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并没找小黑私下了解情况,而是采用座谈形式,将大队基层营连的主官召集在一起,进行讨论发言。
名义上是查找演习中存在的问题,实际上,这个讨论会却开成了工作成绩汇报会,发言的各营连主官,回顾了本单位所做的主要工作,取得的主要成绩和重要收获,在最关键最重要的环节查找自身存在的问题时,都是诸如“理论学习抓得不紧、落实工作不能举一反三、工作头绪多压力大顾此失彼”等千篇一律的空话套话。
这叫务虚,很无聊,却很重要,有点像皇帝的新装,一群人在那里庄严地跳着裸舞,如果有人敢说“他没穿衣服”,那这小子不是脑残,就是神经病。
辛副司令作为调查组组长,兴致勃勃地拿着笔,准备在本上记点什么,听完大部分军官的发言后,不禁皱紧了眉头。
万霸天看到辛副司令的表情,心想,再不捞点干货,老头子不拍桌子走人才怪,在一个军官发完言后,赶紧插嘴说:“好,接下来由我汇报一下这次演习存在的问题……”
辛副司令摆了摆手,打断万霸天。“还是先听听基层同志的吧,还有谁没发言?”
大家望来望去,在座的,除了二连的代连长小黑以外,差不多都发过言了。
小黑在角落里,坐得笔直,在人堆里很扎眼。
万霸天说:“王金斧,你说说吧。”
小黑应声站起来,答了声到,接着说:“我没什么要说的。”明显有点让万霸天下不了台。
万霸天皱了皱眉,瞪着眼对小黑说:“你们全连被俘,还没什么可说的?”
小黑挺了挺胸膛,回答道:“报告大队长,按特种兵的作战单元计算,是八个小分队被俘,还有一个小分队幸存。”
人群一阵哄笑。
当着辛副司令的面,有人这样不长眼色,万霸天的脸一下充了血,用力握着桌上的水杯,对小黑说:“不就剩了几个残废吗,那跟全连被俘有啥区别?”
小黑的脸也慢慢变红了,看了看万霸天,又看了看辛副司令和其他人,缓缓地说:“当然有区别……至少这几个残废还成功端掉了蓝军司令部……”
小黑的话还没说完,坐在他身旁的赵铁龙赶紧拉了拉他的衣服。坐在对面的参谋长金诚赶紧拿起杯子,装着低头喝水,掩饰着自己表情的变化,坐在另一边的副参谋长徐春来抹着头上那几根站起来的头发,一副被出卖的委屈表情。
万霸天忍不住厉声斥道:“这就是你骄傲的资本吗?你现在代理的是连队主官,不是班排长,你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把握你连队存在的问题!”
小黑说:“报告大队长,正是从全局把握上看,二连在演习中没有任何问题。”
万霸天握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瞪着小黑,好半天没说话。
会场充满了火药味,大家都扭头看着小黑。连队差不多被全俘,还说没问题,这不是疯子在说胡说八道吗?
调查组的田参谋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说连队没问题,连队却在演习中被俘,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这似乎是个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的问题,田参谋是想让小黑明白,作为一个智商正常的人,应该清楚怎样回答才不会闹笑话。
小黑望着提问的田参谋,很慢很严肃地说:“如果……你非要我说的话……如果我不得不说的话……”
小黑身边的一营长赵铁龙没好气地拉拉他的衣服,小声说:“你给我闭嘴,罗嗦什么?”
接着赵铁龙站起来说:“二连一直没有正式的主官,演习中所出的问题我们营里专门讨论过,已经写了书面汇报……”
先前提问的田参谋毫不客气地打断赵铁龙,“还是由这位代连长回答吧。”
赵铁龙悻悻地坐下,大家都望着小黑。
小黑盯着田参谋说:“二连八个分队被俘,包括蓝军司令部被袭,如果这算问题的话,那责任并不在我们,板子也不能打在我们身上。”
小黑的话刚说完,会场一阵小小的骚动。辛副司令神色冷峻地望着小黑,没说话。田参谋清了清嗓子,会场安静下来后,田参谋嘲讽般地问:“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却没有责任,这算什么逻辑?”
