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求学一再拒婚
情窦初开时,她也对婚姻充满了幻想,香红软语、倚栏浓情。可当婚姻带着包办的特质面具,带着家长权威的势头,奔袭而至,她的幻想瞬间凝固,美丽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丈夫,是江西五金生意的商人张家次子张宝龄。
为她定下这门亲事的,是她的祖父,她的祖父大概从本意上也是寻着联姻就是联势的规则。家族是最重要的,每个人活在世上的任务就是壮大家族。
张家对这门亲事欣喜万分。苏雪林虽还只是女师的学生,但她学业优秀,才华震惊京沪。有这样的媳妇,有这样的身家,那是求之不得。原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也不是他们的信条。为了和苏雪林相配,张家还特意把张宝龄送到美国留洋。
直到这里,还轮不到苏雪林出场,等到苏雪林知晓时,双方已经议定,婚姻已经完成。
接受了新思想的人,再遭遇旧制度,第一个反应就是抗争。为读书,苏雪林可以拼上性命,为婚姻,苏雪林也是一再抗争。
女师毕业后,张家就要完婚。从女师走进张家,那“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有了实现的可能。可她要的,是从女师走进更高学府,她已经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冲突的双方,又是她和祖母,冲突的原因,还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当然,还有和张家完婚。
哭泣肯定是无效的,哀求之于祖母,无异于石头之于天空,至于寻死,这曾经的妙招,多少显得幼稚,也让她无从做起。
可是她的心是委屈的,别说她一心向学,就是真说到婚姻,她还是委屈,对方到底是谁,到底什么样,她连个可以勾勒的基本线条都没有,如何就要在一个屋檐下,过一家人的生活?
她性格未免刚烈,就是在这次抗争中,她居然真的逼着自己大病了一场,颈部淋巴腺结核肿大,几乎与肩平。
尽管愤恨,但是听着她的痛苦呻吟,祖母终究还是不敢继续再使用强硬态度,允了她求学,允了她以后再谈婚姻。
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了两年,她就考取了“中法海外学校”,于是,她瞒着家里,又转道去了法国。
可是在法国的日子过得并不顺畅,她孤独郁闷致病,于是在母亲的催促下,和远在美国的张宝龄通信。
未婚夫的概念,对于远离故乡又在病中的人来说,不是浪漫,而是依靠,是温暖的依靠,是一直寻找着的温暖的依靠。
可是,这信也通得不顺畅,她说东,他偏说西,她要他来法国,他却一口回绝。她要种花,他偏要葬花。她刚刚构建起来的温馨故事,瞬间就让他给打击得残破不堪。
她心灰意冷,再次写信给父亲,要毁掉这门亲事。
可是父亲的回信,却终于让她打消了悔婚的念头。父亲来信说,母亲病重,要她回家完婚。
醉里吴音相媚好
“春风带了新绿来,阳光又抱着树枝接吻,老树的心也温柔了。”
这是苏雪林《绿天》里的话,她还说:
“乌鸦,休吐你的不祥之言,画眉快奏你的新婚之曲。祝福,地上的乐园。祝福,园中的万物。祝福,这绿天深处的双影。”
《绿天》,扉页上这样写:“给建中——我们结婚的纪念”,明确地宣称这是描述她的婚后生活的。
文中的每一个字,也的确透着甜蜜、幸福,不但春风解风情,就连阳光、老树,也都变换了角色,仿佛做了一个粉红的春梦。
这样看来,她是幸福的,那个给她带来幸福的,难道真的是那个让她一再悔婚的张宝龄。
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
她嫁的是张宝玲没错,可是她和他,却不是这样幸福的。
早在法国的时候,她品味到了恋爱的滋味。不见面,是朝思暮想,见了面,又是苦涩酸甜,仿佛是痛,仿佛又美。
母亲病危催婚,一下子打碎了她所有的浪漫,她一向心疼着这个受尽苦难的母亲,只得忍痛割爱,回了家,又百般不愿着,结了婚。
她此时是一团炽烈的火,而他则一直是一颗冷冰冰的石,还是顽石。这婚姻,注定了是一厢情愿,甚至是两不关情。
如果说幸福,那一定是谎言。这谎言,她是编给自己看的,为的是安慰一颗从炎夏走进寒冬的心。可是一不小心,却完美了读者的心。《绿天》一出版,就成为畅销书。
