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撒谎。”
“真的。青萱，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是嘛，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呢哈哈……”
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中的场景是那个我们曾一起去过的摩天轮。青萱拉着我坐完一圈大摩天轮后又吵着我要去坐那圈小摩天轮。于是我生气地说，上次你不是也这样了吗？明明都没有区别，干嘛非要连着玩两次啊。青萱没有回答。我于是更生气了，上去抓住她的肩。我说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她依旧不回答，只是笑。然后大把匆忙的人流从她周边经过，撞得我连连后退，而她眼看就快要被淹没了。我于是急了，我说青萱你别走啊，你别走……
惊醒来时正是深夜。
青萱并没有睡，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依稀能辨清她的脸。她伸过手来温柔地摩挲着我疲惫的脸颊，露出心疼的神色。
“怎么呢？”
“没什么，做了个梦。梦见你要坐摩天轮，我不肯，你就离开了……”
“是吗？你这些天一定是累坏了。明天别来陪我了，好好回家休息吧。”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你知道么，你不能老这样悲伤地坐在我身旁，总会让我更加难过……”见我无言以对，她想到了什么，又说，“对了，你喜欢看日剧吗？”
“还好吧。”
“那你看过很早以前的一部日剧吗，叫《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我刚醒来突然就想到了它。”
“没有，你说说看。”
“说的就是女主角患上白血病最后死去的故事，那时我还被里面的剧情感动得稀里糊涂哭了好多遍呢。想不到现在自己居然也一样的遭遇了，哈哈，还真讽刺到家了……”黑暗中，她不自觉地摸索到我的手，握紧了，“我最喜欢里面男主角说过的一句台词，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女主角叫亞纪。男主角抱住快要死去的亞纪说：如果让亞纪笑的话我可以一生不笑。如果亞纪想哭的话我可以一生忍耐。如果让我替亞纪死去我会高兴地死去……是不是很感人？那时我还白痴地想，要是有这样一个男孩爱自己，死也值了。”
“那有什么？我也可以说。”
“诶，你不用当真啦……”
“不，我要说！给我听好了，这么矫情的话我可不会说第二遍的，一定听好了。”我认真地打断她，并试着重复那句话，“……如果，如果让青萱笑的话我可以一生不笑……如果，青萱想哭的话我可以一生忍耐……如果让我替青萱死去，我会高兴地……”
“别。”青萱伸手堵住了我的嘴，“够了，已经很好了。”
她静静俯身贴近我的额头，又一次主动亲吻了我。女孩的泪水静静滑落下来，在柔软月光的照耀下更像是晶莹的钻石。而这些钻石对我是多么弥足珍贵。我奢望着自己永远不要再看到，又害怕着自己真的永远不再看到。
青萱，我不会让你死的。
绝对不会。
距离高考还有一天。
这天所有人都回家休息了，好好放松等待着次日的高考。而我依旧呆在医院，不过我没陪在青萱的病房，而是在一楼待客大厅焦急地等待着。
我不停地看表，对方已经迟到半小时了，但最终还是出现了。窗外一个影子晃过，熟悉的奥迪Q7停在了门口。接着易止水潇洒地下车了。他身后依旧跟着那位高大的保镖。他紧了紧西装，一挥手，示意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接着他走进了旋转门。我立马站起来便于他及时发现。他走近我，隐藏不住得意地笑了，“你总算还是来找我了？”
“嗯，我们换个地方谈。”
几分钟后，我领他来到了住院部的天台上，这里没有人，只有护士一早晾好的大床单，一排又一排地铺展开来，在风中发出凌乱声响，跳跃着的白色光点闪耀在视线中极不真实。此时对峙的彼此都清楚，这不是一场谈判，而是一次施舍与祈求。
“你刚说什么？我听不到，声音给我大点！”易止水点上根烟，一脸傲慢。
“我说，只要你把青萱治好。我以后保证不出现在她身边。而且，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好，很好。”他满意地点点头，“那么，先给我跪下吧。”
“怎么？不是我让你干什么都行吗？就这点诚意？我看还是算了，让那婊子在医院等死吧……”他不耐烦地转身了。
“别……”我急忙拉住了他。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跪不跪。”
