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随后,悄无声息地,青萱的唇便轻轻贴在我的嘴上。
我一怔,却没敢睁开眼睛。很柔软的几秒,有春天雨水般的潮湿气味。其实我从来不喜欢春天,但这一刻却无耻地希望这味道能多停留一会,一秒,哪怕再一秒……
夏夜,屋顶。
而我的初吻,就在这样无休止的贪恋中匆忙结束了。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哪怕是我这样不要脸的人,在静静睁眼后居然也害羞了,但我坚信那层微弱的绯红是穿透不了城墙般的脸皮,身旁的女孩更发现不了。我自嘲的笑笑,“我以为,会是我先主动亲你呢。”
“你这人太闷骚,我怕等不及了。”青萱居然出奇地镇定和坦然!,这样真感觉是让她调戏了,情何以堪啊。
“是么?”我坐起身,“总觉得你像吻过很多人一样,不对,是吻过很多像我这样的纯情美少男……”我坐在屋顶上说这话一定会遭雷劈的。
“我不活在我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会失去我。”
“啊,什么?”
“是我以前很爱的一句话,一个叫茨维塔耶娃的俄国女作家死前说过的。但今天,我却违背了这个原则主动吻你。所以,算是第一次吧。”那时我并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青萱这丫真有才华,居然连什么俄国女作家都认识。相较之下,我曾无知得一度以为斯大林是中国某农民楷模。
“我也是第一次,你不用觉得太吃亏呐。”我安慰道。
“哈哈,是嘛?”
“嗯,要不要我负责。”
“怎么负责?”
“中国人喜欢礼尚往来嘛,快点,再给我亲下。”
“哈哈不要……滚开……”
吵吵闹闹,屋顶的夜晚就这样过了。后来青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位中年男人打来的,声音低沉,不紧不慢,问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其实她不说我也能猜到是那个有钱的叔叔。现在她成了孤儿,估计也没多少地方能去了。总不至于一个人对着冷清的家吧,况且还是一个女孩。
“以后,就住他家了。”
“知道。”我点点头。
“那么,再见。”她起身了。
“为什么要辍学,如果是你叔叔的话,应该可以救济你吧……”
“我不想,再欠人更多了……”她淡淡地看下我,偏过头,眼里的哀伤流走得很快。
我将青萱送到屋门口,那辆熟悉的奥迪Q7已经停在路边恭候多时了,还张扬地摁着喇叭,远光灯很不懂礼貌地刺过来,让人睁不开眼。真是承蒙关照啊,第一次有贵点的车能停在我家门口。邻居都知道,我继父那辆破奇瑞可是开了很多年的。
青萱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顾小离,这个星期二你有空么?”
“我想想,似乎学校有模拟考。很重要怎么办?”
“没关系,晚上就行。”
“那好,不过先得告诉我理由?”
“我十八岁生日。”
“原来你还未成年啊……”
“是呐,带未成年少女回家诱未遂,少说也是个无期徒刑吧。”
“哈哈,别贫了,快上车吧。”
当时我居然真给她的幽默逗笑了,笑啊笑,笑到眼泪都飙出来了。
以至于都没发觉那会的青萱并没有笑,她甚至有些难过。我也忘记了谁曾告诉过我,出生在五月末的双子座女孩命运都不会好,至少不会像看上去的那样完美。它们无瑕的构造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面临伤害时总会粉身碎骨得更加彻底。
定下这结论的人啊,若哪天撞见你。
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踹你两脚,然后告诉你:滚你丫的。
很快,就到了星期二的模拟考。
令我担忧的并不是上午数学试卷上那一大版完全不脸熟的考试题。我担心的不过是——苏冉沫没来赴考。就连我这种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差等生也知道模拟考试对于高考是多么至关重要的环节,可她说不来就不来了!不对,她压根都没说。
下考后,我跑去找茄子。茄子仿佛早知道我要来找他,一脸严肃地等着。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啊,那晚是你送她回家。第二天也是你去找她玩,今天她不来参加模拟考了,你丫居然跟我说你不知道!”我揪起他的衣服,急了。
“昨天我去找冉沫,然后一起去了阿信的游戏吧。她那会就有些反常了,呆坐在沙发上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后来我没办法就只好先回去了,可是我没做什么事惹她生气啊……”
“等等,星期五那晚呢,你送她回家她也还好好的吗?”
