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佛刘
爹就是那时候发觉了自己的病情的。起初大家一致决定要瞒着爹的，尤其是娘，自从知道爹的病情以后，娘就告诉我们，你们做儿女的，如果哪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别说我当娘的不客气。娘就是这样的，脾气很大，也很犟。从小我们就没有少领教她的“暴力”。那时候爹一个人在外地工作，一年才能回一两次家。在我的记忆里，爹的每次回家都能给我们兄妹带来无尽的乐趣。爹的脾气是那样好，每天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有一次我下河游泳，不小心把鞋子弄丢了，如果让娘知道了，一顿揍是逃脱不了的。而爹知道后，却说那双鞋啊，太破旧了，早该换新的了。爹带着我去供销社买了一双新鞋，还一口约定，如果娘问起那双旧鞋，就说扔掉了。不知道怎的，自从穿上那双鞋后，一贯爱下河游泳的我却很少再去了，好像忽然间我懂得了很多很多。
一家人与爹团聚是在爹五十岁的时候。告别农村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是却也给爹带来了较重的生活负担。爹每天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一家人却也充满了快乐。爹每月发了工资和奖金，总是一分不少地交给娘，然后呢再由娘给他一点零花钱。我们都觉得爹的可笑，每每此时，爹总是笑眯眯地说，这不一样的，这不一样的。爹不抽烟，偶尔喝点酒，也是一些廉价的。我总觉得爹的一生很清苦，爹说，爹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那时候爷爷和奶奶还健在，爹除按月给爷爷奶奶寄一点生活费以外，碰上个急事啥的，还要救急。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不经意间发现了爹的表情很忧郁，娘好像也很不高兴。但是看见我回来以后，爹马上换上了平静的表情。事后我曾问爹，爹说没有什么，一定是我看错了，我想也可能是自己看错了。爹那么好，一定是不会和娘吵架的。
我是在偶然的情况下知道爹自己还有私房钱的。那年暑假，在书店里我看到了一套精装本的四大名著，看得我爱不释手，就想买下来，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得需要二十多元钱，可是怎么向娘张口呢。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到了爹，也许爹可以帮我说服娘，也许娘心一软我的心愿就满足了。尽管那时生活并不是太好，但是花二十几元钱买几本书还是不成问题的。当我吞吞吐吐地把话说完，爹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可以满足你的心愿，但是你必须替我保密。我说没问题。于是爹就带着我去了书店，爹说一定不要告诉你娘这书是我给你买的，一定要说借的。我答应了。我不知道爹为什么怕我把这事告诉娘，现在想来，也许就是怕引起娘的猜疑吧。
发现爹身体有病的时候是爹单位里的一次例行体检。医生说爹的肺部有阴影，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那时候爹的身体已经有一些明显的变化了，比原来瘦了，咳嗽也愈来愈重。我们只以为爹得的是轻度肺炎，没想到却是肺癌。诊断书下来的时候，我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娘，眼泪扑哧扑哧地往下流。娘说你爹才五十八啊。是啊，五十八岁，正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而且，爹曾说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可这所谓的后面却是不尽的病痛和我们不尽的悲哀。
一家人这次形成了统一战线，娘的指挥能力再次得到了发挥。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娘是多么的爱爹。有一次娘说，你爹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娘的头发很快就白了，面容憔悴的速度比爹的病情还快。我们倾尽所有，也要延长爹的生命。那时候爹住着医院，我们兄妹得有一个人专门盯着来看爹的同事和朋友们，事先都打好了招呼才敢放行。爹那段时间很配合，虽然病痛在身，依然不减乐呵呵的性格。我常常想，天下像爹这样的人太少了。都说好人长寿，可是老天爷给爹的却是另外一种结果。多想让爹的病好起来啊，辛劳一生的爹还没有真正地享受生活，命运真是太不公平了。
娘找我说有事要谈的时候，我还以为爹的病情恶化了。匆匆赶到，才知道娘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包裹。娘说，你看看那里面是什么？我轻轻地打开，再打开，却是几张存折，上面是爹的名字，我算一算，竟有一万元。我知道因为爹的病，家里已经花去了大部分家底。这些钱，看来娘是也要取出来了。娘说，这是我整理你爹的衣物时发现的，可能是你爹的私房钱。我不知道娘此刻的心情，反正对于我，却是惊讶占据了上风。我忽然想到了那次买书的保密之约，我说，可能是爹为了应急之用吧。也许是……没等我说完，娘却说，没想到你爹自己还存了这么多钱，你爹这人啊。娘沉默在那里，半天，才叹口气，先给他治病吧，先别给他说。娘的话包含着很多的凄凉和爱意，我看见眼泪就在娘的眼圈里含着。我想起了那次放学时所看到的爹娘不愉快的表情，爹也许从那时候就开始存私房钱了。
爹知道自己的病情是叔叔来看他那一天，本来我是与叔叔说好了的，但是心直口快的叔叔还是不经意地说了出来。叔叔给爹买了很多补品，在说到一种口服液的时候，叔叔说这是刚生产的一种治癌药，据说很有效果的。叔叔说话的时候爹的脸上充满了微笑，我看见在他的眼睛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沉重。但是爹依旧微笑着，直到叔叔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才猛然醒悟似的，可是一切都来不及解释了。
爹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一刻，娘的脸阴郁到了极点。如果是我们说漏了嘴，也许娘还可以发挥一下她的“暴力”，而现在她却是有火发不出。实际上，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对爹有什么好处呢？
爹说，你们也不用隐瞒了，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你们不愿说，我也不捅破，不就是癌症吗？我不怕，你们怕什么。爹苦笑着，苍白的脸庞让我的心碎到了极点。真想抱着爹大哭一场啊，可是我得忍着，我的眼泪此刻是不能掉下来的。
有一天傍晚，爹喊住我，又对娘说，你们都回去吧，有儿子在就可以了。娘忧郁着不想离去，我也说，快回去吧。娘走了，弟弟妹妹也走了，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我坐在那里，似乎每一个声音都能让我联想到死亡。爹躺着，头发有点散乱，胡子也有点长了。多日的病魔已使他更加消瘦，好像变了一个人。我拿起梳子，轻轻地拢着他的头发，爹一动不动，似乎享受在亲情的海洋中无法自拔。真的想就这样一直下去，真的想挽留住爹的生命，真的想一生一世这样的父子情深。爹咳嗽了一下，然后说，儿子，爹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也就放心了，只是有一件事爹放心不下。爹你说吧。我走了，可是还有你娘。你娘这一辈子很不容易，我这一辈子欠你娘的很多很多，现在是来不及偿还了。以后，儿子，记着，要对你娘好，也算是你对爹的好。我不敢看爹的眼睛，我害怕自己坚持不住会放出悲声。爹又说，爹还有一件事，儿子，你记着，在爹的那件蓝色棉大衣里，爹有一点私房钱，原来是为你爷爷奶奶攒的，你爷爷奶奶没了后，是给你娘养老的，我怕自己走了以后你娘生活没有着落，所以，儿子，你记着，爹的病就这样了，那钱你一定不要动，现在也不要告诉你娘，等我走了，留着给你娘……
泪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就那样一滴滴打在爹的头上。我真想把娘喊来，听一听爹的心胸，听一听世间这纯真的爱情。可是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他的那笔私房钱已被娘用来为他看病了。
