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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三日夜(1)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4日,星期三,夜阴雨。

石韫生说:“没有恐惧,也没有沮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盈。”我震撼。难道死亡,真的让人拥有无惧与无畏的力量?

分发晚餐时,沈泰誉发觉成遵良与他的皮箱一道不翼而飞。一同失踪的,还有展现了起死回生的精湛医术的妇产科大夫石韫生。

晚饭很简单,每人两片腌肉、两块饼干,老人和小孩则是小半碗面条。此外,一大盆凉拌黄瓜,一大盆炝炒小白菜,无限量供应。

主食紧缺,蔬菜倒是充沛。旅舍背后的斜坡上,依山势而上,散落着一两亩形状极其不规则的庄稼地,地里大多种玉米,小部分种菜。地震时,菜田里的泥土和蔬菜被地震颠得七零八落,仿佛被一只神来之掌彻底翻检过一遍。

沈泰誉陪着莲莲,把掉落在地的玉米啊、黄瓜啊、西红柿啊统统装进箩筐,背回来。那些残存的植株,似乎全然不知伤痛,依旧是一茬一茬地繁茂起来。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一掐一大把,而藤蔓上的黄瓜,眼看着又大了,可以摘下吃了。

莲莲守着柴火,单给产妇煮糖水鸡蛋,脚被砸伤的老板娘顺恩负责分装,沈泰誉就负责把盛着食物的碗碟送到窝棚里,一一递给目光呆滞的受困者们。几个小孩子倒是百无禁忌,满地追逐,见了饼干,就要抓抢,被各自烦躁忧闷的娘拉回身边,各赏一大耳光。

二十五份晚餐,发到末尾,还剩下两份。沈泰誉朝几间窝棚里轮番一瞅,立刻发觉成遵良和石韫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单枪匹马的,能走出去吗?”老板娘顺恩担忧道,“石大夫累了一晚上,脸色那么难看,她撑得住吗?他俩犯什么傻呀?!”

“我得追上去!”沈泰誉问莲莲借手电筒。

“沈大哥,山都塌成那样了,他们走不远的,肯定还会返回来!”莲莲一脸笃定。

“不行,我得瞧瞧去!”沈泰誉不敢有半点闪失,拔足就走。

成遵良若是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他是死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在将雨未雨、昏昏沉沉的暮色里,他紧赶慢赶、手脚并用地顺着垮塌的山道往上攀爬着,路是没有了,随处是悬崖,随处是峭壁。有石头他就拽着石头,没石头他就拽着草根,胆战心惊地爬了一段,听到身后的杂草丛里有窸窣声,扭头一看,莲莲居然跟着来了。

“你怎么来了?”沈泰誉吃惊。

“我怕你不认识路。”莲莲一本正经地说。

“这儿还能算有路吗?根本就没路让我认识啊!”沈泰誉好笑,“听话,快下山去!”

“沈大哥,别看你人高马大的,走山路,你的经验可远远赶不上我!”莲莲毫不示弱,递给他一根木棒,抢到前面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拿上,跟着我!”

小丫头果然厉害,以木棒探虚实,以木棒为支撑,步步为营,完全没有沈泰誉的狼狈和惊慌,带着他稳妥、坚实地一路朝山上走去,很快,就攀爬到了尽头。

所谓尽头,其实是在半山腰,往山顶,滚石密布,裂缝横生,往前,原本紧密依偎的两座山峦,连接处震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中水浪滔天。

“这湖泊,是过去就有的吗?”沈泰誉傻傻地问。

“怎么会呢?”莲莲说,“对面山里住着好多人家的,这是一条重要的通道呢,而且,我听老人们讲,翻过那边的山,一直向里走,可以走到九寨沟!”