而她在多年之后,终于揭开了这个虚伪的秘密:“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绿荫蔽日的园子是有的,高下杂乱的花草,也应该还在,就是金鱼、蟋蟀,大概也应该在那里繁衍了后代。
那是一个小洋楼,那,是他们度蜜月的地方。他开荒,她种菜,他蓄水,她养鱼,这样的甜蜜未必没有。新婚的快乐,让这对陌生男女也享受了一二快乐。
偶尔说起甜蜜,还会想起夜幕下,他翻石,她打灯,找一两只鸣叫着的蟋蟀。获得后的欣喜,也一定是夹杂着甜蜜的。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这时间短得连她的记忆都找不见。以至于她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她只是一时的醉了,那吴音媚好,只有在醉里,才听着更显浪漫。
终身夫妻不再见面
她和他的矛盾,很快就来了。
她始终没有生育,这让他不高兴,她不像传统妻子那样,遵守三从四德,他还是不高兴,她居然把自己的工资,没经丈夫同意,就资助给大姐和寡嫂,这让他大大地不高兴了。
然而她也正不高兴着,说个话,都是冷淡的官腔,做个事情,也是左右衡量着分寸,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气概,倒是大男子主义,满腔满脑。
他说他的不满,她也在表达着她的需求。可是他听不到她的心声,他只看到自己的愤怒。她也看不到他的尊严,她满是自己内心的创痛。
从吵架到吵架,中间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相隔,本来少得可怜的甜蜜感觉,很快就荡然无存了。
几个回合之后,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两个人的屋檐下,仿佛是一个人的空间。只听得见两个不同的呼吸,只看见两个不同的身影,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再看不到其他的影像。
按理说,接下来的故事,应该是离婚,然后重新走进新的婚姻,重新续写浪漫。可是没有,尽管她也是一个新女性,可是她的骨子里却比谁都传统。
早在北京女师的时候,她就极看不惯那里的风气,“男女同学随意乱来”,“我个人则是极端守旧家庭出身的,一向矩行规步,幸而并未随波逐流”。
她是没有乱来,可是世界却横竖在她那里捣乱了。
她和张宝龄分开后,两人却并没有离婚。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她后来这样说:“我总觉得离婚二字对于女人而言,总是不雅,况那时我已薄有文名”。为着名分,为着家族,为着一切子虚乌有的东西,他们坚守着这个家庭。
初时,他们还通信,但是渐渐地,连信也是断了的。他关心的,不是她说的话,他说的话,她也不关心,通信,还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她干脆把大姐接过来,组织了一个奇特的“姐妹家庭”。她和他结婚,却是和自己的姐姐白头到老。
如果说别人忙着肆无忌惮地恋爱,是有点极端,可她这种固守成规,似乎也应该归为另类。至少,在现代文学史上,在那些男女作家都在为自由抗争,向传统对抗的时候,她却还在固守传统。反正,说忠诚不渝,是说不通的。
他和她虽然分居两地,甚至音信不通,然而名义上,他们还是一个家庭。后来,他们也因为这名义上的问题,而重温旧梦,可是他终究不是她的他,她也永远做不了他的她。
抗战胜利后,她还是在武大教学,而他却坚决辞去武大的工作,回了上海。解放后,她去了台湾,他则留在大陆,从此以后,他们是连路人也做不了的了。
她的文字细腻、活泼而充满感情,可是她的感情却枯燥、冷漠,粗糙了她的人生。也就是因为这个,我们在读她的文字的时候,总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或者会有一种隔世尘烟的滋味。
她是把自己的人生隔离在文字之外的。可是她的文字,每一个文字,实在又让人幻想那火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