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皮克说，要不要再来一杯？是不是有汽水的味道？我点了点头，又饮下一杯中药汤，打了一个喷嚏，周围的水雾让我浑身燥热满头大汗，擦了几次也擦不干净，突然好奇地想问他医院化验室是不是有人要天天观察屎和尿。
胡皮克语气亲切，问道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我问他喝的是什么？
胡皮克说，牡蛎中药汤，里面还有我亲自培育的红茶菌。
我说，我已经喝出了牡蛎的味道了。
胡皮克说，你会瞧不起我吗？一个男人的择偶方式是多样的，报刊征婚、中间人介绍和马路求爱，等等，各有利弊，比如马路求爱，书上说是如今最时髦的求爱方式之一，可以让你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找到理想爱人的机会。我一直在孤独地单相思，暗恋着刘红线不敢说出来。这个国家有作家协会信鸽协会盲人协会，却没有疼痛协会或者暗恋协会，如果有我一定加入。暗恋的滋味充满了爱的苦恼，在单相思的过程中，不得不克服空虚、烦闷和绝望，没有人可以诉说可以交流，这大概是一种最缓慢的死法。
胡皮克又甩出一张纸，说我还写诗赞美她的美丽抒发对她的倾慕。我刚看清第一句：胡皮克致刘红线，认识你我很快乐。你爱我吗？我的心，它爱你。下面密密麻麻还没辨认清楚就被抽走了，句句都有刘红线的名字。我说，你是在用刘红线这三个字反复练习造句呀。胡皮克说，没错，刘红线是我的口头禅，我的爱情不是搂搂抱抱，我的爱情是书信体。
胡皮克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说，我是个胆小鬼，你看挑战书都写好了。这个挑战书我每天晚上都伏案修改，我在书写挑战书中的思念，在思念中书写挑战书，每天都放在口袋里，却不敢送出去。
挑战书写道：
祝未来，我要打败你夺走刘红线，希望你能勇于应战，不要畏惧我的公开叫板，我想你能从容面对。祝未来，好好看清你的对手吧，我将是你终生的劲敌！普希金说，青春比鸟儿还自由，什么人能够把爱情阻挠？接到我的挑战书，你无须屈服，无须胆怯，希望你用你的勇敢来一场面对面的战斗。
我提议刘地方做评判人，你的意见怎么样？请回复。
此致
敬礼
胡皮克
挑战书下面还画了一些几何图形，我问，那些几何图形是干什么的？胡皮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把挑战书揉进了裤子口袋，说我一直壮志未酬没有机会向她表白，海誓山盟也只能说给空气听，如今每天都很后悔，只能默默垂泪独自承受那些陈旧的痛苦。她为什么要跟祝未来好上？祝未来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他有什么资格可以神气活现！一个不求爱的人，永远得不到爱情。现在机会来了，这也是唯一的机会，我要向她表白。
那些图形也许就是宣誓的标记。我一开始觉得胡皮克头脑发昏，不过是一名天真幻想型的男青年，慢慢发现他的可笑中有一种格外吸引人的忧伤情调。我想起来了，跟踪刘红线的应该就是胡皮克，他的身形就是那个出没无常的尾巴。
胡皮克说，见到刘红线，我的心呀怦怦跳。但是暗恋就是要掩饰自己，在掩饰的过程中，不但迷惑了刘红线还迷惑了所有人，不让人知道我的真实感受，不敢向她表白，暗恋的惨淡让我感到无比疲惫。
我说，祝未来真的出不来了吗？祝未来不是你的表弟吗？
胡皮克说，为了刘红线我愿意舍弃掉祝未来这位兄弟，也可以毫不犹疑地牺牲掉祝未来的友情和亲情，他一直妒忌我的理想、生活和工作，妒忌我能够穿上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钓了那么多鲷鱼一次也没有送给过我一条，他早就提前亏负了兄弟这两个字了。
为什么没有给你送鲷鱼？他犯了多么粗心的错误。我说，你真的能成我的姑父吗？谁能保证刘红线拿掉小孩之后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胡皮克说，我当然会成为你的姑父。等她流产之后，我们就会热烈相爱并且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你说让刘红线拥有幸福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她的幸福现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啦。你的姑父应当由一个品德高尚行为端正的人来担任，祝未来符合条件吗？强弱悬殊，高下立辨。你不会眼见着你姑姑成个小寡妇，见死不救吧？
我说，当然不会。
胡皮克说，她的不幸更加坚定了我爱她的信念。等她把孩子拿掉之后做我的女朋友，我们就会扬起幸福的风帆，我的爱是严肃、认真又庄严的。你知道她在哪里是吧，必须让她把孩子流掉，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