“是好好的啊。”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想想,回家前她要去趟家乐福,又不让我跟着。出来后也没见她买什么,这算不算?”
“就这些吗?”
“就这些。
“不管,先打电话。”说着我拨通了号码。电话响起却久久没人接,直到自动挂断。我又焦急地重播了几次,谢天谢地总算接通了。很意外那端却是阿信的声音。
“阿信?怎么是你,苏冉沫呢?”
“噢,小沫啊。还在我这呢,从昨天开始就呆这里了,一直不愿走。”
“你能喊她接个电话么?”
“她昨晚和几个客人熬夜玩纸牌游戏,现在躺沙发上睡着了。”
“这样啊。那好,没事了……”
“嘟……嘟……”
挂断电话后,第二堂考试的铃声已经响起。走廊上闹哄哄的同学纷纷与我擦身而过挤进了考场,混乱的议论声在耳边交织成片,仿佛暗示着命运的某种密语。抬头,上午的阳光反射在玻璃窗上,干净得格外不真实。胸口竟不安起来。
不行,我得去找她。
翻出围墙,拦出租车,去阿信的游戏吧,这个过程非常快,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顾小离,你必须得见到苏冉沫。强烈的欲望早已淹没了该有的理智。抵达时我已大汗淋漓,脸部肌肉扭曲得厉害。阿信开门后给吓了一跳。他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出现了,还是以如此惊悚的造型?我上气不接下气说:刚找机器猫借了只竹蜻蜓,200码飞过来的。
“别贫了,先进来喝口水。”他拍拍我的肩。
进屋后,清凉的空调立马拯救了我。四下望去,店里客人不多,几个闲人正喝着咖啡,另外还有四位中年妇女开了桌麻将,搓得异常火热。阿信告诉我冉沫在楼上游戏桌边的沙发上睡了,我立马放下茶杯跑上去。
二层并没有其他人,百叶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散成格子形状摆开在木地板上,整个空间静谧得像是电影中那些与天堂接轨的圣地。被纱帘格挡开的小包间里,苏冉沫静静睡在白色沙发上,身体蜷成了一只猫。我慢慢走近,很久都不忍吵醒她。
她的脸很恬静,却白得有些吓人。
为何会这样白呢?总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生命应有的肤色。
冉沫似乎察觉到我的气息,眨动着睫毛,缓缓睁开眼。她声音皮疲惫急了,“枷辰?是你么……”
“……很抱歉,是我。”那一秒,我觉得自己真残忍。
“小离,原来是你啊……我现在好困,好冷……”
“你等下。”
我正要起身去拿毛毯,身体却活活定住了!
不对,不对,不对!眼前的苏冉沫真的只是睡着了吗?若这样,为何我感觉自己的双脚正踩在粘稠的液体上,黑色的抑郁感瞬间袭向全身。我难以置信地缓缓低头——是血!大片殷红色的刺眼鲜血从沙发底下蔓延开来,那是一张企图吞噬掉一切的狰狞笑脸。
一瞬间,世界失去了温度。
我猛掀开她半遮住身体的抱枕,真相就在这里!细小的右手腕上割出一道深黑色的口子,血液还在不停地往外溢!原本修长洁白的十指在血的侵染下扭曲变形,却仍旧不忘抓着两张纸牌。分别是“公主”与“魔法师”,苏冉沫你要离开了吗?而你想带走的就只是这些软弱吗?
回答我啊,是不是啊?
你真自私!
“……阿信!快,快点!冉沫割腕自杀了!”
“噢,好,稍等一下。”楼下是不紧不慢的回应。但只停顿了一秒,一串“扑腾扑腾”连滚带爬的上楼声接踵而至。阿信脸色煞白地冲上来,“操,你刚说什么!他妈再说一遍?”他的普通话终于不再磁性不再好听,失去了从容,此刻尖锐得像一副公鸭桑。
我简直要疯了,同样操出一副公鸭桑:“我他妈再跟你说一遍,苏—冉—沫—割—腕—自—杀—了!”
我坐在阿信的车上,怀里是昏迷不醒的苏冉沫。无论我怎样用力压住女孩的手腕,鲜血依然毫不吝啬地喷出来。她洁白的校服早已晕染开大片殷红,绽放成一朵又一朵绝望的玫瑰。我想我是害怕了,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甚至就要不争气地哭了。我朝阿信喊起来:“快点啊,他妈快点,医院在哪里啊!”