“……行，我跪就是。你高兴就好。”我笑着，很轻易地就跪下了。瞬间，男人高出了我一大截，他逆光的身影盖住了我的脸。
妈，您不是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您还说，一个人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可是您似乎弄错了啊。这一秒，当我膝盖完全不听使唤地磕下去，当眼前的男人得意地哈哈大笑时，我觉得尊严真他妈不算什么东西啊。就像青萱说的，它太虚无缥缈了。它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不能当钱花，它什么都不是。尊严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像现在这样用以取悦别人。取悦眼前这个试图践踏的易止水。
“哈哈……行，不错，哈哈，啊哈哈……”易止水胜利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胜利了。接着他抬起脚踢向我的胸口，我受力滚到了一边。他不解恨地大喊着，“给我跪好啊，你******就这点能耐啊！你还想不想救青萱啊？”
我忍着屈辱和疼痛，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又是一脚！这次踹到我的左肩膀，我滚倒在地。
“起来啊！给我起来！”他继续喊着。就这样，无止境地跪好，再无止境地让头顶的男人踢倒。这个游戏真是百玩不腻啊，易止水在夏天的暴晒下玩得浑身汗水也不肯罢休，他太开心了，大概他很久没这样折磨过一个人了吧。直到最后我实在起不来了，于是他和道哥一样用那双臭皮鞋踩住了我的脸。
“那天你不是很嚣张么？你不是很有骨气吗！现在还不是低三下四地跑来求我？笑话，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一无是处的高中生怎么跟老子斗啊？我现在告诉你，你，还有青萱，对我而言都不过是一条狗。我想要就要，不想要随时可以丢掉。明不明白？”
我不能反抗，还得陪着笑，“是啊，你说得对。我们就是一条狗。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才对，这才说得好啊。”易止水这才把脚从我的脸上挪开，“这才是我的好狗嘛，哈哈……好，以后记住了。老子不爽的时候就这样给我跪下，让我踩着你的头知道了吗？”
“行。您开心就行……”
“不错，我呆会去续费。让那婊子准备好吧，骨髓移植手术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做，我可不想她就这么死了。我还没玩够呢，啊哈哈……”
知道什么是悲伤吗？
所谓悲伤就是，易止水终于满意了，掏出绅士的手帕擦着汗，然后整理了下弄乱的西服扬长而去，天台摔上的铁门“咯吱咯吱”地摇曳着，全世界只剩下这个声音刺痛着心脏。
所谓悲伤就是，我躺在滚烫灼人的水泥地上，没有愤怒，没有眼泪，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那恶心的讨好笑容还一直僵硬在脸上。
所谓悲伤就是，此刻任凭屈辱和愤怒如何袭来，也敌不过某个深夜里的那句话：如果让青萱笑的话我可以一生不笑。如果青萱想哭的话我可以一生忍耐。如果让我替青萱死去我会高兴地死去……
回家洗了个澡，处理了下血迹和伤口。下午我尽量保持一切正常地回到了青萱的病房，这会她已经作完了化疗。明明那么痛苦，见到我后还是开心地笑了，当看到女孩单薄的嘴角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扬起时，所有承受过的痛苦都不算什么了。
“你来了？”
“嗯，给你带了点吃的。”我将袋子放到床头柜上，坐下。
“真奇怪，钱差不多都用完了吧？他们为什么还要给我继续治疗……”
“我刚刚已经续费了……”我将受伤的侧脸藏在外侧，继续说，“我找一个很有钱的朋友借的，所以你可以继续安心地治疗。还有，明天就准备给你做骨髓移植手术了，我都跟主治医生商量好了。越快越好，这事别拖了……你也别害怕，一定会成功的……”
“可是，小离。你的脸……”她还是发现了。
“没什么，昨天回家上楼梯摔的。”
“你骗我？”她不相信，探过手来。
“真的，骗你干什么？明天我去高考不能陪在你身边，不过别担心知道么？”
“怎么了呢？青萱要是你害怕我就不去了，陪你做完手术吧。没关系，大不了明年复读，正好还可以陪你一起……”
“别，你去吧。一定好好考。”青萱的手终没能触到我脸上的伤口，垂落下来。
“这么说，你肯接受手术了？”
“嗯，答应了。”
