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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湘南杂笔(4)

战斗已过高潮,方才的狂吹乱打已经耗尽了敌人的元气。然而,敌军的旗帜仍在飘扬,风还在吹,但已奄奄一息。浪头也仍旧高高卷起,偶尔甚至高过最强时的劲头,但明显感到已是强弩之末了。趁此机会,我从后院竹篱的破洞钻出去,奔到老龙庵一看。果然不出我的意料,虽然松树枝丫被折断,花草匍匐在地,道路的大部分也被冲断,但老龙庵却一石未坍,依然屹立在原处。

四时过后,风力减弱,云层像拉开幕布一般向北翻卷而去。南边露出了青空。富士山顶虽仍戴着棉帽,但其身姿已清晰可见,相豆群山也轮廓分明。后山旋即传来蝉鸣声,房东安心地说道:“已胜利在望了!”他的脚踩在仍旧汹涌袭来的海浪里,继而又坐在圆木上,抽起烟来。旁边一位前来助战的男子一面嚼着饭团,一面与房东女儿闲聊。

激战一停,顿觉腹中空空,赶紧换掉水淋淋的衣服,又扒了碗泡饭。原以为南邻和北邻的位置与防护措施都很好,一定不会出大问题,可是,过去一看,那情景令人惨不忍睹。某氏的别墅,石垣、板墙都被冲垮,松树被连根拔起,树头倒插进了廊檐。附近车脚行的厕所像比萨斜塔般倾斜着,水井已塌陷,洪水打穿了地板,随心所欲地涌来荡去。某氏南面相邻的另一家,南屋的房顶全被狂风刮走,厨房也遭受海浪的冲击,整个房屋摇摇欲坠。房前道路上的电杆倒在地面,电线随着水浪东荡西晃。风虽已停歇,而大海依旧在发飙,此刻正是涨潮之时,潮流汹涌,势不可挡。每当海潮袭来,房屋的四周便成为一片汪洋。我的旁边站着身穿紫色夹衫的某氏年幼的女儿,她被洪水赶出了别墅,正抓住男仆的肩膀,远远地望着那凄惨的场景。

伫立观望间,暮色渐渐降临。然而,一瞬间,天色突然又像回到白昼似的明亮起来,彩霞满天。所谓“战余落日黄”,指的便是此种景象吧。晚霞中,天地一片金黄,唯有大海仍紫波翻卷,浪涛汹涌。

夕阳的余晖中,劫后的破屋黑沉沉地突兀在眼前,踩着退潮后残留的浊泥,此刻的我不由得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

入夜后,风渐止。“狂风终有尽,唯闻海潮声。”余怒未消的大海仍在星空下独自咆哮着。

战斗结束了,大海终于败退。然而,家家户户并未拆除门前的防护,也不敢放松警戒。富士见桥畔,篝火彻夜燃烧不熄。

(四)

第二天,八日清晨,早起出门一看,老天好像在故意捉弄人一般,天空一片晴朗。去到昨日的战场,真是惨不忍睹。我原以为参加了一场激战,但一看才知道,我们要比别处幸运多了。

离我寓所百米之遥的道路已消失殆尽,变回了昔日的海滩。远处的一处别墅,基石被海浪卷走,地板下的沙石也被翻了起来,房屋向前倾斜着。近旁的一户出租屋半个身子悬在空中,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大树被洪水冲倒,根部露出章鱼脚一般长长的根须。道路上的石板被冲到远远的田里,鸣鹤岬下方新筑的石堤,有一百多米都被冲垮,成了乱石滩。河口变得浅浅的,一夜间,河中沙洲已改变了位置。

去到叶山方向一看,道路中央全被打捞上来的船只阻塞。旁边的一群人正齐心协力地将快要倾倒的房屋重新支撑起来。远处一倒塌的储藏室旁,有人在清理肮脏的杂草。再看远处,见有人将室内的东西全部搬出后正从里到外冲洗着房屋。还可见一处别墅下面的山崖被冲垮,房屋的一半悬在空中。几位石匠正从沙地里刨出被掩埋的有如鱼糕店里的砧板大小的石条,并一一细数。还有一位老大爷说自己船上的渔篓被冲走了,损失了二十多两银钱,他急红了眼,正欲出海去搜寻。不知谁家的米袋被洪水冲走,正在浪涛中打转。人们纷纷议论着某某家虽离大海有百米之远,却也遭到了海浪的袭击;某某家的家什全被淹了,某某又怎样怎样了。总之,不管走到哪里,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题,连人们见面时的寒暄也都变成了:“哎呀,好厉害的暴风雨呀!”听房东讲,这是一场十四年未遇的大洪水。