“那就是堰塞湖了。”沈泰誉气馁道。

“这是什么声音?”莲莲突然道。沈泰誉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左侧乱石与林木深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声响。

“有人吗?”沈泰誉大声问,“谁在那里?”“来人啊,救命啊!”声音清晰起来。

沈泰誉和莲莲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目光,两人披荆斩棘地朝着呼救的方向奔过去。那段路,没有滚石,然而及人高的荆棘与荒草密密实实,木棒挥舞不尽,荆棘像利刃一样刮过裸露在外的手和脸,没走多远,他们就浑身血迹斑斑。

“救命啊……”微弱的女声。

沈泰誉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大步流星冲上去。他拨开乱草,呆了,眼前是一幕惊悚至极的人蛇搏斗图。一方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暗褐色斑纹大蛇,昂起三角形的头颅,直扑而上,另外一方,呈节节败退之势,不是别人,竟是成遵良与石韫生。两人已经方寸大乱,只顾哀哀惨叫。成遵良用皮箱胡乱砸向蛇头,反被蛇猛咬一口,石韫生捡起石块砸过去,也未砸中,蛇乘势咬中她的脚背。

“救救我们……”成遵良一眼看到沈泰誉,露出恳求的眼神。沈泰誉在脑子里迅速搜索对付蛇的知识,多年前,参加入职培训时,他曾经学习过野外捕蛇的方法,授课的老师当时还带来蛇的标本,一一讲解,一一示范。蛇身上的要害部位,一个是三寸,一个是七寸。蛇的三寸,是脊椎骨上最脆弱、最容易折断的地方。脊椎骨打断以后,沟通神经中枢和身体其他部分的通道就被破坏。七寸,是蛇的心脏所在,受到重击,也会必死无疑。

沈泰誉在昏暗的天光里,按照记忆,照本宣科地判断那条蛇的致命部位,而莲莲已经闪电出击,一把捉住蛇的尾巴,轻轻松松地倒提起来,将它驯服。其手法之灵巧娴熟,看得沈泰誉呆住了。

“石大夫,你还好吗?”莲莲搀住石韫生。

“我没事……”石韫生查看成遵良的伤处,又看了看自己的,面色惨白。

“石大夫,不要担心了,蛇已经死了。”沈泰誉安慰一句。“我没什么担心的了,”石韫生凄惶地笑一笑,很诗意地说,“没有恐惧,也没有沮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盈。”“有毒吗?”成遵良哆嗦地问。

“好像是五步蛇。”莲莲说着,把蛇翻过来,沈泰誉打开手电筒,乳白色的蛇腹间杂有黑斑,尾部末端,是一根尖尖的大刺。“没有错,是五步蛇,这根刺,我们叫做‘佛指甲’。”莲莲再次肯定地说。

“完了……”成遵良险些瘫倒。

“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一定是你们惊扰到了它。”莲莲说。

“莲莲,来,帮帮我,我们处理一下伤口。”石韫生说。

莲莲帮着石韫生,先用两根柔软的绳子,分别在成遵良被咬伤的小腿和石韫生被咬伤的脚趾上方捆扎起来,然后用清水大力冲洗伤口,最后找到一把小刀,石韫生以牙痕为中心,对成遵良和自己的伤口做十字切开,反复挤压,一边挤压,一边清洗。

“食品袋呢?”石韫生问。

沈泰誉忙用手电筒照着,草堆里有一只塑料袋,食物滚落一地。石韫生从中捡起一瓶菠萝罐头,拧开,在衣角蹭蹭脏污的手指,拈起一片菠萝,吃了,喝一大口果汁,递给莲莲,莲莲默契地学着她的样,吃了,喝了,递给沈泰誉,沈泰誉又递给成遵良。一圈轮下来,还剩半瓶。再轮一圈,玻璃瓶就空了。石韫生在空玻璃瓶里点燃一团纸,开始拔火罐,直到两个人伤处的皮肤都变成紫黑色。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石韫生疲乏地停住,“我尽力了。”“五步蛇是什么意思?被咬了,五步就会没命吗?”成遵良哆嗦着问。

“没那么夸张,不过毒性确实猛烈,”石韫生以科学的口吻审慎地说,“根据医书上的记载,被这种蛇咬伤,死亡时间是在一至四天之内。”

“一至四天?”成遵良口中仓皇地念叨着,“我们赶快走吧,快点啊,我们必须要走出去,必须找到一家医院诊治……”

他抓紧自己的皮箱,脚步踉跄,双目茫然,不辨道路,直直地朝着山下猛冲。莲莲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

“出不去的,路都断完了,你们哪儿都去不了的!”莲莲加重语气,“若不是你们自作主张,到处乱走,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该怎么办呢?”沈泰誉急道,“莲莲,你熟悉这里,你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出山的路?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们也要试一试!”

