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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说卷(61)

季冬说:“三叔,三婶,我说句心里的实话吧。哪个人不想活?爸爸想治,他也不敢治,其实他晓得,治下去,我们会倾家荡产。我呢,我想不想给爸爸治病?未必我愿意眼睁睁看着爸爸死?我不想爸爸死,我想把爸爸治好,可是,就我那点积蓄,要不了两个月,就会用光,然后就是卖车、卖房、背债。关键是,治不好,把季家所有的钱用掉,治不好……”他哽咽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责感使他忽然想到了死。季冬感到自己多么懦弱和无能。三叔低着头,好像理解了季冬,声音轻飘飘地说:“那你就看情况吧,能治还是要治。”

月夜的乡村,偶尔几声狗叫映衬着大平原无边无际的安详与宁静。新修的水泥路在明月下就像一条清秀的河流。季冬还是不想入睡,打算步行去父母那里。刚才听了二叔二婶和三叔三婶的那些话,季冬感到在对待父亲病情问题上,基本就是这两种意见。由此他推断,在三个姑姑之间,大姑二姑可能和二叔意见一样,三姑毫无疑问与三叔意见一致。也就是说与父亲感情亲密一些,也就强烈希望父亲能治愈,冷静理智一些,就显得心肠硬一些。两种意见最终被用钱的问题统一,也就是说,即便是安慰性的治疗,也涉及到用钱。

在仿佛一条河流的乡村水泥路上慢慢行走,季冬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自己就是走在河流上面,尽管头顶银白色的月亮,但脚底下是坚实与坚硬的感觉,耳边回响的不是水声而是证明活在人间的啪啪脚步声。不远处那丛黑色树林下,就是昨天下午季冬与父亲去过的季家祖坟。季冬从前那种对祖坟的敬仰之心,正在慢慢消散。他想,那种所谓的敬仰,未必不是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

如果说在祖父去世后,季冬刚开始成家立业尚无孝敬的条件,但后来季冬可是长期坚持了对祖母的全力尽孝,逢年过节从不忘记给祖母买衣物和食物,总是记着给祖母足够的零用钱。可是,如此讲孝的结果是什么?怎么在父亲颐养天年之际,祖母却去父亲梦里呼喊父亲并让父亲睡到泥土中?难道20多年里身为长房长孙的季冬对祖母百般的孝顺并不能赢得祖母在天之灵的庇佑?季冬觉得这一切不仅滑稽而且可笑,所谓祖宗庇佑的话,原来如此荒唐和不可信。遥望着季家祖坟,季冬再次决定,父亲病亡后另外择地安葬。

季冬远远看见有一堆火苗在河边升腾,脑海里立即想到白天母亲说过的事情,于是放开脚步,快速走到那座桥上,果然看到父亲蹲在河边,手拿一根木棍,燃烧什么东西。季冬喊叫:“爸爸!您在烧什么?”父亲没有一丝惊慌,抬头看一眼站在桥上的儿子,把最后一叠纸张送进熊熊燃烧的火堆。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季冬扭头看见母亲站在了门口,问:“冬冬,你明早要开车,怎么还不睡?”母亲是想提醒儿子不要跟父亲争吵,怕深夜被人听见了不好。季冬只好放弃到河边去看究竟的打算,进屋去了。母亲问:“冬冬,你要不要宵夜?想吃点什么?”季冬确实觉得有些饿了,说,吃一碗面条吧。

母亲去了厨房。父亲拍打着身上的灰,进屋后问季冬,深更半夜还不睡?季冬说睡不着,看看您半夜疼痛的情况。父亲说:“有时候疼,有时候还好,今晚好像不疼。”季冬说我白天给您叮嘱过不要再烧东西的呢?父亲说:“几个记账本。这些年做这点小生意,不少人都有赊账,我记在帐上了。这事只说给你听吧,本来连你都不想说的。这些东西,是不能留下来的。”季冬问为什么?难道人家欠我们家的钱,不要别人还了吗?