我说，我要好好想一下才能答应你。
胡皮克说，你需要好好思考吗，这个还需要好好思考吗？压根不需要好好思考。你现在能以刘红线的名义答应我吗？
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不断地研究一个女人，又不失去兴趣，胡皮克把刘红线研究了这么久。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刘红线的处境多么悲惨，不能让她遥遥无期地等待下去。她早就该投入胡皮克的怀抱，而不是祝未来。胡皮克说服我了，他的暗恋深入而细致，境界很高，这一切都深刻有力地表明，他的爱情信念就是刘红线。我代替刘红线为此深深感动。胡皮克暗恋刘红线，他的情绪是刘红线，他的喜怒哀乐是刘红线，他的孤独寂寞是刘红线，他的精神粮食是刘红线，他用他的笔来治疗他的相思病。暗恋是一种异常丰富的想象艺术，疼痛如针刺，又为无聊生活增添快慰。
如果她正在受苦，请让我带她走。我正为虚度年华而痛悔，为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愧，我的一生难道都在单相思中度过？胡皮克不停地诉说，他的诉说生动感人，甚至带着几分呜咽，他的诉说像涌泉一样滔滔不绝，从嘴巴里流出来浸满了房间。胡皮克呀胡皮克，他的眷恋，他的惆怅，他的心中只有刘红线，他的心中只有精益求精的医术，他为他的爱情操劳过度。现在我真的开始为胡皮克感到自豪和骄傲了，恨不能给他鞠个躬，感谢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缺少行动的胡皮克终于有了行动，终有一天他会过上有意义的生活的。
胡皮克喘了一口气，说我刮宫术世界一流，就算是一只气球也能刮层皮。这么好的技术就是为刘红线准备的，无论多么艰巨和复杂的手术都不会难倒我的。
告别的时候，胡皮克说，这对你也是一个重大考验。我立刻回答，我接受你的考验。胡皮克说，你要协助我完成手术，因为我们人手不够。你要先带我去看看刘红线的肚子已经成什么样子了，我很快就能搞到针剂为刘红线做流产的，我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我发现他的鼻血浸润了整个棉塞，那个东西已经由白色变成红色了。我问他能不能治好我的便秘，好几个礼拜没有排便了。胡皮克慷慨地给了我一小瓶白色糖衣药片，让我先吞一片下去。
17
胡皮克告诉我，祝未来是一个错误的对象，现在他简直是他的敌人。胡皮克在日记中写道：鲷鱼是大海的灵魂，你是我的灵魂。我把灵魂献给你，一个可怜的人没有机会阐述他的爱。
我却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不能告诉刘红线有人要把灵魂献给她。有些事情因为不能直接说出来，才变成了秘密的。正如尹真人过说，有些话要是说了出来，就是泄露了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刘红线让我描述一下和胡皮克的会面过程，不能漏掉一个细枝末节。我说，我们先眼睛对眼睛认出对方，然后刮头皮、脚踢、拉动椅子、坐下、拍膝盖、喝中药汤，然后暖瓶没水了。他说他已经制定了灵活的计划，请你放心，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她仰起头，脸上满是狐疑的表情，说没有别的了吗？你再仔细回想一下，我想知道他会怎样帮我把孩子生出来。我说，真的没别的了，怎么生孩子你就不用操心了。胡皮克说话很啰嗦，少听了一部分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一个舌头两条心。我的描述中包藏着秘密，刻意对刘红线隐瞒了流产计划。胡皮克心中有爱。我们的计划是善意的，不应该算是犯错。她总没权利拒绝他人的善意吧。我说，放心吧，胡皮克很快就会解决掉你的肚子，你的孩子虽然现在在娘胎里，但一定有出来的一天。
此刻我还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实情，让她决定自己的命运，突然唇舌麻木，喉咙还有点不舒服，开始不停地咳嗽，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不得不将这个奸诈的行动秘藏于心。
第二天，我带着胡皮克来了。我悄声对他说，你让我对她撒了谎。胡皮克说，她怀疑你的话了吗？我说，我是她的侄子，她怎么会怀疑我的话？胡皮克说，每个人都编织过美丽的谎言。美丽的谎言是为了保留一个人的好心情。我们要像敬佛一样爱护一个人的好心情，千万不要随随便便地灭佛，那是大罪过。
胡皮克拿出一个病历本来，边检查边记录，满怀深情地问，你最近好吗？
刘红线说，真是有点紧张呀。
胡皮克说，你不用紧张，现在胎儿正在肚皮里正常运动。
刘红线说，我的儿子是要用产钳从下面弄出来，还是要做剖腹产？
