把,怪可怜的。

村长答应拿止痛片来,拿来了,可找他们讨要妈的修路集资费。妈这么叫,他是来交换的,是趁火打劫的。大家看着他手中的止痛片。为给妈止痛,青香还是交出了村长要的九十块钱。村长给青香戴高帽子说,还是牛老师深明大义,基层干部不好当呀,净是得罪人让人骂祖宗的事。又说乡村合作医疗上头在说这事,也不知何时到咱老山旮旯里来,听说一个人交十元。交十块钱你还想报销一千一万不成,还不是报销点小钱,求人不如求自己……

妈吃了止痛片,声音缓下来了,可嘴还是张大着吼气,是吼,往外吼,好像要把最后一口气吼出来似的。几个儿女站在她床前,看着她这副下地狱的样子,揪着心不作声。

大家看着,突然有一种送别的意绪。这种意绪很奇怪地升到青香心头时,她突然听见二哥说:

“这样下去都受不了了,我看只有把妈搞死算了,让她轻松地走去。”

当二哥一说出这句话,好像正好说出了大家想说的,大家都准备好了,好像这是大家预谋的一样,好像他们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找到了一条化解之路,说出子女们心底的话。人人的脸上有一种久雨初晴,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层迟早要捅破的窗纸,被二哥捅破了。

青香心头一震,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停跳了。

搞死妈?搞死生我养我们的妈?搞死待我们恩重如山,给我们生命和一切的妈?搞死对我们牵肠挂肚,愿意献出一切的妈?青香突然心寒齿冷,突然看到天变了色,地翻了窝……。这种念头我也不是没有过啊,当我背着妈去乌云堡的那天,我想妈若在我的背上滑下悬崖……;当老熊抓妈住的那个山洞门,我也曾心头一闪念想过若真的老熊把妈抓吃了,或许是个好事……不,不,不能这样!她看到其他四个兄姊们已经交流了眼光,有一种默契,有同意这种方案的表情……我要反对,否则妈真会让他们搞死的,他们早就有了这种念头,只是没人敢说,现在说出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比四,他们就敢动手了!

“不!不能搞死妈!”她喊,她高喊,她大声喊。

那四个人神色稳定,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稳定中透出铁似的凝重,凝重中透出狼似的诡异……

“别喊,青香,别让外人听到了……是这样的,”二哥过来抚着她激动得乱颤的瘦肩说,“你看你,你瘦得还有人形吗?妈走的是顺路,她反正也不是个好人了,人总会死的,人活百岁是一死,妈身体好时,妈这两年,咱们五姊妹,哪个不孝?都抢着尽孝,你二哥我的表现你也见着了,良心扪在中间,没一个不尽孝的。妈,妈已活到头了,不能再害我们了,我们都是可怜人啊,种田的啊,再这样下去,一家家都要家破人亡!不是我们心狠,情况就摆在这里。莫非妈不死,我们死几个,她就高兴了?妈不是这样的人啊!妈若能说话,妈若清醒,她自己也不会活了,喝了药寻了短尽——这样的事在咱们农村多着哩……呜呜呜……”二哥说到这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流的是红泪——他的眼跟二嫂打架打伤了。

“不!不!妈活着一天就是个人,活着我们还有个妈,死了就是一把灰!”青香哭着说。

“青香妹,”大哥这时查看了一下门栓转来后说话了,“你冷静一下,二哥说的是条出路,我们给妈治不起病,也拖不得了,都脱了一层皮,为妈,咱们家家的盐罐子都涮干净了……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前世父母欠了我们的,可今日个,我们给妈倒找了……”

“妈没有死罪!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当牛做马把咱们兄弟姊妹拉扯成人,咱们不能因她有病就弃了她!这是罪该万死要进地狱的事!”

“妈这个样子她活着就是受罪,”二哥说,“妈走了,我们把她风风光光地送上山,咱们兄弟姊妹还是像往常妈在时一样往来,过年时还是一大家人,还是到妈的老屋来过年……”

“不可能的,妈一走,这个家就不存在了,维系咱兄妹的纽带绳子就要断了,都彻底地各奔东西。这儿,妈这儿,这老屋,就只是记忆了,晓不晓得?偶尔回来一下,那会相隔很长很长时间。再说,看哪个呀?”