父亲坐下,看着季冬的脸,说:“做点小生意,别人手头紧的时候,来赊欠一点东西,有钱,回头就来把了。没钱的,忘了的,不打算还的,通通算了吧。留着这些东西,就算老二不要,老二媳妇肯定会上人家的门去要。再说,也没有几多钱。”季冬问:“爸爸,最大的赊账是哪个?有几多钱?”父亲思索了一下,说:“你三叔,将近三千元。”季冬“啊?”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季冬明白了:赶紧烧掉这些东西,父亲不想给身后留下矛盾。那个瞬间,季冬忽然想到,这些年父亲其实挣钱不算少,他的钱呢?都哪里去了呢?莫非父亲一直在暗中扶危救困?如果真的是这样,母亲再文盲也该有所察觉啊?就算母亲没有直接反对,但父亲拿什么留给母亲未来活命呢?

季冬一直到天亮都在想:母亲未来的日月,看来全靠我一个人了。

先在骨科医院做血和尿等化验和检查,然后到同济医院做ECT扫描。车子开进同济医院停车场时,他们都看到:阳光下,一辆辆手推车上躺着的病人,骨瘦如柴,脸色惨白。父亲不停自言自语:“都是什么病呢?怎么那样瘦呢?”老三说:“是肿瘤病人吧,那些红道道是放疗画的线。最后都是这样,瘦得只剩下骨头,越是放疗化疗,越坏。”

做ECT检查之前,护士给父亲注射了一种药液,然后叮嘱要大量饮水。这时,等候室里进来一对父子,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们很有钱:那个显然是儿子的小伙子胸前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手上两枚白金戒指,和他父亲一样穿着一身阿迪达斯运动装。季冬有很强烈的渴望,想与他们搭上话。那个中年男人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后,认真地扭头看向季冬的父亲,问:“老人家来查什么病的?”父亲说:“骨头。您呢?”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胃癌,一年了,死期日子不远了。老人家,你不要怕,人嘛总是要死的,不要舍不得,想开一些。我看啦,你比我强,这都是你的孩子吧?四个啊,你福气比我大。我和我这个独苗儿子,前天才从非洲回来,我有钱啦,一个服装加工厂,三个汽车修理厂,上千万的钱啦,看看,你看看我,才过50岁,要活到51岁都不行,阎王只让我活到50岁。好,我就只活这个年纪,我就干脆想开一些,花钱去玩,去吃喝。人啦,你就是再有钱又怎样呢?从去年到今天,我治病花40多万了,没用的,治不好,越治越差,钱都送进医院了。想开些吧,真的,好吃好喝,好玩。周恩来是国家总理吧?全国的西医中医当中,哪个能治好他?还有哦,世界上有钱的人多了,得了癌症,最后哪个不是死……”

不等这个人的话说完,父亲忽然起身,显然是要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转身问季冬:“厕所在哪里?”门口的护士听到后,大声制止说:“不能上厕所!”

这个中年男人的话给季冬很深印象,他所说的,是彻悟还是无奈?严格说谁不留恋生命呢?谁不想好好活着?即便是苟延残喘也都想活下去。联想到昨天李回春的那番话,还有昨夜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他们的那些话,季冬十分伤感:眼前身体微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脚步有力的父亲正在接近死亡,而做儿子的却没有任何办法不让他离去,没有任何能力把奔赴黄泉路的父亲拽回来。

把父亲送回乡下后,季冬连夜赶回省城,开始写那个预领了稿酬的节目策划书。妻子很关心这两天事情的进展,季冬把实情都告诉了她。妻子说:“还是花钱治吧,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因为没花钱,后悔下半辈子。”妻子这番话,使季冬感到温暖,他伸手捏了捏妻子的手,感到自己这辈子再失败再无能,却有一个理解他的妻子和听话的儿子,也算是知足了吧。十分不幸的是,在等候同济医院ECT结果出来的几天里,季冬所写的那个节目策划书,连他自己都感到写的是一堆废纸。以为是东山再起的机会,却无法在这个特殊时期抓住。假如策划书被施主任枪毙,从此以后恐怕再难有被信任和启用的机会,那么是否意味着,不管是有意无意,父亲又一次影响了季冬的前途呢?