秋色渐浓

走在郊外的小径上,可见人们正在繁忙地收割粟米,谷子也到了快要收割的时节了。

荞麦如雪,甘薯地里枝叶茂盛。看吧,伯劳啼鸣的村里,红彤彤、黄澄澄的柿子正如星星般闪烁。

龙爪花、鸭跖草、野菊、红蓼,这花花草草犹如小小的粟米、稻子,也如黍子、野燕麦。耳闻虫鸣,踏草前行,青蛙跳跃,螽斯飞舞,偶可见小蟹沙沙爬行。

又漫步山路间,芒花萱草撩我衣襟,着实可爱。

山色秋意渐浓。且不说何树色正浓,何树叶凋零,令人感到林木稀疏了,山骨瘦寒了。风吹树叶声渐渐枯干,枝叶间透出的光亮更显透明。默默前行,耳边传来咕噜一声东西落地声。或是小鸟踢落了石头?或是栗子落地?之后,林间鸦雀无声。

十月十一日

富士披雪

富士披雪,披着一层清凛的白雪。

秋高气爽,相模湾带着风威的怒号壮观无比。看那晴空阔海间的富士,是多么玲珑秀美啊!

从峰顶至山腰一带,洁白的雪披在青紫色的山肌上,上面不露一丝缝隙,下面则如镶嵌的花边,包裹着富士的上半身。白雪明净,洁白无瑕,沐浴着阳光,映衬在晚秋一尘不染的碧空中。踏上相豆的山峦,俯瞰银波万顷的相模湾,其秀丽,其神威,令人流连忘返。

富士峰顶的白雪,不仅为富士的秀丽神采添色十倍,更是烘托四周美景的点睛之笔。东海之景因富士而生辉,富士之景因白雪而耀眼。

十月十六日

寒风

今日的风,是寒风之始。

万里晴空无云,从天心至地平线,碧蓝如水。晶莹的阳光,充溢天地间。然而,寒风不知从何袭来,越刮越大,卷起海浪,撼动山谷,横扫树叶。天色中、树声里无不飘出干涩的气息,令人感到秋色已深。

又太阳被寒风吹落了。举目望去,十二日的月不知何时已爬上后山,朦胧无光,仿佛那凛冽的寒风也会把月光吹灭。

七时许,外出。寒风瑟瑟的夜空,月明如昼,银霜铺满大地。沿着树影黝黑斑斓的小路,行至河口附近,见前面江心洲一带的水面白浪映月,宛如银蛇飞舞。

十时许,寒风仍在怒号。海浪声、门窗晃动声、树梢摇曳声,还有阵阵蛙鸣声响彻在房屋四周。推门望去,月色满地。

十月十七日

寒风过后

寒风像忘记吹了一般,突然间便停息了。院子里的樱花树刚刚还被吹得摇曳不断,此时却像画中物一般,静静而立,连树梢与树梢间牵挂的蜘蛛网也都纹丝不动了。被寒风刮落的树叶这边一堆,那边一团,悄无声息地躺在地面。

伫立院中,仰望上空,从地平线到天心,没有一丝云彩。天空晶莹玲珑,如明镜般清澈,如碧玉般温润,如深潭般光洁,如名工锻造的利刃般闪亮,高远澄明,仿佛可一眼望见上帝的圣座。

今日真可谓是晚秋时节最美的一日。经连续两天的雨水洗涤,连续两日的大风吹拂,天地一派洁净,秋空更显高远,空气愈加清爽,太阳越发明亮。晶莹剔透的宇宙犹如一块碧玉,大自然造就了深秋这最美的一日!