“我呀,大哥大嫂杏儿呀,青香妹妹,你冷静……”大哥说。

“二哥你说得出口,”青香还是把矛头对准说出这话的二哥,她有话要说,她说,“二哥就是妈没把你养大,你耿耿于怀。”

“瞎说!”二哥发脾气了,这触到了他的痛筋。

“就是,二哥你过继给赵家,是爹的主意,妈在你去赵家后,偷偷流过多少泪?经常到你们村去偷偷看你,塞给你吃的你忘了?那一年你去潭里炸鱼,被吓了,高烧一直不退,病得不行,瘦得皮包骨,妈说你是把魂吓掉了,妈在家天天哭你知不知道?妈爬到这屋脊上去喊魂,喊你的魂你晓不晓得?为你喊魂都是半夜三更,妈说把你的魂喊回来了你就好了,足足在屋顶上喊了七天,七个晚上,说爬到屋脊上头声传得远才能把你掉在山里的魂喊回来……”

二哥哭得厉害了,二哥说:“青香你别说了,这事我记着,妈死了我会天天跪在她坟前磕头的,妈的确是天下难找的最好的妈……”

“都不说了,二哥说下步怎么办吧?”弟弟说话了。

“你也想搞死妈呐,青留?你为什么搞死妈?”青香一把拽住了又一个目标,“都说不保你,妈是死活要保你这个遗腹子你才生下来的……”

“我就是没看见爹哩!……”青留哭着说。

“妈又当妈又当爹把你喂活了,你今天咋恁毒呢?比虎狼蛇蝎还毒啊?前几年妈能动时喂三头猪,有一头是专为你这个幺儿子养的,你背走了屁都没放一个。高玲(弟弟老婆)前年去武汉打工,把两个娃子丢给妈,带了大半年,过年的时候你说感谢,给妈五块钱扯罩衫,你说妈不需要钱,又不出门,吃穿都在屋里——五块钱扯罩衫啊!……”

“那是高玲那狗婊子做的缺德事,说是我给妈的,不是我!二姐你搞错了!”弟弟哀哀地申冤,“我不想搞死妈的。可不想搞死妈我们都要被妈搞死,没个活路,唉嘿嘿!……”弟弟哭喊得呛咳起来,弯下腰去。

……

说了半天,青香也无话可辩了;她放了一通,憋了许久的怨气也散了,最后被架到廊檐的草堆旁,最后她妥协了——不妥协又怎样,达成一致看法,妈这么活是活受罪,让妈早一点解脱是好事不是坏事。

五兄妹统一了思想,于是磨好羊角七粉,让妈喝下去。

三个男人,三兄弟,到猪圈里去磨粉。

不是掺在酒里,而是兑水喝了。兑水喝来得快些。

剧毒的羊角七水已经兑好了。二哥青河说,妈若不想走,说不定这药过量了,把妈的手脚治好了也是大福气啊。二哥因此说这也等于是一次试验。羊角七,这药若适量泡酒,能治风湿瘫痪;用多了,人喝过后,浑身的皮肉就会一块块炸裂,最后悲惨死去。

三兄弟来到黑暗中的廊檐草堆旁,会大姐青梅和青香。

二哥说:“哪个去?”

“青河你就去嘛,有劳你了,反正是一下子……”大哥青海的嘴边有火星一闪一闪。

弟弟青留已经躲在墙角里了,青香刚在哭,哭过一阵,昏昏沉沉偎在草堆里。夜风呼呼地吹,在山冈上,在树林里,在屋顶。

“那得签个字,每个人画个押。我是过继给别人的,以后传出去,让我一个人背骂名。”二哥说。

“绝不会的,大家都同意的,这事说好了,千万不能传出去,只有我们五兄妹知道,哪个传出去了,我们就说是他!青河,我们等着你……”大哥在黑暗中把那装满了羊角七水的碗捧递给老二青河。

很大一会,门终于推开了,屋里电灯摇晃了一下,昏黄的光线像浑浊的溪水荡漾起来。

“把娘摁紧一点……别让她喊啊……”大哥颤抖的的声音。

妈正在叫唤,喊,哭诉……

二哥青河闪进去了,可又踅转来,在门口对其他几个说:

“你们……不能帮我进去摁……都不进去送妈一程?……”

风汩汩地吹着,像流着浮冰。二哥青河的声音浮在浮冰上滚动……

他进去,好像他下不了手。他哭了,身子乱抖,他把那碗抖抖索索地放在桌子上,出来说:

“还、还是青留去,我、我心跳得慌,快泼洒了,青留年、年轻些,手脚利索,劲也大、大些呀……”

可是青留畏畏缩缩在草堆里,嗫嗫嚅嚅不出来。二哥就说:

“青留,求求你、你了,这样吧,青留代、代表我们去给妈灌了,这房子就、就给他算了,我、我表示不要……”