阿信也急了:“我已经够快了,红绿灯当赛道一样跑!”
我继续叫嚷着:“混蛋!快点,再快点!”
阿信吼道:“你他妈别说话了,不然一车人都会死掉!”
我终于哭了:“求你了,快点。她不行了,冉沫她,她要死了……”
那十几分钟犹如醒不来的噩梦。
当我浑身血迹地站在洗手间里用冷水冲脸时,居然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还在抖。少年的脸色像扑上石灰粉一样惨白,急促地喘息,嘴唇抽搐地快要合不上了。他是多么害怕,又多么多么的无助。他不过是个很没出息的想要高考完在家窝一个暑假的懒散少年。他不过是个做梦都喊着你们要好好的的善良孩子。他真的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丫的给他一百万也不敢想啊!
跌跌撞撞地回到走廊后我瘫软在了长椅上,我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发出声音。多丢人啊,顾小离你居然因为这点破事吓得屁滚尿流,真是丢人到祖宗家了。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这些而已吗?
这时一个医生走出急救室,我赶忙冲上去,“医生,怎么样了?她没事对不对,肯定没事的……”医生摘下沾满血的透明橡胶手套,神色严肃,“你怎么搞的,这么久才送过来!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动不动就自杀啊?还有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难道以为可以一死了之吗,就不会觉得对不起含辛茹苦养育你们的父母……”
“医生,您别像教导主任一样废话好不好!求你快告诉我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只要你能救好她我让你骂,改天约个时间我给你下跪,给你磕头,我让你拿麦克风上步行街去骂,去花儿朵朵直播现场骂……”
“伤口止住了,不过失血太多已经昏迷。还在抢救,运气好就没大碍。如果脑部缺氧过多有可能成植物人……”
我当场懵了,死揪着他的白大褂不放,“你他妈当拍电影啊,动不动就植物人。你给我救好她,你一定要救好她啊!你们医生不就是救人的吗,不救人你们****的啊……”
“啪。”
一个耳光抽了过来,抽得我满脸的血。抽得整个走道都静了下来。
“你给我安静点,这里是医院!”医生怒了,“还有,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人了。事后才知道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你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吗?你有问过自己的良心在哪吗……”
“等等我糊涂了。医生,她、她怎么了……”
“初步断定,她应该怀孕了。”
我觉得自己瞬间抽离出这个世界,再被很快带回来。那种不协调感让我五脏六腑都颠倒了,让我浑身作呕。这时从洗手间回来的阿信已站在我身后,听到这番对话后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涨满了愤怒的血丝。
“顾小离,你他妈混蛋!”他吼着,一拳揍过来。
躲不掉,也不想躲。我就带着这份痛楚和力量活生生飞出了好远。一恍惚,如同重音般整个世界都在骂我。顾小离,你他妈混蛋,你他妈混蛋,你他妈混蛋……
是啊,我混蛋。
倾斜的世界之中我依稀感觉又一个医生从急救室出来了,他朝之前那医生吼道:“你一实习医生在这里唧唧歪歪什么啊,还不快点进去帮忙……”
“马上马上。前辈,我这不是有点晕血嘛……”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长达半小时的抢救下苏冉沫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割腕的伤口也缝合了。如果她有什么事,我想我会第一个把那实习医生大卸八块然后泡在福尔马林里,然后告诉他什么叫道德,什么又叫道德沦丧。
因为病人仍在昏迷中,病房暂时不能入内。苏冉沫的父母得到通知已在赶回来的路上,可最快的航班也得到明天中午。我和阿信只能在外面干等,第一次觉得与时间对仗是如此艰难,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像被钻孔了一样难受。后来阿信接了一个很着急的电话,先离开了。离开前他为之前不分青红皂白的一拳表示道歉,并告诉我如果苏冉沫醒来,立马通知他。
我疲惫地点点头。
傍晚七点多,苏冉沫总算醒来了。整整昏迷了九个半小时,准确说是9小时34分26秒。没人比我更在乎时间的流逝。
当护士通知我时,我连滚带爬地跑进去。
冉沫正斜躺在病床上,身旁挂着五六瓶我看不懂的点滴液。她的眼神非常呆滞,呆滞得如同一面没有生命的镜子。而当我走近时,能看到镜中倒影出的房间陈设被透视原理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我看到自己的脸被活活拉长得丑恶极了。泪水在下一秒脆弱地溢出来,我很快别过脸,抹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