十月十八日

月下白菊

漆黑如墨的树影下,白菊独立庭院,月色中暗香四溢。好一个花月夜!俯身折下一枝,枝头露水晶莹,月影闪闪欲滴。

朝来的细雨已停,风亦止息。月夜的静谧无以言表。不知被什么惊动,井边的无花果树叶一阵躁响。其后,满院寂静,月与影都沉睡了。

静夜中,偶尔传来一两点屋檐滴水声。

十一月十二日

暮秋

踏着柿树的落叶,登上后山。

黄茅萧萧起舞,青绿的龙胆,绯红的棘子果,点缀着山间小径。

从山上俯瞰,田里的庄稼已收割完毕,麦苗微微泛绿,村庄瘦瘠,暮秋的原野一片寂寞。五六只乌鸦立于山间树梢,朝着对面的山村连连啼叫,哑哑之声回响山野间。

十一月十五日

碧空清冽

碧空无半点云褶,透明又清冽。此时,若向天空扔一石块,天空似乎也会戛然而鸣。

风已止,浮动的空气莹然凝结,铮铮如金。回声中少了春日里绵长悠远的音波,宛如三棱飞箭穿破气层,空气戛然有声,但瞬间便止。

十一月二十日

晚秋良日

今天是个晚秋良日。

一早起身,在井端洗漱。空中紫气朦胧,山色尚未明朗。昏暗的鸡舍里鸡在啼叫,树梢上麻雀鸣啭。晓风吹过,清冷拂面。

去到河畔,潮干,水浅,浮在上面的船只仿佛仍在睡梦中。附近的人家也都关门闭户,尚未起身。踩在沙滩水坑中映出的残月影上,走近河口,抬头眺望富士日出。

富士山身披淡淡蓝装,高高耸立。相模湾还不见一丝灯火。除西边天空那一抹微红的光芒之外,四周无不笼罩在一片凄冷的寒气中。从鸣鹤岬方向有马车驶来,车夫和着阵阵马蹄声,哼着小调,那歌声如同破冰一般,划破晨空。

西天的红霞慢慢下沉,渐渐落到了富士山背面。奇怪的是山头却无一点红光。疑惑之余,定睛细看,那峰顶的白雪呈现出一点点融融的朱红,像是被人用手指抹上去的一般。再凝神观望,一秒、一秒,那红斑渐渐扩散开来,变得透明,变得明亮,继而射出淡红的光芒。

白雪吸纳着朝阳散发着红光,那红光又慢慢向四面浸染开去,富士终于在黎明的红霞中苏醒了!

孤鹰从鸣鹤岬飞来,掠过富士山腰,扑闪着翅膀盘旋,又再一次展开双翅,飞翔而去。

再驻足观望,见那红霞已蔓延至相豆的群山,回首望北,沿着小坪山一带的天空全都染成了淡红一片,流淌的河水中也像融入了胭脂。相模湾上点点帆影,近处的呈清冷的灰色,远处的则一派金黄。

又傍晚,又去到清晨看富士日出的河畔,观看落日。太阳正向鸣鹤岬右侧沉落。白光灿灿,令人目眩。背负着落日的鸣鹤岬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石堤也变得暗沉。石堤下泊着一艘船,桅杆中间悬挂着卷起的风帆,被落日映衬得黑糊糊的。从桅杆顶端斜垂而下的帆绳,面向落日,闪着金辉。

潮已落,河滩变得宽广。一农夫站在落日余晖闪烁的河水中,正清洗着肥料桶。前方沙洲上拾贝的小孩,黑黝黝的身影倒影水中。

放眼望去,富士山、相豆群山都笼罩在茫茫紫霭中。夕阳抖动着双肩慢慢下沉,日轮的四周迸射出金白的光芒。随着太阳下沉,白光渐渐消失,金色的天空腾起一个不再炫目的圆圆的黄球,一秒一秒地继续下沉着。随着日光西斜,紫霭缭绕的山色也更加浓郁了。

夕阳落到了伊豆山上,仍在慢慢下沉,慢慢残缺,最后,变成一弯金梳,一粒金豆,终于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刚刚还沐浴着夕阳余晖的房舍,西南面骤然变得冷清凄凉,仿佛令人感到宇宙间生命都行将终焉。光芒实为生命之源啊!