拿到了骨科医院和同济医院的各种检查结果,都确诊父亲患的就是骨癌。季冬不敢对父亲有隐瞒,因为隐瞒没有意义,何况无法瞒过父亲。在骨科医院,李回春仔细查看所有检查结果后摇头说:“你想好没有?到底怎么办?”季冬说:“我越来越糊涂了,确实不知怎么办,我当然希望能把我父亲治好。”李回春继续摇头,说:“很难,真的。还有一些项目没有检查,肠道,胃部,骨头穿刺,肺,淋巴,等等。也许全面检查,能够找到病原。但是找到病原又怎样?现在骨癌分布面积这样大,即使找到了病原,还是没法治疗骨肿瘤。”季冬说:“我回去怎么跟我父亲讲呢?告诉他不治了,等死?”李回春说:“这样吧,我还是给他开一盒化疗药,12片,每天晚上一颗,你看看他吃药以后的反应好吗?”

从季冬买了这盒化疗药回家开始,父亲的日子正式走向尾声。季冬把各种检查结果拿回去给父亲看并一一作了解释后,父亲忽然对季冬产生了怀疑,小心但也表意明确地问季冬是不是与那个姓李的主任串通好了不给治疗。这时候的季冬,心里开始坚定了不对父亲的病进行破坏性治疗,也就是人们说的保守治疗。

过了几天,季冬再次通过长途电话,把关于治疗的所有利弊,都告诉给父亲,目的是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儿子的想法和做法。再过几天,季冬打电话回家,问父亲吃了化疗药后身体是什么反应?父亲说:我没吃那个化疗药。季冬感到吃惊,没有问父亲为什么不吃,而是问父亲这些时身上的疼痛怎么样?饮食怎么样?父亲回答说时好时坏,不怎么严重。季冬于是更加相信也许不治疗可以延长几天寿命。但季冬不知道父亲隐瞒了一个重要细节:为了止疼,父亲自己去一个私人诊所接连注射了十几天地塞米松,还往他身上疼痛的部位粘贴了一种外地产的止痛膏药。也就是说,父亲背着季冬,自己在悄悄的病急乱投医。

那半个月里,季冬在努力修改那个策划方案。以季冬的能力,写出这种节目的策划方案并不难,但是,不知道是自己能力有所下降,还是确实无法专心细想方案,或者是施主任给他这个所谓的机会其实是再次玩弄季冬,总之,修改数稿的结果是主任不予通过。季冬只好把那三万元稿酬老老实实退还给了单位,从此算是颜面扫地了。

陆续有朋友知道了季冬父亲患上绝症的消息,先后有人致电给季冬,要随他一起到乡下看望他的父亲。这些朋友都是季冬这些年在社会上交往的,多数是政协委员,本单位一个都没有。这说明这些年来季冬在单位没有交友,也说明单位不景气互相来往少。由于接连不断的问候电话很多,季冬开始想到父亲病故后的葬礼情形,想到那时候完全没有省城的朋友去乡下参加葬礼肯定不行。于是在把那三万元稿酬退回给单位的那个中午,季冬主动给最值得信任的一个兄弟打了电话,叫他组织几个人一起去乡下看父亲。

三台车,十几个人,进入村子时,显得声势很大,引得村邻都来看热闹。父亲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母亲忙前忙后也很荣光的样子。大家没有想到季冬的老家环境这么好,也没有想到季冬的父母都还这样年轻。临走的时候,都给了季冬父亲一笔钱,最少的是500元。父亲把季冬叫到房里,让他把那几千元钱都拿走。季冬不要,说,那是朋友们给您的。父亲说将来你要给人还情的,拿走吧。季冬坚决不要。父亲感慨地说:“前天老三那边来了20多人看我,给我的那些钱,我都叫老三拿走了。”季冬听后,对老三很有想法,认为老三太不懂事了,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