“是的是的,莲莲,求求你,救救我们!”成遵良掏出钱夹,刷刷刷数出七八张百元大钞,塞给莲莲,“你先拿着,莲莲,等我们出去了,我还会再给你!”

“你这人,真是可笑!”莲莲不接,任凭钞票纷纷飘落在地,她回头对沈泰誉说,“路是没有,但是,解蛇毒的办法倒是有一个---有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草本植物,跟鬼针草同时外敷,内服半枝莲,可以解五步蛇的蛇毒,我小时候就被五步蛇咬过,村里的老蛇医就是这样救了我。”

“是吗?”成遵良问石韫生。

“在医院里,大夫用的是抗五步蛇毒血清,”石韫生说道,“不过,我知道七叶一枝花和鬼针草,《本草纲目》里有记载,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

“行!”沈泰誉果断地说,“莲莲,我们马上去找!”

成遵良和石韫生躺在厚实的野草丛里,身旁有一堆枯枝,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脆响,那是沈泰誉和莲莲临走时留下的。

起初他们一动不动,静默地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树林。

山区的林木高大密集,遮天蔽日,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有细雨打在树叶顶梢,发出轻而细密的刷刷声。

“下雨了。”石韫生说道。

“他们能找到那些药材吧?”成遵良轻声问。

“即使找到---”石韫生叹口气,“说实话,对于中草药的疗效,我真的不太确定。”

“那么,”成遵良极小声极小声地说,生怕一语成谶似的,“我们是没得救了?”

“也许,奇迹会出现。”石韫生一字一字地说着。

“我没有想过,我成某人,颠沛半生,拼搏半生,也算是辉煌半生,”成遵良眼眶湿润,“到头来,竟要在这荒山野岭,孤苦伶仃地了却此生……”

“听说这里有很多珍稀树种,云杉、连香、水清、柏木、桤木、巨桉、马桑和麻栎,这些都是有的吧?我们医院有几棵珙桐树,就是汶川的一家医院送来的,开的花是白色,形状像鸽子,非常好看,”石韫生徐徐道,“跟这么多不同种类的树在一块儿,怎么是孤苦伶仃呢?”

“你不是大夫吗?怎么对植物学也挺有研究呢?”成遵良好奇起来。

“我先生开了一家园艺公司。”石韫生静静地说。

“你和你先生,一定很相爱的,”成遵良说,“他的公司在成都吗?不知道成都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是安全的,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惦念你。”

石韫生不做声。

“就这样与他诀别,你甘心吗?”成遵良问道。石韫生缄默不语。

“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成遵良悲哀地说,“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我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半,我还有半生的岁月……”

石韫生还是不吭声。

“你们结婚不久吧?他怎么舍得单独让你出来旅行?”成遵良怅然道,“我记得新婚的时候,我妻子恨不得用强力胶把我俩牢牢黏合起来,一分钟都不分开……”

那是一段多么浓醇的时光,每天傍晚,他都会去接妻子下班,一边蹬车,一边讲开心的事,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环抱着他的腰,仰起头,笑得咯咯咯的---奇怪了,为什么无缘无故想到妻子的脸?就连当时的风与风里的青草味,仿佛都历历在目。难道是死亡降临前的幻觉?他打了个寒战,感到被毒蛇咬伤的小腿一阵刺痛。

“他要是活着,不会有空挂念我,”隔了半晌,石韫生淡然道,“他的孩子,出生只有几天,他的女人,经历了难产,身体很差,他们都需要他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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