“哭什么啊，别哭了……”见她的眼泪流下来，我慌了。
“没，谢谢你。”她又摇着头，破涕为笑。
“哈，不客气，等你好了赶紧卖给我当奴隶吧，让你还一辈子……”我就那样把话题扯开了。我告诉自己，这将会是我对她撒下的最后一个谎。而过了明天，我再也不会骗她了，只要她能活下去，我会坦然地陪着她面对一切。又或者默默离开，再不出现在她的世界。
只是那时我却不明白青萱这句“谢谢你”的含义。
直到很多年后，我依旧没能懂。
距离高考还有二小时。
今天天气很好，我拿着准考证神清气爽地出门了。状态还行，就觉得身体有些干，老想喝水。刚走到路边一辆出租车就停在了我身旁。司机摇下车窗问道，小兄弟，你是这一届的高考生吗？我说是啊。司机说，上车吧，今天全城高考生都免费。
我笑了，“国家政策就是好啊，不过我是差生，估计坐了您的车也考不上大学。”
司机更开心了，“那更好啊，少个人跟我儿子竞争了。”
一大早就有个好心情，真好。那么今天，就让我来面对这个人生的一道坎吧。让我看看，这道所谓会影响自己一生的坎到底将会如何壮烈华丽地呈现在我眼前，又将会带着我感受多么不同寻常的两天。我在学校食堂吃了个免费早餐，很难得今天的早餐有蹩脚牛排，我胃口很好，吃了两份。不过很快又上了个厕所，算是哪儿来又回哪儿去了……
从厕所出来后我看了下表，9点整，青萱的手术要开始了。而高考，也要开始了。
“有信心没？”考场门口，见到茄子后我打起了招呼。
他一脸萎靡，“别提了，昨天浩方跟人家玩真三，一不小心干了个通宵。不过没关系，语文考试时间长得很，我可以补个眠先。最后半小时记得喊醒我。”
“我靠，我还想让你喊我呢。”我紧张了。
没头没脑地聊了几句，就进考场了。试卷发下来后大家开始埋头做。而我却一直盯着监考老师看，他应该是外校派来的，感觉也很紧张。接着他发现了我的注视，走过来亲切地问道，“同学，你怎么呢？为什么还不做题目？”
“老师，想拜托您个事。”
“你说吧，只要老师力所能及的都会帮你。”
“我想先睡会，最后半小时再叫醒我可以么？”我想到什么，“哦对了，还帮我叫醒下他。”说着我朝角落指过去，这会茄子已经打起了呼噜。
一瞬间，老师的脸色变得异常复杂。
也是那一瞬间，我才发觉原来这就是高考啊！这些天自己所等待的高考，一直用来麻痹自己的高考，一直说服自己没时间悲伤应该好好迎接的高考，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未免太扯淡了吧。顾小离，你不能这样啊，你紧张点啊，有危机感点啊。求你了，别这样啊……可是不行，我一倒头，还是决定先睡会。
很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这两天，真记不住很多了。
也可能不是那样的，我没有睡觉，我有好好对待。我认真地填下了名字，然后全力以赴每一道选择题、填空题、算术题、分析题、证明题、作文题，所有所有的题，那些难题一道道解开，却不知道是否正确。
就像那段时光里，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问题。
我做出了选择，用我最无瑕、最稚嫩、最矫情、最不知疲惫和羞耻的青春做出了选择，然而遗憾地是，似乎没有做对。
第二天，最后一场考试下来，我装作和所有人一样如释重负地从考场走出来。学着许多同学将书包高高地抛起，将复习资料高高抛起，然后喊着，耶，解放咯，解放咯。接着我再默默地捡起这些东西，低声骂了句：丫的真无聊。径自离开了人群。
这时茄子冲了过来，“小离，考得怎么样啊？紧不紧张啊？”
我立马又激动得像个刚表白后的小女生，“紧张啊，紧张啊，刚那么多选择题，我生怕自己做不完……”
“好样的，这才是我的顾小离。”茄子安慰地搂住我肩膀。然后我们一起走出了校园。没有任何郑重其事的仪式，除了那一抹稍微可以渲染下气氛的夕阳余晖外，随随便便就告别了陪伴三年的母校。而这会我决定去看青萱，虽然昨天听她说手术已经顺利结束，安下了心。但此刻我想做的就是立马回到她身边。我想我以后一定会是好男人，至少是个爱常常回家，阿不，常常回医院的好男人。
那个声音就在这时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是枷辰。
一恍惚我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个高瘦帅气穿着洁白衬衫、黑色裤子、破旧板鞋的大男孩，那个非常会学习非常会耍酷的现实版流川枫，那个应该代替俞灏明去出演大陆版花泽类的美好少年。而这会不过是刚开学的某一天，枷辰在校门口等我和茄子。然后我们一起放学，一起去喝汽水，一起打台球。一起坐在柔软的河堤上做作业，看漫画，探讨下哪个班的女生最漂亮这种深刻的人生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