看着他哭,都哭起来。有人要大姐去,大姐哭着说:我是嫁出去的人了,又不孝,妈死妈活只当我没见着……

大哥哭得凶,说青河说的可以,房子以后给青留,要他去……

青留要青香去,说姐妈相信你,不防备你去灌毒的,一下子妈就喝进去了……青香说你们想杀就杀啊,你们快杀了你们过好日子……她已经冻得浑身冰凉,四肢麻木。她很疲倦,很累,只想睡一觉,暖暖的……

青留听说这房子归他,还是有诱惑力的,他居无定所,如今还借住在林场的油毡棚子里。他本来也已经冻得不行了,几个兄姊的怂恿撺掇甚至半推半逼的就将他撵进了屋里并且把门带上了。青留去拉门,已拉不开。

妈在号叫着,在里屋。桌上的那碗羊角七水搁在那儿,像桌子长出来的一个巨大的瘤子,发布着厚重的阴影。

……妈呀,他们让我来毒死你,说你活到尽头了……妈呀,不是我没有良心,这两年我照看您我把老病都犯了,为给您捉蛇也差点咬死,老天是看在眼里的,妈呀!……

妈用眼睛望着他,望着他,把他记着,颧骨硬邦邦的,嘴唇黑黢黢的,眼眍到底了,可眼里有着热望,那是求生的热望……

“妈呀,您不想死是吗?您告诉我,您是不是不想死?您不想死就摇摇头……”

他看见妈摇了摇头,——沉重的头颅好像晃动了一下。

“妈,可你活不了了,他们不叫您活了,没有钱来治你,谁叫咱们是农村人咧,要我来喂您喝这个汤……妈,都说您最疼我,我是您幺儿子,从小没见过爹,您就最疼我……”——他想起来,想起妈给他用口吮吸腿疮的情景——“妈,我小时喜欢玩粪堆,腿上长疮,您就用口吸,吸得我疤痕都没一个。您吸了毒疮嘴却肿了,肿得像两块火烧糍粑……我还记得我骑在您头上去镇里看戏的情景,看的是《牛郎织女》,织女被王母娘娘抱到天上,一阵烟雾就上了天,人就升了老高,不知是什么机关,至今我都没弄明白……我被我那流氓舅子棒打后昏迷了五天五夜,都是您守在我病床前,唤着我的名字,终于把我唤醒了……妈呀,我好不孝啊……妈,您疼着我是我没见着我爹,现在我又要亲手搞死妈……哇嘿嘿……”

青留哭着,说着,可他仍下不了手,他端着碗手抖得像筛糠。他想捏住妈的鼻子,一下子就将碗倒入她的口中。但他仍然在那儿踟蹰着,碗沿在妈的下巴前停住了。妈望着他,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的人。在那昏暗得像下雨的傍晚的光线里,妈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子就抓住了那个碗,青留没想到妈会抓他的碗的,妈不是瘫了吗?妈却抓住了碗,青留反应过来去与妈夺碗时,他发现妈的手劲真大,比他的还大,比健康人还大。青留与妈争夺着,可妈已经将药往嘴里倒了。青留拉那碗,碗被妈的牙齿紧紧咬着,就像碗长在妈的嘴里,他撼不动了。

妈咕噜咕噜叽叽呃呃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那浑浊的有凶狠药味的水流进了妈的喉咙和身体。因喝得猛,喝得急,药水从妈的两边嘴角往外流,一直流到颈子里,流到枕头上。

“妈!妈呀!”青留嘶声大喊。

碗掉落到地上,当啷一声,碎了。

接着他听见,他们听见,五个子女听见,他们的妈身体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就像果实炸裂的声音,就像美妙的秋天的声音——他们的妈,皮肉像干裂的土地,一块一块地炸开了。像大火崩豆一样地炸开了。像鞭炮一样地炸开了。

过年了,村里响起一阵一阵的团年的鞭炮声。

这时下起了雪,晶莹的雪片像纸花一样纷纷落下来。风住了,只有雪,在无声地落着,白得耀眼,白得温暖、遥远……

这时候,他们的妈死了。

十一

清明的时候,青香回到了牛家坳妈的坟前。妈的坟是新坟,爹的坟是旧坟。妈的坟上新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

故显妣梁讳秀英大人之墓

墓的上方刻着四个大字:

万古流芳。

这就是妈的墓碑。

“妈,一路走好。”青香在心里说。

同类推荐
  • 干草垛

    干草垛

    本书是一部散文作品集,内容丰富,主题鲜明,具有较强的时代气息和艺术感染力。
  • 荒野深处

    荒野深处

    乌云又厚又低,在山峡间涌动弥漫,似猛兽般铺展开它巨大的躯体,张牙舞爪地笼罩着海拔4200米的轮空大坂。周围满是重重叠叠荒凉不毛的山岩峭壁……
  • 国家使命

    国家使命

    建国初期,我西北解放军“英雄第一师”成建制地转业到甘肃新川峡人戈壁滩上,从无到有开始了新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建设,迈出了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第一步,为摘掉祖国“贫矿国”的帽子再立新功。依史而著,铁血男儿,真情演绎,故事跌宕起伏,感人至深,再现了中国人民“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时代……
  • 跛足之年