胡皮克说，从前英国有一个叫钱伯伦的家族，因为拥有一把独一无二的产钳而发了财。还有个产科大师叫莫里肖，他有一本《孕妇及产妇的疾病》，三百年间不停地再版，我大一的时候就在图书馆里看了这本书。你确定将孩子生下来吗？其实流产也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现在改变决定也还来得及。你的决定正沿着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请允许我再一次对你提出流产的意见。剖腹产在医学史上曾经被认为是最致命的手术之一。你不害怕？
刘红线抚摸着肚腹说，我想象着这是祝未来的手，我就不害怕了。
胡皮克一瞬间沉郁下来，咬着牙说，什么最可怕，无所畏惧最可怕。
刘红线说，我一定要生下来，你不用担心我了，看你的头发都有些发灰了。胡皮克咬咬牙摸了摸头发，抱怨了一下她的固执，说我的头发怎么能发灰？他将病历本举起虚晃一下说，我走啦，明天就可以做手术了，这个手术不会拖到后天的。你也可以放心，这个手术也不会让你有一点损失。刘红线说，胡皮克我对你感恩不尽。
可你不听我的金玉良言，嘲弄我的真情。胡皮克说。
等我生了孩子，祝未来在寒风酷热中认真劳动表现良好，不久就会提前出来了，真是双喜临门呀。我们还缺少一个婚礼，你们都要来参加我的婚礼，手捧着鲜花来祝福我。刘红线说着说着自己就哼哼笑出声了，她挺着肚子将窗户擦亮，仿佛已经听到祝未来回来的脚步声了。
刘红线脸上蕴含的神情常常带着形而上的性质，一种掩蔽了内涵的笑容透出的神情，如某一个复杂的迷宫般难以解开。我始终搞不清楚她是不是早就预知了这个事件的阴谋。
回忆的虚妄之处，正在于使人信以为真，给人以荒凉的温暖。回忆不断扩散，往事越来越清晰。回忆围绕着真相狂吠乱叫，不断出现不可控的转折点，有些悚然不安。为什么会对回忆充满热情又表示出敬意？是找寻真相还是看透了我的衰弱本质？回忆是对自己的招魂，一个脱离自然的理想化过程，有着不可抑制的感召和吸引。回忆还是值得尊重的，它不会常常出现，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几次的，即便每个人的脑袋都是一个满溢着记忆的器皿。再度开启的回忆不要翻天覆地，不要付出太多代价，不要由构想来重写了我自己。
刘红线小腿浮肿，走路迟缓，很像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她此时有了将近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几乎变成了一个球体，胸前的乳房涨满了气嘭嘭的能量。有人骑自行车从身后冲过来，她仍能急忙侧身闪过。
素朴药店里面有一个设施简约的内间，平时用来给病人望闻问切做些正骨和医疗保健。屋子内中医药剂的味道浓厚。胡皮克早就提前拜访了尹真人，依靠几个月的工资收买了他，将引产的医疗用品提前送来了。
胡皮克一直没有出现。刘红线开始不停地往窗外望，眼睛都有些花了，本来的乐观向上变成了闷闷不乐，耐心像落叶一样往下掉，她说，你看看八点三十了还不来，他是不是忘了手术，还是赶来的路上出了什么状况？这个时候的等待真让人难过。
尹真人说，你先躺下，躺下了就不那么着急了。刘红线把垂下的长发编成了一个辫子，赤着脚穿上一件胡皮克上次带来的白大褂，里面赤身裸体，安静地躺在白床上，白大褂刚刚盖过膝头。尹真人呆立在木桌旁，边手工制作药丸边摇头晃脑打瞌睡，嘴里发出嚼白菜一样的念诵之声。刘红线说，你在嘟囔什么？尹真人说，真言密咒，轰哈轰哈嗵嗵嗵。他让刘红线伸舒腰身，牙咬舌尖，调匀气息。如此便气脉通畅，毛发舒张，可定心。双手发放外气，又念：定心息气，身体躺定，双手如拱，心存静极。
胡皮克已经迟到了五十分钟，刘红线安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烦躁不安，说胡皮克不重视这次手术，他不应该提前来么？谁都不关心我的死活，我还不如死了。我说，胡皮克正加紧行走在往这边来的路上，就快要来给你做手术了。遵守时间是人最重要的美德之一，胡皮克怎么啦？我心里也跟着了火一样。
等待不断地延长，很枯燥。刘红线起身坐起来，说我为什么还躺在这里？这么躺着真像等死。我的耐心全没有了，冷冷清清地让我受不了，还不如到医院去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们说是不是不应该继续等胡皮克了。我说，再等五分钟，胡皮克不来你就走，他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医院的工作让他劳累不堪了？
胡皮克说来就来，全身淌着汗，大踏步走进药店，手高高举着降落到女人胸前，直接过去拥抱了一下罩在白布里的刘红线，温柔地说，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感觉都很好吧。她肚子过于笨重无法贴近，阻碍了拥抱的空间，但这个拥抱对久等是个巨大的安慰。
刘红线说，你让我等着急了，几乎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