回到省城,季冬请大家吃晚饭,自己也想想大醉一场。酒过三巡,在中医院当副院长的梁劲松忽然问季冬:“老季,你父亲的病历在吗?”季冬那时还没醉,起身把车内的病历和检查结果都拿了来递给梁劲松。梁院长仔细看完,对季冬说:“建议还是去同济再做些必要的检查,再去肿瘤医院听一听专家的意见,然后到我们中医院住院。”有个朋友听出梁劲松话里有话,说:“最后,从你们那里运回尸体,火化,安葬。”立即有人说他放屁。但是季冬并不在意朋友的直话,而是摆摆手叫大家安静下来,继续听听梁劲松还要说些什么。

梁劲松说:“去同济医院再做检查,也许可以查出病原。去肿瘤医院听专家意见,可以听到保守治疗的思路。去我那里住院,我的想法是,可以争取让你少花钱,毕竟这是不治之症啊,这种钱可是一个无底洞的啊。哪个癌症病人最后不是用中医收尾?你们说,有哪个不是的?”他问这话时,季冬看见大家纷纷点头。

季冬醉了。以季冬的酒量,不至于才开始喝就醉得痛哭流涕。大家心情都不好,有几个也随着季冬流出了热泪。季冬说着醉话:“这辈子,我真的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遭受这样大的打击,感到非常失败,感到自己非常无能,我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内心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尴尬、矛盾和绝望……”

季冬如此撕心裂肺哭诉,大家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慰他,只好继续频频举杯,仿佛都要往死里喝,仿佛都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突然的置疑。

没有了继续修改策划方案的苦恼,季冬反倒觉得身心轻松起来,觉得这未必不是老天有意安排他去投入全部身心为父亲尽孝,于是决定尽量多用时间去陪伴不久人世的父亲。在回到乡间的那段日子,正好赶上秋收,季冬难得有这个机会,每天都有时间去体验无处不在的秋收欢乐。有时他帮忙二叔家收割,有时陪三叔家的收割机师傅喝酒,有时在老二家的禾场帮忙翻晒稻谷。当然,更多的时间就是守在父亲的病床前,陪他说话,陪他一起听所有的民族民间音乐。那阵子,父亲还不肯吃药,而是用他相信的外地产膏药止痛。但是,父亲的疼痛已经开始加剧。

有天早上,二弟去禾场那边的菜地摘菜,问老大去不去,季冬说去。想到父亲说过几次祖母不让睡在她坟边的那个怪梦,站在禾场中间的季冬突然对二弟说:“老二,你觉得这块地怎么样?”二弟不明白老大要说什么,问:“这是禾场,还是我和爸爸整理出来的,你想说什么意思?”季冬说:“我觉得这里视线开阔,尤其是这片杨树林非常好,前面有塘后面有路,应该说这里的风水很不错。爸爸说过几次那个怪梦,你想过没有,我们季家祖坟那里,确实再没地方下葬了,那就在禾场这里安葬爸爸,你说呢?”

二弟随着老大的手指看过去,说:“这里地势太低,万一发水,会淹。”季冬说:“那就先把坟墓基础填高,然后把整个禾场都填高至少一米五以上,发洪水也不要紧了。”二弟点头说:“嗯,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请一台挖土机,顺便把前面的池子挖大挖深,养鱼栽藕。不过,你最好先问问爸爸。”季冬说:“好,我问。”二弟一笑:“爸爸是最讲忌讳的一个人,当心你问的时候,爸爸骂你。”季冬说:“我不怕他骂。”

早餐后,季冬正准备开车去父母那里,刚拉开车门,扭头看见村支部书记生鑫一脸通红走了过来,说:“季台长你好啊!”季冬赶紧递烟给他抽,说:“生鑫哥,不要乱喊,我一个小小编辑,你怎么能乱喊成台长呢?来,进屋坐吧。”二弟和二弟媳都赶紧迎上前,给书记敬烟端坐倒茶,十分恭敬。生鑫说:“在我眼里,你们考大学出去的,都是省级领导。”扭头对二弟他们说:“你们出去一下,我跟老大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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