日落后,天地间余光犹存。相豆群峰染上浓浓紫色,继而化为蓝色。天空也由金黄变为朱红,再化为黄褐色。或由浅黄到藏蓝,再到绛紫。一颗明星挂在了落日离去的天际。

残照映天,天水相连。伫立在这美丽的黄昏中,由衷地感叹大自然的景观是如此日日清新,美不胜收。

十一月二十四日

晚秋阵雨

今日下起了阵雨。

哗啦啦地下了一阵,又停一阵;接着,又下一阵,再停一阵。客栈里的女人们一会儿晒衣物,一会儿收衣物,忙得不可开交。深秋时节,大自然想必也在为行将入冬而焦躁不安吧。“喧嚣尘世多思虑,潇潇秋雨知时节。”古人的诗句真是妙不可言呀!

日光淡淡,宛如轻纱包裹。山野茫茫,落叶树木湿湿漉漉。空气沉郁,恰似淡云密布的春阴时节,一派惆怅光景。

十一月二十七日

寒星

寒星满天,挂在漆黑的屋顶,悬在黝黑的山峰,四处闪烁。

榉树叶落,那伞形的枝梢摩挲着天空,仿佛每一根枝条都映着星光。静静伫立院中,似闻夜风如波涛般掠过山顶,而那殷殷远雷响,则是邻家舂米声。

十二月五日

寒月

夜九时,推开房门,见寒月皎皎,如同白昼。风飘飘飒飒,轻拂着叶落殆尽的秃树,含霜的树枝摇曳在皓月夜空中,与地面的影子遥相呼应。落叶飘零四处,片片月影闪烁,脚踩其上,漫步院中,脚下簌簌有声,如踏碎玉。

举首仰望,夜空无云,寒光千万里。天上朔风呼啸,海上浪涛怒吼,山谷骚动有声,仿佛乾坤皆在悲鸣。侧耳倾听,篱下寒蛩低鸣,其声将绝。风声中,行人走在月色如霜的道路上,木屐声戛然清脆,如同金石声。月色下,汹涌澎湃的湘海远方,洁白的富士是否依旧亭亭而立呢?

月色普照,寒风劲吹,大地怒吼,沧海咆哮,浩渺无垠。

大自然的呼吸是多么的壮观!这月色,这风声,令人难以入眠。

十二月十日

湘海朔风

蓦然间,突然觉得这寂静的世界喧嚣了起来。急忙出门一看,原来是朔风来临。

青碧泛紫的湘海,被阵阵朔风掀起一尺尺白浪,一寸寸银波。须臾间,相模湾白浪银波狂卷,汹涌咆哮,巨浪滔滔,大有将沿岸的山岩席卷而去之势。那嗖嗖朔风掀起滚滚波涛,海岸上尘沙飞扬,烟雾盘旋。狂风卷起落叶,吹跑飞鸣的小鸟。一渔夫弓着身,掩着面飞奔而来,忽而又因强风立足不前。小坪山上黄茅如波涛翻卷,山巅的松树被吹弯了腰,似乎马上便要折断。

碧空晴朗,日光晶莹。富士与相豆群山都清晰地屹立在海滩对面。真不知这风由何而来!目光所致,沧海、高山、行人、草木全都无法自持,狂奔着、悲鸣着、骚动着。

狂风仍在劲吹,时刻已近黄昏。落日杲杲,将伊豆、相模群山、富士山峰染成一片紫色。三浦半岛一带,夕阳赫赫,似火燃烧。相模湾金涛紫浪,赤波咆哮,浩荡之声震撼天地。

十二月十三日

寒树

细雪霏霏。雪停,日出。

寒气袭人,刺骨朔风终日不歇。

日暮,天空染紫。树叶落尽的大榉树,枝干坚硬,如老将的铁骨身躯。高挑的枝梢上万千枝条如丝似线,纵横交错,如同在揶揄紫色的天空。条条枝丫充满寒气,仿佛枝枝刺骨。苍凉的月亮高悬,空气像是凝成了冰。

十二月二十日

冬至

今日冬至。

踏着霜打的枯草,伫立野外。放眼望去,满目荒寒凄凉。枯芦在寒风中战栗,鹡鸰在落叶柳枝上啼叫,干涸的河川上,浅水低吟私语,仿佛在告知人们岁暮来临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

除夕

天空阴沉,虽阴,却无雨。一个令人郁闷的除夕天。

从山上砍来松枝,做成门松,立于门前。停泊在前边河面的小舟上也挂起了松枝和稻草绳。天下无事,我家无事,无客造访,无债鬼登门,无余财剩留。淡淡焉,岁暮静静来临。

十二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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