小黑继续说道:“我希望领导能明白,我们是特种部队,是国家和军队战略级的作战力量,不是一般的陆军步战单位,可这次演习的安排,与一般的步兵演习有什么区别?一个战术级都算不上的目标,却要出动营连搞人海战术,不被俘虏才怪……”
“啪”的一声,万霸天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对小黑吼道:“行了,少放你的狗臭屁!”
众人吓了一跳,只有辛副司令巍然不动地坐在主席位置。
万霸天转身对辛副司令说:“对不起,首长,我管教无方,回头一定好好教育。”
辛副司令摆了摆手说:“你让他说完嘛,你要给基层同志说话的机会。”接着拿起笔,准备记录一样,对小黑说:“你接着讲。”
小黑昂头回答:“报告首长,我说完了。”
辛副司令有些失望地放下笔,“这就说完了,我看你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嘛。”
小黑仍然一副立正姿式,回答道:“报告首长,我真的说完了,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推诿责任,既然是找问题,那就得找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你认为问题出在上面,出在指导机关,出在决策层面?是这个意思吗?”辛副司令问。
万霸天着急地盯着小黑,仿佛想用眼神告诉小黑,千万不要正面回答辛副司令这个问题,给上级找毛病,那叫以下犯上,不管是官场,还是等级森严的军队,古往今来,有几人落了好下场?
小黑并没读懂万霸天的目光,目不斜视地望着辛副司令,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个“是”字。
会场一片寂静,大家都呆呆地望着小黑。万霸天身体一松,向后一靠,几乎绝望地闭上眼,不停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辛副司令问。
小黑说:“我并不是在给上级挑毛病,此次演习的初衷是检验部队一年的训练情况,在整体构想上并没有错,但各项考核科目的设置和标准设计得太具体,统的太死,限制了基层自由发挥和想象的空间,所以,我认为这不足以检验特种兵的真实战斗力。”
田参谋说:“打仗不是靠想象,是靠平时的严抠细训出来的。”
小黑说:“我认为你说得很对,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战斗员是不可能应付各种复杂情况的,尤其是特种兵。”
田参谋说:“你这是谬论,一派胡言……”
小黑没说话,会场一片沉默。
辛副司令向后一靠,掏出一只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看了看会场其他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直到抽完一根烟,才轻轻地说:“散会吧。”
万霸天跟着辛副司令出去的时候,仍然不忘回头望了望小黑。那种心情很复杂,说老实话,此时他都不知该如何处理小黑了。
领导们走后,各营连的主官鱼贯而出,边走边互相小声嘀咕:“今天算是长眼了,真他妈是个热血青年。”也有人说:“这小子真是神经病,狗日的还病得不轻。”
小黑站在那里没动,对那些嘀咕和异样的眼神无动于衷。等会场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才默默转身,看见不远处的座位上,还有一个人没走,正是副参谋长徐春来。
徐春来眼神直直地看着小黑,头顶那绺本来站起来的头发此时趴了下来,垂到脑门上,也没伸手去捋。等小黑走近了,徐春来突然抬手指着小黑,点了点手指,好半天才说:“你今天这脸可露大了……”
徐春来长叹一声,垂头走了。
调查组拟定的日程本来是三天,现在是第二天下午。从会场出来后,辛副司令就让调查组的同志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万霸天观察辛副司令的脸色,发现比平时绷得紧,心想,狗日的小黑,当面向战区首长发难,这祸闯大了。
万霸天清楚这个事情的严重性,要是让老头子不高兴,他这个“老大”以后一辈子估计也难高兴起来,跟着辛副司令到了房间门口,没敢进去,悄声对秘书说:“你看首长方不方便,我还有些工作向首长汇报完。”
秘书进去后,很快出来,把万霸天叫了进去。
万霸天对正在整理文件的辛副司令说:“首长,不是还有一天的时间吗?我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向首长汇报。”
辛副司令头也没抬地说:“有事向机关汇报吧,咱们下来主要是调查研究的,出了结果,就不用再给你们基层添乱了。”
万霸天说:“我们存在的问题还没汇报呢,请首长留下来,给我们做进一步的具体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