    跛足之年

    马领无法忍受工作环境而辞职,与老康做起了似是而非的广告生意,他用这样的话为自己解释:如果我不能做我喜欢做的事,那么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去做我不喜欢的事。马领的生活充满着被动的荒谬,最终他逃之夭夭,在一场搏斗后,踏上一列不知所终的列车……
  • 死亡通知单之宿命(上)

    死亡通知单之宿命(上)

    在罗飞和Eumenides的角逐中,前刑警队长落网,庞大的商业集团势力重组,多年前令全市女孩恐惧的碎尸案真凶逐渐浮出水面……Eumenides对生父死亡真相的探寻,牵动了多方命运的变动,也成为他和罗飞斗争的焦点!
热门推荐
  • 传承九鼎

    传承九鼎

    聚九鼎之传承,征战百族群立的大陆。战戟、战斗、掠夺是生命的主线。挥戟如风,劫掠如火,扬我人族雄威。
  • 剑道争锋

    剑道争锋

    大千世界,百家争鸣,万道争锋。强者为所欲为,弱者皆为刀俎。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任人鱼肉?当以手中之剑破苍穹,定乾坤,斩神灭魔,傲视天地。境界划分:肉身境,开元境,真罡境,万象境,天人境,炼魂境,化星境……
  • 命运之百转千回

    命运之百转千回

    林雪,梁天心,程梦媛是三个背景不同性格迥异的女孩,却因求学在校园里相遇,相识,相知,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她们在成长的过程中相互扶持和帮助,她们为实现理想而努力奋斗,为追求爱情奋不顾身,终于收获自己想要的生活,实现人生的完美蜕变。
  • 易烊千玺我只爱你

    易烊千玺我只爱你

    本书已弃文,谢谢曾经的观看与支持,想知道详情的请看最后一章。
  • 与狼,共枕

    与狼,共枕

    为了养父的性命和爱人的前程,她自愿进入狼窝,被吃干抹净,他是典型的官三代,有着狼一样凶狠暴戾的性格,为了得到自己看中的东西而不择手段。一次偶然的相遇,一个无聊的玩笑,一段凄美的爱情。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天意。
  • 凤凰斗:天下第一妃

    凤凰斗:天下第一妃

    宫逸嫣,万人宠爱的千金小姐,绝世的容颜,高贵的身世。风光的表面下谁能想到还有那样的不安。所有的爱成了隐瞒真相最好的理由,不知情的她又能如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倔强偏执的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来回应那些爱她的人,却不料最后才发现自己伤害的竟是最爱自己的人。
  • 系统者联盟

    系统者联盟

    虚空深处,飘浮着一座巨大城池,这里的每个人,都拥有一套各自的系统。蓝枫偶然诞生沙包系统,穿越到系统基地,从此踏上了一条探索诸天万界的道路,各种凶猛诡异的生物,以及千奇百怪之事接踵而至,且看蓝枫如何死里逃生,化解一桩桩诡异莫测之事。(成立了书友群,欢迎大家加入:319363908)
  • 星际修途

    星际修途

    当人类开始踏入银河时代,古老的武道修行再次焕发了新的生命力,星河强者,可在宇宙中随意行走,肉身抵抗战舰。陈枫,陈家的绝顶天才,因偶然间破解了一个神秘的芯片,得到了星河强者的修炼记忆,从而走上了宇宙称雄的道路。
  • 校草缠上身:丫头,别想逃

    校草缠上身:丫头,别想逃

    第一次相遇,她惹怒了他,他却对她充满了好奇心,本以为只是个巧遇,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邂逅呢?
  • TFBOYS之爱她们永不后悔

    TFBOYS之爱她们永不后悔

    三个平凡的女孩,遇到了三个不可高攀的他们。开展了一段爱情奇缘。他们的爱是命中注定的,也许,在他们的一念之间,这场爱情奇缘像流星的速度一样转瞬即逝。纯洁,单纯的她,与腹黑,高冷的他。温柔,文雅的她与体贴,善良的他。可爱,美丽的她,与同样是个吃货的他。这六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是,因为仅仅的一场误会,拆散了他们。他们的爱情是否能过重新寻回?去感受星之恋的悸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